李纪元和他的小毛驴的加入,为这支小小的队伍带来了活力。这以后几天,人们谈论得最多的是这头小毛驴。他们惊叹它竟能驮起一个大姑娘(其实麦凤凰骑毛驴的时间并不多,毛驴的主要任务是驮着考察团长的行囊)。当他们听说毛驴的腿是自己塞进石缝里折断的,目的是不想干活时,都表示惊奇和不可理解。毛驴的瘸腿激发了麦凤凰的灵感,她想起了两句不算太坏的诗:黄帝丢失了一只靴子在陕北,从此历史便一瘸一瘸前进。陕北高原的南部边缘,有个轩辕黄帝陵,传说陵墓里埋着黄帝的一只靴子。黄帝乘龙升天时,百姓们依依不舍,上前阻挡。结果黄帝已离开地面,于是只拽下一只靴子来。
人们还对搭在驴背上的毛口袋产生了兴趣。李纪元告诉人们,这只毛口袋是用驴毛织成的。这头跛驴的母亲去世后,李干大用驴毛,织成了这条口袋,又将驴皮背到镇上,换了两根缰绳,一根做了牛犋,一根做了背柴绳。
人们后来又将兴趣转移到了脚夫本身。大家这时才记起询问他的名字。当知道他是李自成的后裔时,大家除了对这位著名的陕北英雄表示敬意外,还为他的后裔能为考察团做脚夫而感到荣幸。
人们开始品评他的相貌。陕北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而且多有民族战争发生。这些城里来的学者,对着李纪元的相貌,开始动用他们丰富的历史学知识和想象力。他们告诉李纪元他的高颧骨是从哪个民族来的,他的浓眉毛、深眼窝是从哪个民族来的,他的直鼻梁和尖下巴又是从哪里来的。
这些话也许并无恶意,但总令人不舒服。可是李纪元没有感觉到这一点,他傻乎乎地笑着,看着这些城里人在卖弄各自的知识。
倒是麦凤凰不能容忍了。她自觉地为自己选择了一个保护神的角色。她尖声说道:“亲爱的同志们,本姑娘这里有一面小镜子,你们都来照照自己愚蠢的脸吧,评价和欣赏自己的塌鼻子和小眼睛,也许更有趣一点。至于他,这位漂亮的高原大汉,他是我请来的,不许你们作践他。”
接着,她横了李纪元一眼说:“来吧,哑巴!扶我上驴,咱们前边走!”姑娘处在兴奋和激情中,她一会儿要脚夫为她折一片路边血红血红的霜叶,一会儿又要脚夫采一朵野菊花,插在她的鬓边。她滔滔不绝地为脚夫讲起了城市,讲起了她的书生气十足的男朋友,讲起了她的诗歌。忽然,她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挎包里掏一份青年杂志,递给了脚夫。
她希望李纪元能谈谈他的爱情生活,这使李纪元很为难。李纪元老老实实地说,在陕北,流行着一种买卖婚姻的风俗,越偏僻越贫困的地方,姑娘的要价越高。他们米脂那一块地面的姑娘,从一岁开始,每岁一百元,一直到二十一岁,两千元时达到顶峰。从二十一岁上又往下跌落,每岁跌落一百元,至四十岁时变成零。
李纪元解释说,他上学的时候,父亲曾经用一千元,为他说了个十岁的姑娘。他当时正忙于上学,而且按照老师的说法,似乎考大学还有点希望。后来这一千元全部用做上学的费用了,而大学终于没有考上。现在那些年龄与他般配的姑娘,都正在彩礼高峰期,因此,他想再等几年再说,甚至干脆到四十岁时,找一个一文不出的老姑娘。
麦凤凰想不到自己的问话,会得到这样的回答,她感到难堪。为了冲淡这气氛,她强作欢笑地说:“我也可以值两千元吗?纪元子!”
“两千元之外,还可以追加二百块,一个双眼皮一百。”李纪元认真地说。这以后是长时间的沉默。猛然,麦凤凰想起了另一个话题,她问李纪元:难道在这漫长的独身生活中,他没有和任何女人接近过吗?
