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几个月后,当曼达玛斯结束第三次的长期地球访问,返回奥罗拉之际,他还完全不知道索拉利上的发展。
六年前,他第一次去地球的时候,阿玛狄洛费了些力气,设法替他弄到一个奥罗拉特使的头衔,因此名义上,他是去讨论行商船只侵入太空族领域这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很快便了解特使的身份限制了自己的行动,那些客套应酬和繁文缛节更是令他大感吃不消。好在没什么关系,他的考察任务还是顺利完成了。
他带回如下的讯息:“我相信不会有任何问题,阿玛狄洛博士。地球官员没办法——绝对没办法——控制人员的进出。每年都有来自数十个世界、好几百万名的银河殖民者造访地球,又有同样多的银河殖民者从地球返回他们的家乡。银河殖民者似乎个个都觉得必须定期呼吸地球的空气,走走拥挤的地底空间,否则生命就会失去某些意义。我想,这就是所谓的寻根,他们似乎并不觉得地球上的生活根本是一场恶梦。”
“这我知道,曼达玛斯。”阿玛狄洛不耐烦地说。
“你的‘知道’只是理智上的,院长。除非真正体验过,否则就不算真正了解。一旦体验了,你就会发现所谓的知道无法替你做好任何心理准备。他们既然走了,为什么还想要回去……”
“我们的祖先离开那颗行星后,显然从来没有想要回去。”
“没错,”曼达玛斯说,“可是当时的星际飞行不如现在这么先进,动辄需要好几个月,而且超空间跃迁挺困难的。现在则只需要几天而已,而跃迁已经成了家常便饭,绝对不会出错。假如在我们祖先的时代,回地球就像现在这么简单,我怀疑太空族还会不会这样一去不复返。”
“别再空谈哲理了,曼达玛斯,继续讲正事。”
“没问题。除了无数来来去去的银河殖民者,每年还有数百万的地球人以移民的身份前往各个殖民者世界。有些因为无法适应,几乎立刻就回来了。有些在那里建立了新家园,可是经常回来探访亲友。旅客的进出根本无法记录,地球政府甚至试也没试过。如果建立起一套辨识和记录旅客的正规办法,可能会令许多人裹足不前,而地球却非常了解每个旅客都是摇钱树。观光工业——姑且这么称呼吧——目前可是地球上最赚钱的贸易。”
“我想你是在说,我们可以毫无困难地把人形机器人送到地球。”
“一点困难也没有,我对这个问题丝毫不担心。既然它们的程序已经设定好了,我们可以利用伪造的文件,把它们六个一组分批送到地球去。虽然基于机器人的天性,它们仍旧会对人类敬畏有加,我承认这点我们无能为力,但或许不至于暴露它们的身份。这可以解释为银河殖民者对祖先行星的敬畏之情。可是,我强烈建议不必把它们送到任何一个大城的航站。大城之间的广大空间根本毫无人烟,只有一些原始的机器人劳工散布其间,不会有人注意到太空船的起降——或说人们至少会忽略。”
“我认为太冒险了。”阿玛狄洛说。
两批人形机器人被送到地球去了。它们先是混入大城内的地球人群中,然后再设法前往城外的空地,使用屏蔽超波和奥罗拉展开通讯。
曼达玛斯(他早已深切思考过这个问题,而且早已犹豫许久)说:“我得再去一趟,院长,我无法肯定它们找到了正确的地点。”
“你确定自己知道正确的地点吗,曼达玛斯?”阿玛狄洛用挖苦的口吻问道。
“我详细钻研过地球的古代历史,院长,我知道自己找得到。”
“我可不认为自己能说服立法局派一艘战舰跟着你。”
“不,我不要什么战舰,那样只会帮倒忙。我只要一艘单人太空艇,足以让我来回地球就行了。”
就这样,曼达玛斯展开了第二次的地球之旅。他降落在某座小型大城的外缘,随即在正确地点找到几个机器人,令他不但松了一口气,还有几分沾沾自喜。他在那里待了一阵子,以便观察那些机器人的工作,下达几个相关的指令,并对它们的程序作些微调。
然后,在几个地球土产的原始农务机器人目送之下,曼达玛斯启程前往附近的大城。
