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莫妄想尊荣,德大功名方大。试看功名之际,全不开骄诈。老天到底不欺人,为善朱衣挂。报应从来不爽,劝君家休讶。
却说汪费在家,倚着举人身势,无所不为。守到下科,带几个家人,坐一乘骡轿,依旧兴勃勃的进京会试。一路用强使势,呼么喝六,只燥自家脾胃,不管他人死活。歇家饭店、并行路的客人无不受他的臭气。一日行到山东地方,忽然黄河水涨,将大路淹了,只得寻小路转去。小路远,一时转不到,天晚了,没有宿店,大家着忙,忽树林里闪出一所庄院,甚是幽野。只见:
乱石叠墙,疏离成院。一带溪流斜跨小桥,数株乔木高侵云汉。心远地偏,望去青山如画;林深路僻,行来白石生苔。车马不闻,古木寒鸦村路静;牛羊时下,夕阳闾巷晚烟多。只认做郭村农舍,谁知是田井读人家?
众人望见有人家,便道:“有处借宿了。”也不问是甚么人家,便一齐拥到庄前,两三个家人跳下牲口,竟乒乒乓乓乱敲。里面庄客听见,慌忙来问道:“甚么人这时节打门?”家人答道:“我们是上京会试的春元相公,因大路上水淹了,转路来,赶不到宿店,要借你们这里住一夜,明早就行。”庄客道:“既是借宿的,等我禀过主人,来接你们进去。”庄客才转身进去,汪费早已出了骡轿,两个家人跟定,拥入草堂中来了。只见一个人,年纪只有四旬以外,头戴一顶栗色毡帽,身穿一领白布直裰,手中拿了一本书,坐在堂中闲看。庄客正在那里报事,汪费已到面前,那人忙放下书,立起身,要与汪费施礼,汪费将手一举道:“主人家,请了!”就一屁股坐在上面。那主人也只得在旁边坐下道:“老先生想是转路辛苦了?”汪费道:“正是,小路崎岖,甚是劳顿,只得要借此草榻了!”那主人道:“下榻不妨,只是村野人家,亵尊不便!”汪费道:“出路的人,比不得在家,只得将就些罢了。”那主人道:“转路来,想是还未曾夜饭?”家人在旁应道:“正是,主人家可收拾些酒饭请相公,牲口也要些草料,明日一并相谢,不难为你们。”主人听了,就吩咐庄客去打点。
此时草堂上已点了灯,汪费就将那一本书拿起来,一看是一本朝报,因笑说道:“乡里人家看朝报,大奇,大奇!”因问道:“是那里来的?”主人道:“偶然一个京中朋友过此遗下的。”汪费展开一看,只见:
吏部一本:举荐人才之事。户科给事中赵崇礼服满,宜以原官用。
典奇一本:会试宜严考德行,以取真才事。
吏部一本:选官事。准贡监生黄舆,选大兴县儒学训导。俱批该部知道。
汪费看了大笑,对众人说道:“黄老儿原来只选得一个教官,我当初原叫他莫要来,一个老贡生多大前程,也要来挣命?若选了二三衙,还有些银钱摸,今选了这个冷教官,有甚想头?只怕还要穷死在京师哩!”主人问道:“这黄舆还是令亲,还是贵友?”汪费道:“说起来,他还要算我名色先生哩!”主人道:“既是这等,老先生高发了,扶持他一扶持就是了。”汪费道:“他是一个不通事务的老儒,也扶持他不起的。”主人问道:“老先生高姓?”汪费道:“姓汪。”主人道:“尊讳?”汪费道:“你问他怎么?”主人答道:“明日春闱,会榜、殿榜看见了,也好来贺喜。”汪费笑道:“这也说得是!我叫做汪费,徽州祁门县人,你可留心!”主人道:“这个自然。”
须臾酒饭至,汪费坐在上面,竟自大啖。主人看见,便不来陪。等他吃完了,也不邀他入内,就在草堂上打一铺,请他睡了。家人、牲口,都在庄门旁小房歇宿。次早起来梳洗,主人便不出来,只有庄客送出酒饭,主仆饱食一顿,也不请主人谢别。家人收拾停当,只拿出三钱银子,递与庄客说道:“这是相公赏你们的!”汪费竟大模大样上骡轿去了。正是:
小器从来易满盈,眼中无目只横行。
谁知夸尽闲中口,失却春闱榜上名。
