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史陀·坚迪柏缓缓向盖娅之阳推进,几乎跟崔维兹当初一样小心翼翼。等到那颗恒星已经像一个小圆盘,必须透过强力滤光镜观看,他停了下来,开始考虑下一步行动。
苏拉·诺微坐在一旁,偶尔抬起头来,用畏怯的目光望着他。
她突然轻声说:“师傅?”
“什么事,诺微?”他心不在焉地问。
“你不高兴吗?”
他马上抬起头望着她。“不,只是挂心而已,还记得这个词吗?我在考虑到底应该迅速前进,还是要再多等一会儿。我应该表现得非常勇敢吗,诺微?”
“我认为你一直都非常勇敢,师傅。”
“勇敢有时是愚蠢的同义词。”
诺微露出微笑。“学者领袖怎么可能愚蠢呢?那是个太阳,对不对,师傅?”她指着屏幕说。
坚迪柏点了点头。
诺微迟疑了一下,又问:“它是不是照耀川陀的太阳?是不是阿姆的太阳?”
坚迪柏答道:“不是的,诺微,它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太阳。银河中有许多太阳,总共有几千亿。”
“啊!其实我的脑袋知道这回事,然而,我没办法让自己相信。怎么会这样呢,师傅?一个人怎么会脑袋知道,却又不相信呢?”
坚迪柏浅浅一笑。“在你的脑子里,诺微——”当他这么说的时候,他的意识又自然而然进入她的脑海。就像往常那样,他轻抚着她的心灵;只是用精神触须轻触一下,好让她保持镇定与安宁。若非有东西吸引他的注意,他会像往常那样随即离去。
现在他所感觉到的,只能用精神力学的术语形容,但仍然是一种比喻。诺微的大脑发出幽光,一种极其微弱的光辉。
唯有外在精神力场强行侵入,才会发生这种现象。那个精神力场一定极弱,即使借着诺微全然光滑的心灵结构,坚迪柏心灵中最灵敏的接收功能也只能勉强感测到。
他厉声问道:“诺微,你现在感觉如何?”
她张大眼睛。“我感觉很好啊,师傅。”
“你头晕吗?思绪不清吗?赶紧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坐着,直到我说‘好’为止。”
她顺从地闭上眼睛。坚迪柏谨慎地除去她心灵中杂乱的感觉,同时抚平她的思绪,安慰她的情感,轻轻地抚摸着,抚摸着。他只让那团幽光留下来,可是它实在太微弱,令他几乎相信那只是错觉。
“好。”他刚说完,诺微就睁开了眼睛。
“你感觉如何,诺微?”
“非常平静,师傅,心如止水。”
显然它过于微弱,不至对她造成任何可觉察的效应。
他转身面向电脑,展开另一回合的搏斗。他必须承认,自己跟这台电脑无法达到水乳交融的程度。或许是因为他过于习惯直接使用精神力量,透过一个媒介当然不会顺手。但他现在是要寻找一艘船舰,而不是一个心灵,借着电脑的帮助,初步的搜寻工作会更有效率。
他果然发现了一艘可疑的船舰。它远在五十万公里外,构造与他所乘的这艘十分相似,不过显然大得多,而且更为精密复杂。
一旦电脑帮他找到那艘船舰,坚迪柏的心灵就能接掌后续的工作。他向外送出紧密而集中的精神感应,立刻感觉到(在此“感觉”是精神力学的特殊用法)那艘船舰里里外外的一切。
接着,他将心灵朝盖娅行星的方向延伸几百万公里,又随即撤回。但是这两次搜寻过程,都不足以明确告诉他,如果精神力场的确来自其中之一,究竟何者才是真正的场源。
他说:“诺微,不论等一下发生什么事,我要你一直坐在我身边。”
“师傅,有危险吗?”