他并不是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面对这个不大不小的风险,曼达玛斯感觉得到心脏在胸腔中怦怦作响,不过一切都很顺利。虽然,当他出现在大城入口,而且看起来显然在开放空间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守门警卫不禁显得有些讶异。
然而,曼达玛斯出示了银河殖民者的身份证明,警卫便耸了耸肩。谁都知道银河殖民者不怕开放空间,据说他们不时会从高于地表的顶层走出大城,在周围的田野和树林间闲逛一番。
当天守门警卫随便瞄了一眼他的身份证明,此后就再也没有任何人要他出示相关文件了。曼达玛斯的外地口音(他已尽量避免奥罗拉腔)完全没有遭到质疑,而且根据他的观察,谁也没有怀疑他可能是太空族。话说回来,他们又为什么该怀疑呢?太空族在地球建有永久性基地是两个世纪之前的事,如今来自太空族世界的官方特使已少之又少——而且最近越来越少,没见识的地球人或许根本忘了太空族的存在。
曼达玛斯有点担心会有人注意到他从不离手的那双透明薄手套,或是问他为何要在鼻孔里插着东西,但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多余的。无论在大城内,或是来往大城之间,他都一律通行无阻。他身上带着足够的钱财,而只要你有钱,在地球上就吃得开(老实讲,这点在太空族世界也绝无例外)。
他逐渐习惯了没有机器人跟在后面,而且,每当他在大城内碰到来自奥罗拉的人形机器人时,还必须以相当坚定的口吻,告诉它们为何不可紧跟着他。照例,他会听取它们的报告,下达必要的指令,并安排那些机器人陆续离开大城。最后,他终于驾着自己的太空艇飞离了地球。
他并没有遇到任何阻碍,跟当初飞来地球时一模一样。
“其实,”他若有所思地对阿玛狄洛说,“那些地球人并非真正野蛮。”
“不会吧?”
“在他们自己的世界,他们表现得相当人模人样。事实上,他们的人情味还满温馨的。”
“莫非你开始后悔,不想做这件事了?”
“当我走在他们中间,想到他们对未来的命运一无所知,就会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我不可能满怀兴奋地做这件事。”
“你当然可以,曼达玛斯。想想一旦大功告成,你便会在短时间内稳稳坐上研究院院长的宝座,那就会让你的工作变得可爱了。”
从那天起,阿玛狄洛开始严密监视曼达玛斯。
曼达玛斯三度造访地球之际,先前那些不安的感觉已消退了十之八九,他几乎可以表现得像个地球人了。计划进展得虽然缓慢,但一切完全按照原定计划进行。
前两次的造访,他都没有遇到任何健康问题,可是这一次——无疑由于过度自信——他一定是接触到了什么感染源。至少有那么一阵子,他又咳嗽又流鼻水。
他前往一家大城诊所求助,在接受γ球蛋白注射之后,所有的症状立刻消失无踪。可是,他却发觉诊所本身比疾病更可怕。那里的每一个人——他心知肚明——要不是很可能带有某种传染病,就是和病人有着密切的接触。
现在,他终于回到了既整齐又清洁的奥罗拉,不禁感到谢天谢地。而此时此刻,他正在听取阿玛狄洛针对索拉利危机的说明。
“你完全没听说这件事吗?”阿玛狄洛追问。
曼达玛斯摇了摇头。“完全没有,院长。地球是个万分褊狭的世界,八百个大城里总共住着八十亿人——他们唯一关心的就是这八百个大城和这八十亿人口。在他们想来,银河殖民者只有造访地球时才会存在,而太空族则根本不存在。事实上,每一个大城的新闻报道,都把九成的时间花在这个大城本身的事务上。无论就心理或实质层面而言,地球人都是既封闭而且又有幽闭欲。”
“而你却说他们并不野蛮。”
“幽闭欲并不一定代表野蛮。依他们自己的说法,他们是很文明的。”
“依他们自己的说法!算了。眼前最大的问题是索拉利,没有任何太空族世界采取行动。不干预原则如同金科玉律,大家都坚持索拉利的内部问题得由索拉利人自己解决。我们的主席同样迟钝得很——虽说法斯陀夫已经死了,再也不能左右我们任何一个人。而除非我自己当上主席,否则我什么也不能做。”
曼达玛斯说:“既然索拉利人都走光了,他们又怎能假设索拉利面对的是内部问题,他人不得干预呢?”