李纪元的眼睛湿润了。他真想说,亲爱的姑娘,在我的记忆中,你是第一个用平等的、抚爱的目光注视过我的姑娘。但是他不敢这样说,他怕他的过于亲昵的话惊扰了这位姑娘,他多么珍惜现在的这一切呀!
他记起了我们这个故事开头的那一幕,出于对姑娘的信赖,他含含糊糊地讲述起来。麦凤凰听到途中,突然变脸失色了,她大声叫道:“那是你父亲的情人呀!”李纪元的头脑里“嗡”的一声,他伸手扶住了驴背,才免于跌倒,他痛苦地说:“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
“凭着一个女人的直觉,我这样认为。”麦凤凰说。“其实我也隐隐约约有这种感觉,只是不敢往这上面想。”李纪元喃喃地说。他好像喝醉了酒一样,步履踉跄。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块荞麦地,荞麦花开得多么凄凉呀!
14
住在乡妇女主任办公室的麦凤凰,这一夜彻夜未眠。透过一个高原人的心灵,她现在才开始接近了高原人的苦难。她感到震惊和不安。
一般说来,这样的事情还不足以打搅一位姑娘的酣睡。影响她休息的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可恶的臭虫。当她奇痒难耐,打开手电时,臭虫们便纷纷钻进了墙上糊着的报纸后边,往复几次。她很生气,便一绺一绺地撕下了报纸。她在撕下的报纸中发现了两个黑体大字“罪恶”,觉得很好奇,于是将报纸的背面拼在了一起,原来是一篇新闻稿,它的标题叫《阳光下的罪恶》。麦凤凰一段一段地读下去,觉得冷汗直冒。
阳光下的罪恶
——陕北地区包办、买卖婚姻纪实
《陕北群众报》记者
×年×月×日,十三周岁的师红梅找到记者,毫不胆怯地说:“我是来告我男人来了,我要和他‘离婚’。”说完,泪珠从她肮脏的小脸上淌流不止。她哭诉完事情的全部经过后,记者惊得目瞪口呆。于是,三名记者奉命踏上征途,到××、××、××三县采访关于买卖婚姻的一系列问题。
记者在岳家塔村一孔破烂的土窑里,找到了满面尘灰的师红梅的父亲师丙科。他告诉记者:“红梅她妈八五年就死了,给我丢下五个娃,红梅是老大。还有一个七岁的儿子,一个十一岁的女儿。另两个娃娃因为养活不起,当即就送人了。女儿的婚姻是由我做主的。八六年二月,通过媒人介绍,我就让她订婚了。彩礼是九百元。现在院子里拴的那头驴就是花了三百元彩礼钱买的。这死娃娃不听话,去了和人家过不到一搭里,我还打了她四五次哩。现在又听说到上边告状去了。唉,当老人也难呀!儿女身上操的心太多了。”师丙科两手在赤脚片上挠挖着,蹲在土炕上说得平心静气。
当记者问到他把女儿出“嫁”到哪里时,师丙科回忆了半天,说:“就在××县一带吧,具体村名说不上来。”
据记者了解,师丙科以九百元彩礼将女儿卖了后,除用过三百元买了一头驴,其余的大部分耍赌输掉了。当记者向他证明这一事实时,师丙科委屈地说:“耍是耍过,但是没有输那么多。红梅出嫁时,我给她陪了七十块钱的东西,用的也是彩礼钱。”
年幼无知的幼女,当她知道父亲把自己卖了,钱也花了时,为了不让父亲在众人面前受气,就跟上那个陌生的男人走了。严格地说,十三岁的她还不谙人事,并不知道“结婚”是怎么回事。当她后来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向记者描绘新婚初夜的恐怖情景时,连记者也感到震惊和可怕,而她父亲,在将女儿送出门以后,却心安理得地一头扎进赌场。