“你丝毫不必挂心,诺微,我一定确保你的安全。”
“师傅,我并不为自己的安危挂心。如果有危险,我希望能够帮助你。”
坚迪柏的语气顿时温柔许多,他说:“诺微,你已经帮了很大的忙。由于有你在我身边,我才能发觉一件很小却很重要的事。如果没有你,我或许会一头栽进泥沼里,而且陷得很深,也许要花很大力气才能脱身。”
“我是不是用心灵做到的,师傅,就像你告诉我的那样?”诺微以惊讶的语气问道。
“正是这样,诺微。没有任何仪器比你的心灵更灵敏,连我都比不上,因为我的心灵复杂度太高了。”
诺微脸上堆满了喜悦。“能够帮助你,我太高兴了。”
坚迪柏笑着点了点头。但他忽然想到自己竟然需要帮助,心情便蒙上一层阴影。他的孩子气发作了,令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这项任务是他的,只属于他一个人的。
但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他的胜算正急遽滑落……
02
在川陀上,昆多·桑帝斯感到第一发言者的重担压得他快要窒息。自从坚迪柏的太空船从大气层消失,进入黑暗的太空之后,他就一直闭门沉思,没有再召开过圆桌会议。
允许坚迪柏单枪匹马出发,究竟是不是明智之举?坚迪柏是个相当杰出的人才,但他并非十全十美,有时难免过分自信。坚迪柏最大的缺点在于傲慢自大,而桑帝斯自己最大的缺点(他难过地想)则是老迈年高。
他一次又一次地想到,当年那位伟大的前辈普芮姆·帕佛,曾在银河各处飞来飞去,亲自摆平许多事情,那是多么危险的行动。有谁能成为另一个普芮姆·帕佛?坚迪柏行吗?何况帕佛还有他的妻子为伴。
其实,坚迪柏也有旅伴,就是那个阿姆女子,但她根本无足轻重,而帕佛的妻子本身也是发言者。
在等待坚迪柏音讯的这段日子,桑帝斯觉得自己一天比一天衰老。日子一天天过去,却始终音讯全无,他感到神经愈绷愈紧。
当初应该派出一个舰队,起码是小型舰队……
不,圆桌会议不会通过的。
然而……
当讯息终于来到时,他正处于睡眠状态——睡得极不安稳,身心根本无法松懈。前半夜一直刮着强风,令他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他像个孩子一样,想象着风声中夹杂着人声。
在他即将进入纷扰的梦乡之际,最后的念头是幻想着退位后的轻松安逸。虽然他渴望早日卸下重担,却也知道目前万万使不得,如果他在此时此刻退位,一定是由德拉米继任第一发言者。
当呼唤传来的时候,他立即由梦中惊醒,在床上坐了起来。
“你还好吧?”他问。
“好得很,第一发言者。”坚迪柏说,“我们是否应该建立影像联系,好让通讯更加简单扼要?”
“也许等会儿吧,”桑帝斯说,“先报告一下,情况怎么样?”
坚迪柏察觉到对方刚刚睡醒,而且极为疲倦烦躁,因此回答得分外仔细。他说:“我在一颗叫做盖娅的住人行星附近,据我所知,没有任何银河记录提到过它。”
“这个世界的成员,就是不断改良谢顿计划的人?就是反骡?”
“有此可能,第一发言者,这有几个理由。第一,崔维兹和裴洛拉特所乘坐的太空艇,一直朝向盖娅前进,现在可能已经在那里着陆。第二,差不多在距离我五十万公里外的太空中,出现一艘第一基地的战舰。”
“大家不会无缘无故对盖娅这么感兴趣。”
“第一发言者,大家的兴趣可能并非不约而同。我来到此地,是因为我一直跟踪崔维兹,那艘战舰可能也是因此而来。现在唯一的问题是,崔维兹为什么到这里来?”
“你打算跟踪他到那颗行星去吗,发言者?”
“我曾经考虑过这个可能性,但是又出现了新的状况。我现在和盖娅的距离是一亿公里,我感测到周围太空中有个精神力场,非常均匀而且极端微弱。若非那个阿姆女子的心灵产生聚焦效应,我自己根本不可能察觉。她的心灵很不寻常,我当初愿意带她同行,正是为了这个目的。”
“所以说,你的猜测是正确的。你认为德拉米发言者当初知道这一点吗?”