阿玛狄洛冷嘲热讽地说:“你一眼就能看穿的蠢事,他们怎么就是看不出来呢?他们说目前并未掌握索拉利人尽数离去的扎实证据,而只要索拉利人——或其中一部分——仍有可能留在那个世界上,其他太空族就无权擅自侵入。”
“他们又如何解释电磁辐射通通消失这件事?”
“他们说索拉利人也许移居到了地底,或是他们也许发展出某种先进科技,能够完全阻隔辐射外溢。他们还说谁也没看到索拉利人走掉了,何况他们根本无处可去。当然,所谓的谁也没看到,是因为谁也没在盯着他们。”
曼达玛斯说:“他们如何推论出索拉利人无处可去?无人世界多得很啊。”
“所谓的推论,是指索拉利人如果没有一大群机器人伺候,就一定活不下去,可是他们无法带着那么多机器人一起走。比方说,如果他们到奥罗拉来,你以为我们有机器人能分给他们吗——又能分多少呢?”
“而你的反对理由又是什么呢?”
“我没什么反对理由。话说回来,不论他们走了没有,目前的情势都是既诡异又费解,难以想象居然没有任何人采取调查行动。我一直在尽全力警告大家,惰性和冷漠会把我们送上绝路,而且我也说过,殖民者世界一旦获悉索拉利空了,或者可能空了,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展开调查。那些集体行动的家伙对任何事物都充满好奇心,真希望我们也能学到一点。只要觉得有利可图,他们想也不想,立刻会拿生命来冒险。”
“这件事又有何利可图呢,阿玛狄洛博士?”
“如果索拉利人真的走光了,他们必定只能带走极少数的机器人。那个世界上有——或说曾经有——许多极为优秀的机器人学家,而银河殖民者虽然自己痛恨机器人,却万分乐意将它们据为己有,然后送到太空族世界卖个好价钱。事实上,他们已经宣示要这么做了。
“目前已有两艘殖民者太空船降落在索拉利。我们递交了一封抗议书,可是他们一定不会理睬,而我们也一定不会有进一步的行动。其实恰恰相反,有些太空族世界正在偷偷询问那些机器人的样式以及可能的价格。”
“这或许还好。”曼达玛斯轻声说道。
“我们的一举一动,和殖民者世界那些宣传家所说的一模一样,这算还好吗?我们的行为让我们看起来仿佛正在逐渐腐烂,最后变成一摊烂泥,这又算还好吗?”
“何必呼应他们的谣言呢,院长?事实上,我们目前依旧安定而文明,并没有被触及任何痛处。万一真有这种事,我们将会强力反击,而我相信一定能把对方消灭。就科技而言,我们仍然遥遥领先。”
“可是我们自己也会受伤,而且伤势绝不乐观。”
“这就意味着我们一定不能轻易发动战争。如果索拉利遭到弃置,而银河殖民者希望把它洗劫一空,或许我们就该放任他们去做。毕竟,根据我的预测,不出几个月,我们自己的计划就能展开了。”
阿玛狄洛脸上掠过一个饥渴而凶狠的表情。“几个月?”
“我很肯定。所以我们的当务之急,就是要避免被人激怒。如果我们卷入一场毫无必要的冲突,蒙受了没有必要的损失——不论输赢——就会把一切都毁了。反正只要再等一下,我们便能在不费一兵一卒、没有任何损失的情况下大获全胜。可怜的地球!”
