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璀璘大学:……位于古川陀斯璀璘区的一所高等学府……虽在人文与科学领域皆颇享盛名,该校名声得以流传至今却并非由于这些成就。若是让该校历任学者知道,斯璀璘大学在后人心目中印象深刻的主要原因,是因为某位名叫哈里·谢顿的人于“逃亡期”曾在那里暂住,他们一定会惊讶不已。
——《银河百科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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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铭做出这个沉稳的叙述之后,哈里·谢顿颇不自在地维持了一阵沉默。他突然认清了自己的弱点,这使他羞愧得无地自容。
他发明了一种崭新的科学:心理史学。他以极其精妙的方式推广几率法则,以便处理新的复杂度与不准性,最后得到一组优美的方程式。这组方程式含有数不清的变数——可能是无穷多,他却无从判断。
但它只是一种数学游戏,除此之外一无是处。
他拥有了心理史学,至少是心理史学的基础,但它只能算个数学珍玩。唯一可能赋予这些空洞方程式一些意义的历史知识,试问又在哪里?
他一窍不通,他对历史向来没有兴趣。他只知道赫利肯历史的大纲,因为在赫利肯的各级学校,这一小部分的人类历史当然是必修课程。可是除此之外呢?他所吸收的其他历史知识,无疑只是人云亦云的皮毛与梗概——一半是传说,另一半显然也遭到扭曲。
话说回来,谁又能说银河帝国即将灭亡呢?它成为举世公认的帝国已有一万年的历史,甚至在此之前,还有二千年的时间,川陀身为雄霸一方的王国之国都,也等于领导了一个帝国。在帝国最初几世纪间,银河各区不时会有扞卫独立地位的活动,而帝国终究安然度过这个瓶颈。至于偶尔发生的叛变、改朝换代的战争,以及一些严重崩溃期所带来的起伏,帝国也都一一克服。大多数世界几乎未曾受到这些问题的困扰,川陀本身也不断稳定成长,最后整个世界都住满人类,如今则骄傲地自称为“永恒世界”。
无可讳言,在过去四个世纪中,动乱似乎有增无减,接连不断出现行刺皇帝与篡位事件。但就连那些动荡也已经渐渐平息,今日的银河又恢复以往的太平岁月。在斯达涅尔五世和克里昂一世这对父子统治之下,所有的世界都欣欣向荣——克里昂本人则从未被视为暴君。即使那些不喜欢帝制的人,虽然常常痛骂伊图·丹莫刺尔,对克里昂也鲜有真正的恶评。
那么,为何夫铭竟然说银河帝国即将灭亡,而且这么斩钉截铁?
夫铭是个新闻记者,他或许对银河历史有些认识,而且必须对当今情势充分了解。是否因为这样,使他有足够的知识作为这个论断的后盾?果真如此,那些知识又是什么?
谢顿好几次想发问,想求得一个答案,但夫铭的严肃表情都使他欲言又止。而阻止他发问的另一个原因,则是他自己有个根深蒂固的想法,认为银河帝国是一个前提、一个公设,以及所有论证的基石。毕竟,即使“它”是错的,自己也不愿知道。
不,他不能相信自己错了。银河帝国就像宇宙一样永远不会毁灭。或者应该说,假若有一天宇宙真毁灭了,唯有在那种情况下,帝国才会跟着陪葬。
谢顿闭上眼睛,试图小睡片刻,可是当然无法入眠。难道为了发展他的心理史学理论,他得研究整个宇宙的历史吗?