我们怀着说不清的心情走出山沟,见到乡党委书记和乡长。谈起师红梅,他们低着头说,我们很同情这个娃娃,她出嫁时,我们一点也不知道。前几天,她来过乡政府,我们也没办法。书记介绍全乡的婚姻状况时说:“我们这一带,不办理结婚登记手续就过门的人有的是。话说回来,我们一九八七年基本就没往出办过结婚证。不怕你们笑话,我们是穷得没钱往回买结婚证。只有结婚人自己能买下结婚证,我们才能给登记。我们乡几乎有一个月和外界失去联系了,因为欠邮局两千多元电话费交不起,人家把电话线剪断了。”面对这一切,记者说什么呢?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这个乡八七年的接待费却花了近三千元。
师红梅到底出嫁到××县招安乡的哪个村庄了,她父亲不知道,师红梅也因年幼,没有记准确她“婆家”的村名。记者只好直奔××县采访。
至于师红梅,逃出“婆家”后,父亲打她,不让进家门,她就在陕北高原的这座腹心城市里到处流浪。这个做过“新媳妇”的幼女,衣单鞋破,日子难熬。市妇联给她援助了五元钱,记者给了她点零花钱。她就住在一个不太熟悉的“熟人”家里。据师红梅本人讲,现在还有人给她介绍对象,彩礼两千元,要把她嫁到安徽去,但她死活不答应。到市法院和公安局,人家都不敢太理她。她不知道该依靠谁,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情,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几经周折,记者在××县招安乡终于找到了一点线索。招安乡正在开各个行政村会计会议。大庄河村的会计说,他们村有个叫马起军的后生,是个铁匠,曾在元龙寺一带打过铁。于是,记者徒步来到了这个距乡政府二十多公里的村庄。
这就是师红梅的“男人”?当一个一米七四的壮实后生站在记者面前时,你怎么也无法把他与只比办公桌高出一头的师红梅联系在一起。
就是这位打铁的后生,一九八七年古历正月十四日,用手扶拖拉机迎回了师红梅。马起军告诉记者,他掏了四十元雇了一班吹手,五十元雇了一辆手扶,全村大人娃娃近二百人都参加了“婚礼”。村上的领导当然是“婚礼”上的重要人物。过事花了七百多元。我不知道村民们是怎样当着十三岁的“新娘”吃下那顿喜饭的,但是现在,马起军仍在要人,他说花了那么多钱,人却跑了,他不要人要甚。
师红梅刚刚十三岁,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139条中规定:“奸淫不满十四岁幼女的,以强奸论,从重处罚。”《法律顾问》一书这样解释这一条款:什么是幼女?一般是指不满十四岁的女孩。幼女的特点是年幼无知,对生活中许多事物缺乏识别能力,对坏人也缺乏反抗能力。因此,为了保护幼女身心的健康,不论犯罪分子在任何情况下采取何种手段,只要同幼女发生性行为,就应以奸淫幼女罪论处。
翻开一些报纸,读者常常可以看到上面登载着当地蔬菜价格表。记者在×××三县采访时,也了解了三县农村姑娘订婚彩礼的最新基本价:
××县二千元××县三千元××县四千元
就在这堆数字下面,每年每县都有五百——六百对男女结为夫妻。
15
文章还很长,下一个用黑体字标出的小标题是:悲剧越演越悲。麦凤凰看到文章结尾处写着“调查报告之一”的字样,那么这说明了,这篇文章还有续篇。她十分感激这家屋子的主人没有将续篇之类也糊在墙上,老实说,在这孤独的夜晚,光这一篇文章,也够她压抑和沉重的了。
高原人那悲剧性的命运在深深地刺痛着她的心,那些关于高原的种种浪漫主义的思考现在开始退去了。她看见了生活底层的痛苦和污浊。在此之前,如果谁指出她不了解这个苦难的民族的话,她是不会同意的,她自认为自己了解,而且了解得过多。在此之前,如果有人指出她的故作高深的诗歌,只是一些舶来品、伪现代派、无根的浮萍的话,她也是不能同意的,但是她现在明白了自己一直处在自艾自怨的小天地里。