“当她怂恿我带那女子同行的时候?我想不太可能。但我却能善加利用,第一发言者。”
“我很高兴你做到了。你是否认为,坚迪柏发言者,那颗行星就是精神力场的焦点?”
“为了确定这一点,我必须对数个彼此相距很远的位置进行测量,以检验场的分布是否具有普遍的球对称。我的‘单向精神探测仪’可能做得到,只是无法肯定。但目前并不适宜再作深入调查,因为我面对着一艘第一基地的战舰。”
“它不至于构成威胁吧。”
“很难讲。目前为止,我还不敢说那艘战舰绝非精神力场的焦点,第一发言者。”
“可是他们……”
“第一发言者,很抱歉,请容许我打个岔。我们并不清楚第一基地如今的科技进展;他们的行动显得过分自信,可能会给我们来个意外的惊奇。他们是否发明了控制精神力场的装置,这点我必须先确定才行。简言之,第一发言者,我所面对的是一群精神力学专家,他们或是在那艘战舰中,或是在整颗行星上。
“如果他们在那艘战舰中,那个精神力场未免太过薄弱,根本制不住我,但是他们仍有可能牵制我的行动,而战舰上的有形武器就足以消灭我。反之,如果焦点是那颗行星,既然在这么远都能侦测出来,行星表面的强度想必巨大无比,远非我所能对付。
“这两种可能不论何者为真,我们都需要架起一个精神网路,一个整体精神网路。在有需要的时候,我要能支配川陀上所有的精神力量。”
第一发言者犹豫起来。“整体精神网路?过去从来没有用过,甚至没有人建议过——只有面对骡那次例外。”
“这个危机很可能比骡的威胁更为严重,第一发言者。”
“我不相信圆桌会议会同意。”
“我不认为您需要征求他们同意,第一发言者,您应该宣布进入紧急状况。”
“用什么借口?”
“就把我向您报告的这些告诉他们,第一发言者。”
“德拉米发言者会说你是个无能的懦夫,自己把自己吓疯了。”
坚迪柏顿了一下,然后才答道:“我能想象她会说些类似的话,第一发言者,但她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都承受得了。目前并非我个人的面子或尊严受到威胁,而是第二基地本身岌岌可危。”
03
赫拉·布拉诺冷冷一笑,满布皱纹的脸庞浮现出更陡峭的起伏。她说:“我想我们可以进军了,我一切都准备好了。”
柯代尔说:“你仍然确定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吗?”
“如果我真像你故意说的那样,已经陷入疯狂状态,里奥诺,你还会坚持留在这艘舰上陪我吗?”
柯代尔耸了耸肩,然后说:“也许还是会的。如果真是这样,市长女士,那么在你做得太过分之前,我仍有一点机会阻止你,劝你改弦易辙,至少让你慢下来。当然,如果你并没有发疯……”
“怎么样?”
“嗯,那么我不希望将来的历史上,唯独对你大书特书。我要历史学家都会提到你身旁还有个我,也许他们还会感到难以下笔,不知该把真正的功劳归给谁呢,嗯,市长?”
“高明,里奥诺,真高明,但你这是白费心机。我在尚未担任市长之前,早已在傀儡市长身后掌权多年,没有人会相信在我亲自出马之后,还会允许这种现象继续存在。”
“等着看吧。”
“不,我们看不到的,这种历史评价要等我们死后才会出现。然而,我没什么好担心的。我既不担心历史的评价,也不担心那个!”她指了指屏幕。
“康普的太空艇。”柯代尔说。
“没错,康普的太空艇,”布拉诺说,“可是康普不在上面。我们有一艘斥候舰侦察到调包的过程。康普的太空艇曾被另一艘船拦下来,有两个人从那艘船登上他的太空艇,然后康普就到那艘船上去了。”
布拉诺双手搓了搓。“崔维兹圆满达成任务。我把他丢到太空中,让他当一根避雷针,他果然不辱使命,果然吸引到闪电。拦下康普的那艘船,正是来自第二基地。”
“我有点奇怪,你怎能如此确定?”柯代尔一面说,一面掏出烟斗,慢慢填着烟丝。
“因为我一直怀疑康普可能受到第二基地控制。他这一生实在太顺利,好事总是落到他头上,而且他又是超空间竞逐的大行家。他出卖了崔维兹,这当然可能是野心分子卖友求荣的行为,可是他为何做得那么彻底,仿佛这是超越个人野心的阴谋。”
“全都是臆测,市长!”