他怎么办得到呢?二千五百万个世界,每个都有自己无限复杂的历史,他怎么研究得完?他知道,讨论银河历史的影视书汗牛充栋。他甚至曾经浏览过其中一本,原因他自己也忘了,结果发现内容太过沉闷,连一半也无法读完。
那些影视书讨论的都是重要的世界。某些世界的历史全部或几乎全有记载,某些则只有它们兴起与没落之间的历史。他记得曾在索引中查过赫利肯,发现只有一处提到。于是他按下几个键,查看那一部分的内容,结果看到赫利肯和其他一些世界并列在一张清单上。原来在某段短暂的时期,那些世界曾支持一个声称拥有皇位继承权的人,不过那人最后并未成功。但赫利肯未曾遭到惩处,或许是因为它太过微不足道,连受罚的资格都没有。
这种历史又有什么用呢?不用说,心理史学必须考虑到每个世界的行动与反应,以及彼此间的互动——大大小小每一个世界。谁又能研究二千五百万个世界的历史,并考虑其间各种可能的互动关系呢?那无疑是个不可能的任务,而这更强化了谢顿的结论:心理史学只有理论上的价值,但绝对不会有任何实用性。
此时,谢顿感受到一股向前的微弱推力,判断一定是出租飞车开始减速。
“怎么了?”他问。
“我想我们走得够远了,”夫铭说,“不妨冒险稍作停留,吃几口东西,喝点什么,同时上个洗手间。”
接下来的十五分钟,出租飞车平稳地逐渐减速,最后来到一处灯火通明的壁凹。飞车立刻转进去,在五六辆车子之间找到一个停车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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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铭那双老练的眼睛似乎只瞥了一眼,便将整个壁凹的环境、其他出租车辆、进餐的民众、一条条人行道,以及附近的男男女女都一览无遗。谢顿望着他,一心想要显得毫不起眼,却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做,只好尽量不表现得太过专注。
等到他们在一张小桌旁坐下来,按下点菜键之后,谢顿试着以不在乎的口气说:“一切都还好吧?”
“似乎如此。”夫铭说。
“你又怎么知道?”
夫铭用一双黑眼珠瞪了谢顿一会儿。“直觉,”他说,“跑了许多年新闻,只消看一眼,就知道‘这里没新闻’。”
谢顿点了点头,感到如释重负。夫铭的说法或许纯属讥嘲,可是一定多少有些真实性。
这种心满意足并未持续多久,在他咬下第一口三明治时便告结束。他抬起头望向夫铭,满嘴无法下咽的食物,脸上带着惊愕的表情。
夫铭说:“朋友,这是路边速食店。便宜、快速,而且不怎么可口。这些食物都是土产,还加了气味强烈的酵母。川陀人的嘴巴习惯这种口味。”
谢顿硬着头皮吞下去。“可是在旅馆……”
“谢顿,那时你在皇区。那里的食物是进口的,使用的微生食品都是高级货,而且那些食物非常昂贵。”
谢顿不知道该不该再咬一口。“你的意思是,只要我待在川陀……”
夫铭用嘴唇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别让任何人觉得你养尊处优。在川陀某些地方,你被误认为贵族还不如被认出是外星人士。我向你保证,不是每个地方的食物都这么难吃。这些路边摊一向以品质低劣闻名,你只要咽得下这些三明治,就能吃遍川陀任何角落的东西。何况它对你没有害处,它并未腐烂、变坏或发生其他变化,只不过有一种刺激而强烈的口味。而且老实说,你会慢慢习惯的。我曾经遇到一些川陀人,他们对纯正食物不屑一顾,认为缺乏土产的特有风味。”
“川陀生产的食物很多吗?”谢顿问道。他向左右迅速瞄一眼,确定附近都没有坐人,这才轻声地说:“我总是听说每天有数百艘太空货船为川陀运送粮食,而这些粮食需要周围二十个世界共同供应。”
“我知道,此外还需要数百艘把垃圾运走。你若想让这个故事听来真正精彩,就该说同一艘货船来程载送粮食,回程则载走一堆垃圾。我们进口大量食物是真有其事,但那些大多是奢侈品。我们也的确出口可观的垃圾,它们都经过仔细处理,对人体不再有害,反而是一种重要的有机肥料。那些垃圾对其他世界而言,就像食物对我们一样重要。可是,那只不过是一小部分而已。”
“是吗?”
“是的。川陀除了海里的渔产,各地还有菜园和蔬菜农场。此外更有果树园、家禽、兔子,以及庞大的微生农场——通常称为酵母农场,不过酵母只占作物总量的少数。我们的垃圾主要用在本地,用来维持作物生长所需。事实上在许多方面,川陀都非常像一座巨大而人口过多的太空殖民地。你去过太空殖民地吗?”
“我的确去过。”
“太空殖民地基本上就是密封的城市,万事万物都靠人工循环,例如人工通风、人工昼夜等等。川陀不同之处仅在于人口,即使最大的太空殖民地,人口也只有一千万,川陀的人口却是它的四千倍。当然,我们还有真正的重力,而且任何太空殖民地的微生食品都不能和我们相比。我们有大到无法想象的酵母培养桶、真菌培养垫和藻类培养池。此外我们精于人工香料,添加时绝无保留。你吃到的那种特殊口味便是这么来的。”
谢顿已经差不多解决了那份三明治,发觉它不再像第一口那么难吃。“它不会害我生病吧?”