可爱的姑娘,她正在发生着某种变化,但她自己还没有意识到。命运的灯照耀着她来到高原,来到一位高原苦难的儿子面前。在未来的岁月里,她会成为一名大艺术家的。那些平庸一世的艺术家们,缺少的正是这种机缘,或者说当机缘到来时,由于自身缺少敏感和善良而没有感应到这一切。
她推开了窑门。考察团所有的男同胞们,都住在乡政府外边那个有些暧昧的走西口的小店中去了,偌大的乡政府院子,只有她一个人游魂一样在徜徉。远山像巨兽一样僵卧着,只显出轮廓,一弯残月,在极高极高的天空闪烁。
想到自己只是一个匆匆过客,麦凤凰的心里稍微安宁了一点。她在此刻十分感激早年出走的父亲,她并且对那首充满凄苦悲凉的著名陕北民歌《走西口》有了自己独特的理解。她认为在左有滔滔黄河、右有巍巍子午岭、前有险恶的金锁关挡道的情况下,人们想要走出高原,只有从后边这天苍苍、野茫茫的西口寻找道路。而《走西口》这首民歌,并不是一般的情歌,它表现了高原人在脱离母体、远走他乡时那种依依不舍、生离死别的痛苦心情,表现了高原人对朦胧的陌生的远方的惧怕和向往。她准备回去以后写一篇研究文章。而且她有一种预感,将信天游形式改造以后,就是说,让它表现力更强烈、更直接、更具有随意性以后,一定会为现在的观众所接受,一定会风靡全国。她决定回去以后将这种“变形信天游”的想法告诉歌剧界一位朋友。
她不能不痛苦地想起李纪元。她对他怀着难以说清的感觉。这种感觉在她还从来没有过。当然双方的距离太大了,许多天以后,不管“秦直道”找到没有,她将会缩回她居住的大世界去,顶多握一下手,说一声“珍重”,道一声“再见”而已。她无法想象在他们离去后李纪元的生活。她明白自己是无法改变李纪元的命运的,她没有力量,户口将永远把李纪元限制在高原上,她也无法在经济上给他多大的帮助。她眼前浮现出了李纪元那双千疮百孔的鞋子,她觉得明天就应该提醒考察团长,让他先给李纪元预支一部分脚力费。
她准备在以后那有限的时间内,用一个女人的温存和她的高超的谈话技巧,使李纪元建立起信心,让他明白自己也是一个人,而且比所有的男人都漂亮。想到这里,这位善良的姑娘又不能不痛苦地感觉到,她的这种感情的“施舍”,本身就显示了他们之间的不平等。
她想起屠格涅夫的那首著名散文诗《乞丐》。上中学时第一次读这首散文诗,她曾经为屠格涅夫的那种伟大人道主义感情而激动得热泪盈眶。现在她明白了,尽管屠格涅夫在结尾处写了一句“我也得到了我老哥的施舍”,但是,仍然没有摆脱弥漫在作品中的那种居高临下的贵族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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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一位女人所宠爱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何况这女人美丽、芬芳,像早春的阳光。在李纪元死气沉沉的生活中,在李纪元迄今为止苍白的日月中,他从来没有得到过这种感情的交流。母亲早亡,她来不及用一种母性的阳光照耀他。而卑贱的地位,又使天下所有的女人对他不屑一顾。男人的孱弱并非出自天性,他在生命的最初是平衡的,是浅薄的势利的女人将男人逼到了一种自惭形秽的地步,同样地,又是女人在制造英雄,在女人那热烈的鼓励的目光下,男人会很快地培养和膨胀自己身上的雄性气质。
孱弱对于男人,是一种致命的疾病,它直接的危害,是妨碍男人公允地认识自己和认识世界,它间接的危害,是妨碍男人去吸收、补充和强健自己。亲爱的女人,将你们的青睐在那些被世界冷落的男人脸上停留一会儿吧,你们并没有失去什么,而结果你们会惊奇地发现,男人们像森林一样齐刷刷地成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