“当崔维兹做了一连串跃迁,康普却像平常一样轻轻松松追上之后,我的话就不再是臆测了。”
“他有电脑帮忙,市长。”
布拉诺仰头靠在椅背上,哈哈大笑几声。“我亲爱的里奥诺,你每天忙着筹划复杂的阴谋诡计,忘了小手段有时也很有效。我派康普去跟踪崔维兹,并不是因为崔维兹需要跟踪。哪有这个需要呢?不论崔维兹的行动如何保密,他只要到了非基地的世界,就一定会引人注目。他驾着基地的先进航具,他带着浓重的端点星口音,他使用基地的信用点,这些都会成为招惹敌意的招牌。而发生紧急状况的时候,他自然而然会去找基地官员求助,就像他在赛协尔时那样——当时他的一举一动,我们全都立刻知道,而且并没有透过康普。”
“不是那么回事,”她用意味深长的语气继续说,“我派康普出去,就是为了测验他这个人,而这个目的果然达到了。我们故意给他一台有问题的电脑,虽然不至于影响太空艇的操作,但绝对无法帮助他做连续跃迁跟踪。可是,康普仍然毫不费力就做到了。”
“我发现你有很多事没告诉我,市长,直到你认为该说的时候才说。”
“我瞒着你的那些事,里奥诺,全是你知不知道都无关痛痒的。我很欣赏你,也一直重用你,但是我的信任有个明确的界限,就像你对我的信任一样——请别浪费唇舌否认。”
“我不会否认的。”柯代尔冷冰冰地说,“总有一天,市长,我会毫不客气地提醒你这一点。此时此刻,还有没有任何我应该知道的事?那艘船的底细究竟如何?假如康普来自第二基地,它当然也是。”
“跟你谈话总是一件乐事,里奥诺,你的反应迅捷无比。你知道吗,第二基地向来懒得掩藏形迹,他们自有办法让形迹隐形,或说让人视而不见。即使他们知道,我们能根据船舰使用能量的方式,轻而易举辨识它的出处,第二基地分子也从来不想用他人的船舰。无论被任何人发现,他们都能从他心中抹除这段记忆,所以何必多此一举,事先掩藏形迹呢?总之,我们的斥候舰在目击那艘接近康普的太空船之后,几分钟内就判读出它的来历。”
“我猜,现在第二基地会把这件事从我们心中抹除。”
“如果办得到的话。”布拉诺说,“但他们也许会发现情况变了。”
柯代尔道:“你曾经说,你已经知道第二基地的下落,又说要先收拾盖娅,然后再去收拾川陀。从你那番话中,我推想那艘船来自川陀。”
“猜得完全正确。你感到意外吗?”
柯代尔缓缓摇了摇头。“现在想来一点都不意外。骡首度受挫的那一次,艾布林·米斯、杜伦·达瑞尔和贝泰·达瑞尔都在川陀。贝泰的孙女艾卡蒂·达瑞尔也生在川陀,而在第二基地理论上被摧毁的那个时间点,她曾经回到出生地。在她自己的记载中,有个名叫普芮姆·帕佛的人扮演了关键的角色,他在紧要关头适时出现,身份是一名川陀行商。第二基地就在川陀上,我想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此外,哈里·谢顿建立两个基地的时候,他本人也住在川陀。”
“一切十分明显,只是从来没有人联想到这个可能性,而这都是第二基地在背后捣鬼。我刚才说他们不必掩藏形迹,其实就是这个意思。想要不让任何人追查形迹,对他们而言易如反掌。万一不小心被人发现了,他们也能将相关记忆清得一干二净。”
柯代尔说:“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必急着进行他们意料之中的事。在你看来,崔维兹怎么有办法断定第二基地仍旧存在?第二基地为何不趁早制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