“它的确会伤到肠内微生物,偶尔也会害得一些可怜的外星人士腹泻,不过那些情况都很罕见,而且即使如此,你也很快就会有抵抗力。话说回来,还是喝掉你的奶昔吧,虽然你也许同样不喜欢。它含有止泻成分,即使你对这些东西容易过敏,它也应该能保你安然无恙。”
谢顿抱怨地说:“别再讲了,夫铭,这种事容易受到暗示。”
“喝完你的奶昔,忘掉这些暗示吧。”
他们默默地吃完剩下的食物,不久便再度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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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又开始在隧道中风驰电掣。那个在心中鼓噪了约有一小时的问题,谢顿决定让它化为真正的声音。
“你为什么说银河帝国即将灭亡?”
夫铭再度转头望向谢顿。“身为新闻记者,各种统计资料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直到溢出我的耳朵为止。而我获准能发表的,只有极少一部分。川陀的人口正在锐减,二十五年前,它几乎有四百五十亿人。
“这种现象,部分是由于出生率的降低。事实上,川陀的出生率一向不高。当你在川陀四处旅行时,只要稍加注意,便会发现街上没有太多儿童,和庞大的人口简直不成比例。但即使不考虑这一点,人口仍旧逐年锐减。此外还有移民的因素,移出川陀的人口比移入的多得多。”
“既然它有如此庞大的人口,”谢顿说,“这也就不足为奇。”
“但这仍是不寻常的现象,因为以前从未发生过这种事。再者,整个银河系的贸易都呈现停滞。人们认为这是由于目前没有任何叛乱,因为一切都很平静,天下太平了,数世纪的困苦都已成为过去。然而,政治斗争、叛乱活动以及不安的局势,其实也都是某种活力的象征。如今却是一种全面性的疲乏状态。表面上的确平静,但这并非由于人们真正满足,或是社会真正繁荣,而是因为他们已经疲倦了,死心了。”
“喔,我并不清楚。”谢顿以怀疑的口吻说。
“我很清楚。我们刚才谈到的反重力设施,就是另一个贴切的例子。我们目前有几座运作中的重力升降机,可是并没有再造新的。它是一种无利可图的投资,而且似乎谁也懒得试图让它转亏为盈。数个世纪以来,科技进展的速率不断减缓,如今则已有如牛步。在某些方面,则是完全不再进步。你难道都没注意到这种事吗?毕竟你是个数学家。”
“我不敢说我思考过这个问题。”
“没有人思考过,大家都视为理所当然。这年头的科学家,动不动就喜欢说这个不可能,那个不实用或没有用。对于深刻的反省,他们总是立刻加以否定。就拿你作例子,你对心理史学抱持什么看法?它有理论上的价值,却没有任何实用性。我说得对不对?”
“也对也不对。”谢顿以厌烦的口气答道,“就实用性而言,它的确没有用,但我向你保证,这并非由于我的冒险犯难精神式微了。事实上,它的的确确没有用。”
“至少这一点,”夫铭带着几分讥嘲说,“是你身处帝国整体的衰败气氛下所产生的印象。”
“这种衰败的气氛,”谢顿气呼呼地说,“则是你自己的印象。有没有可能是你弄错了?”
夫铭并未立刻回答,看来陷入了沉思。一会儿之后,他才说:“是的,我有可能弄错。我只是根据直觉、根据猜测来下断语。我需要的是心理史学这种实用的科技。”
谢顿耸了耸肩,并未吞下这个饵。他说:“我没有这样的科技能提供给你。但假设你是对的,假设帝国的确在走下坡,最后终将消失,变得四分五裂,可是全体人类仍将存在。”
“老兄,在什么情形下存在?近一万两千年来,在强势领导者统治之下,川陀大致能维持一个和平局面。过去也有过一些动荡——叛变、局部的内战,以及众多的天灾人祸——但就整体而言,就大尺度而言,天下仍然算是太平。为什么赫利肯如此拥护帝政?我是指你的世界。因为它很小,要不是帝国维护它的安全,邻近世界就会吞掉它。”
“你是预言万一帝国崩溃,会出现全面性的战争和无政府状态?”
“当然。整体而言,我并不喜欢这位皇帝和这种帝制,可是我没有任何取代方案。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方式能维系和平,而在我掌握其他方案之前,我还不准备放手。”
谢顿道:“你这样说,好像银河系掌握在你手里。你还不准备放手?你必须掌握其他方案?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