“如果你为他们感到难过,”阿玛狄洛假装轻描淡写地说,“或许你就该放过他们。”
“刚好相反,”曼达玛斯冷冷地说,“正是因为我打算全力以赴——而且知道必能成功——我才会为他们感到难过。你将成为主席!”
“而你将成为这所研究院的院长。”
“和你比起来还是小多了。”
“但在我死后呢?”阿玛狄洛近乎咆哮地说。
“我并没有看得那么远。”
“我很……”阿玛狄洛刚开口,就被传信装置发出的呜呜声打断了。他看也不看,便自然而然将手伸向“来件槽”。不久之后,那里吐出一张薄薄的纸条,阿玛狄洛瞄了一眼,嘴角便慢慢泛起笑意。
“那两艘降落在索拉利上的殖民者太空船——”他说。
“怎么样,院长?”曼达玛斯皱起了眉头。
“被摧毁了!两艘都毁了!”
“怎么毁的?”
“在一团辐射火焰中被炸毁了,这很容易从太空侦测到。你看出其中的意义了吗?索拉利人根本没走,而且,虽然索拉利是最弱小的太空族世界,仍能轻而易举地对付殖民者太空船。这对银河殖民者而言是奇耻大辱,他们是不会轻易忘记的。拿去,曼达玛斯,自己读读吧。”
曼达玛斯将那张纸条推到一旁。“但这并不一定代表索拉利人仍在那颗行星上,他们也许只是设下某种机关陷阱罢了。”
“直接攻击和机关生效又有什么差别呢?反正有两艘太空船被摧毁了。”
“这回他们是猝不及防。可是下次,当他们有备而去的时候呢?还有,万一他们将这件事视为太空族的蓄意攻击呢?”
“我们会回应说,银河殖民者是蓄意入侵,而索拉利人只是自卫罢了。”
“可是,院长,莫非你准备来一场口舌之战?万一银河殖民者懒得跟我们吵,直接将这个变故视为战端,立刻展开报复呢?”
“他们为何要那么做?”
“因为一旦自尊心受伤,他们就会像我们一样疯狂。不,更疯狂,因为他们有更强的暴力倾向。”
“他们会被打败的。”
“你自己也承认,就算他们被打败了,仍会对我们造成难以承受的伤害。”
“你要我怎么做呢?那两艘船又不是奥罗拉毁掉的。”
“说服主席发表一个声明,说奥罗拉跟这件事毫无关系,其他太空族世界也跟这件事毫无关系,所有的责任都该由索拉利独力承担。”
“你要背弃索拉利?那是懦夫的行径。”
曼达玛斯突然激动起来。“阿玛狄洛博士,难道你从未听过战略性撤退这种说法吗?我们只是用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说服太空族世界暂时退几步。只要再等几个月,毁灭地球的计划就要成熟了。对其他太空族而言,或许很难这么忍气吞声,因为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可是我们心知肚明。事实上,既然你我知悉详情,不妨将这个事件视为所谓的上天恩赐。让银河殖民者把矛头对准索拉利吧,而我们则在地球上——神不知鬼不觉——准备替他们送终。还是你宁可在胜利的前夕,让我们的努力毁于一旦?”
在对方的炯炯目光瞪视下,阿玛狄洛开始不寒而栗。
52
在那两艘殖民者太空船出事之后,阿玛狄洛经历了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一段日子。幸好主席愿意听从他的劝告,采用了他所谓的“高明退让策略”。虽然这是个自相矛盾的说法,却引起主席无限的遐想,何况主席自己也擅长这一招。
立法局的其他成员就很难对付了。阿玛狄洛按捺住火气,不遗余力地说明战争的可怕,如果非打不可,也一定要选择适当时机——千万别选错了。他发明了一些解释时机未到的新奇理由,试图说服其他太空族世界的领导者。而想让他们就范,奥罗拉必须将盟主的气焰发挥到极致才行。
可是,当丹吉·贝莱船长带着他的要求一路飞来之际,阿玛狄洛觉得自己再也按捺不住——实在太过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