汪费骡轿才出村口,只听得当、当、当铺兵锣远远敲将来。汪费问道:“这荒村僻野有甚官府来往?”说不了,执事摆来,却是滕县知县。那边也知这边是会试举人,彼此检阔路上相让过去。汪费因此叫家人问旁边看的人:“知县下乡何事?”看的人说道:“我这里户科赵老爷服满起官,前日命下,今日太爷来,想是请他进京做官了。”家人又问道:“赵老爷在那里住?”看的人说道:“树林里那所庄院就是他家。”家人与汪费说了,汪费大惊道:“昨日那主人,原来就是赵崇礼!我只认做一个乡老儿,未免言语间得罪于他,为之奈何?”就要回去请罪,又恐转惹他笑,又想道:“不知者不作罪,我只做不知罢了。我若中了进士,便怪我也不怕他。”遂一径进京,寻了寓所。明知黄舆下处,拜也不去一拜,到是黄舆知他到京,先来拜他,就下帖相请,汪费还装模做样,不肯去吃。
到了会试这一遭,三场得意,写出文字四下里夸耀于人,以为必中。谁料天理昭彰,这赵给事起服到京,就分房同考,恰恰汪费卷子落在他房里,已取中了。到拆头填榜之日,填到他的卷子,报名道:“一百八十五名汪费,南直录祁门县附举生。”赵崇礼听见,慌忙上前止住道:“这一卷填不得!”大主考问道:“为何填不得?”赵崇礼道:“礼部新奉喻旨,会场严考德行。这汪费为人暴戾,德行有亏,若只凭文字取中,明日居官贪赃,本房未免同罪。”主考又道:“老掌科何以得知?”赵崇礼就将寄宿言语说了一遍。主考道:“既是这等,另换一卷罢!”可惜汪费一个进士,明明丢了。
及榜发无名,汪费就骂主司瞎眼。又过两日,方传说已中了,为得罪赵科尊换去。汪费得知这个缘故,气得目瞪口呆,手足冰冷,却又无法奈何。欲待再候下科,却要做官得急,等不得。因想道:“我不如选一个知县去做做,明日钻谋行取,点个按院,未必不如他,何必苦守?”主意定了,遂报名吏部,央个分上,要速选。吏部说道:“本部速选不难,只是你得罪赵科尊,须要去请罪,讲明方好。若不讲明,明日选出衙门,他参你一本,不但你做官不成,未免连本部也没趣。”汪费没奈何,只得央大分上与赵崇礼说,又自去跪门请罪,方才解释。吏部得知,就替他选了江西德安知县。命才一下,他依旧洋洋得意,打点去上任。
黄舆前程虽小,却在京做官,有地主之谊,又治酒与他饯行。见他骄矜如故,因念旧好,谆谆说道:“天隐兄此去,虽仅百里花封,不能展其骥足,然民社所关,亦当为上天小民留意。”汪费笑道:“这不须老师忧心,我此去不过借衙门出身,只消三年工夫行取代巡,方遂我平生之志。”黄舆见他不足与言,便也不再开口。
汪费别了黄舆出京上任,到了任上,打#就是三十、五十、银子三两、五两也要,火耗加三、加五,贪酷异常,县里的地皮都被他卷光,小民咒骂不题。
却说黄舆做了两年教官,俸禄虽薄,却饱衣暖食,得以安心讲求。又值秋闱取士,他此时整整是六十岁,真可谓岁寒松柏,苦尽甘来。他三场鏊战,果占高魁。榜发之时,黄舆倒还喜得犹可,转是周文选道他有眼力、识文字,喜得心花都开。黄舆鹿鸣宴罢,感周文选盛情,就先来拜谢。周文选说道:“此还不足为奇,试看明年春闱得意,方知学生鉴赏不谬。”到了会场,黄舆果又高高中了一名进士,殿在二甲前,选了工部主事。周文选喜黄舆不负所期,黄舆感周文选力劝成名,二人相知日深,竟成道义之交。黄舆又感王相公吹嘘之力,殷勤拜谢。黄舆在部做官年余,就点差江西九江抽分司,就收拾出京不题。
却说汪费在德安做了三年,赃私狼籍。却喜得神宗皇帝怪御史多言,不肯考选都察院之人,因此江西久无按院,汪费得以横行。汪费也自知名声不好,就借考满名色,带了许多银子进京去打点,遇便还要谋个行取。又闻得黄舆连科高中,心下十分惊讶道:“他一个老贡生,如何到有此一步?”也自觉前边待他薄了,又闻他选了京官,恐怕他见怪,不好相见,只得收拾了一件厚礼,悄悄先差人进京去贺喜,随后自家起身。一路上依旧威风凛凛、轿马人夫,又比前番进京十分威势。到了雄县地方,忽撞见黄舆,抬着一乘小轿,后面两个家人,骑着两匹骡子跟随,寒寒酸酸,竟像一个下第儒生模样,对面冲来。汪费看见,认得是真,心下惊讶,就叫家人邀住,自走出轿来迎着道:“黄老师,门生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