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洛拉特答道:“我知道你的研究工作,索·昆,而且搜集了你每篇论文的摘要,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我的研究涵盖两大主题,第一个是地球,也就是所谓的人类起源行星;第二个主题,则是银河早期的探险史和殖民史。我来到这里,是想向你请教赛协尔的创建经过。”
“从你的那篇论文看来,”昆特瑟兹说,“我以为你的兴趣是在神话和传说。”
“我更感兴趣的,其实是真实的历史。但如果找不到,就只好借助于神话和传说。”
昆特瑟兹站了起来,在研究室里快步踱来踱去,半途停下瞪了裴洛拉特一眼,然后又继续踱步。
崔维兹不耐烦地说:“教授,怎么样?”
昆特瑟兹说:“绝了!真是绝了!刚好就是昨天……”
裴洛拉特问道:“刚好昨天怎么样?”
昆特瑟兹说:“我刚才说过,裴洛拉特博士——对了,我能不能叫你詹·裴?我觉得称呼全名相当别扭。”
“请便。”
“我刚才说过,詹·裴,我很钦佩你写的那篇论文,因此想要见你一面。我想要见你的目的是这样的,你显然广泛搜集了许多世界的早期传说,偏偏欠缺我们赛协尔的,所以我想为你补充这方面的资料。换句话说,我想见你的原因,和你想见我的原因完全一样。”
“可是这跟昨天又有什么关系呢,索·昆?”崔维兹问道。
“我们拥有许多传说。其中有一则,对我们的社会非常重要,因为它已经成为我们的不传之秘。”
“不传之秘?”崔维兹毫无概念。
“我的意思不是神秘或悬疑的事件。我想,在银河标准语中,‘秘’这个字通常是那个意思。在此却是一个特殊的用法,意味着某种秘密的事物,某种只有少数人才能全盘明了的事物,某种不足为外人道的事物——而昨天恰好就是这一天。”
“什么样的一天,索·昆?”崔维兹问道,语气中刻意带着些微不耐烦的情绪。
“昨天正是高飞纪念日。”
“啊,”崔维兹说,“一个沉思与沉默的日子,人人都应该待在家里。”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的,只不过在较大的城市中、在比较现实的社会里,很少有人再奉行这种古老的风俗了。但现在我知道,你们至少听说过。”
由于崔维兹的语气愈来愈不客气,裴洛拉特相当不安,赶紧抢着说:“我们是昨天到的,多少听说了一点。”
“哪天还不是一样。”崔维兹用讽刺的口吻说,“听好,索·昆,我刚才说过,我并不是学者,但我还是要问一个问题。你说那个传说是不传之秘,这就代表不可以向外人透露,那么,你又为何要告诉我们呢?我们正是外人。”
“你们的确是。但我不把这个节日当一回事,而且我对这种事的迷信,顶多只有一点点。我很早就有一种想法,而詹·裴的论文增强了我的信心,那就是神话也好,传说也罢,都不可能凭空杜撰。任何事都不会无中生有,不论神话传说如何背离事实,必定隐藏着一个真实的核心。因此我很想知道,高飞纪念日这个传说背后的真相是什么。”
崔维兹说:“讨论这个问题安全吗?”
昆特瑟兹耸了耸肩。“我想,并非绝对安全,会吓到这个世界上的保守分子。然而,过去这一个世纪,他们已经无法控制政府。开明人士的势力很强,而且会愈来愈强,除非保守派滥用我们的反基地情结——请原谅我这么说。此外,我是出于对古代史的兴趣,把它当成学术问题来讨论,万一有必要,学者同盟一定会全力支持我。”
“既然如此,”裴洛拉特说,“索·昆,你愿意告诉我们那个不传之秘吗?”
“愿意,不过我得先确定我们不会受到打扰,也不会有人无意间听到我们的谈话。正如俗谚所云:即使必须捋虎须,也不必顺便拔虎牙。”
他在桌面某个装置的工作界面上按了几下,然后说:“我切断了和外界的联络。”
“你确定这个房间没有被动过手脚?”崔维兹问道。
“手脚?”
“被窃听!被监视!在这个房间偷偷装上一个小仪器,让你的言行举止无所遁形。”
昆特瑟兹显得很震惊。“赛协尔上绝没有这种事!”
崔维兹耸了耸肩。“有你这句话就好。”
“请继续说下去,索·昆。”裴洛拉特说。
昆特瑟兹撅着嘴,上身往后仰(椅背随即稍微弯曲),并将两手的指尖靠在一起,像是在考虑如何从头说起。
最后他终于说:“你们晓得机仆是什么吗?”
“机仆?”裴洛拉特道,“没听说过。”
昆特瑟兹转头望向崔维兹,后者缓缓摇了摇头。
“然而,你们总该晓得电脑是什么吧。”
“那当然。”崔维兹用不耐烦的口气答道。
“好的,那么,一个可动的电脑化工具——”
“就是一个可动的电脑化工具。”崔维兹益发显得不耐烦,“这种玩意种类繁多,除了‘可动的电脑化工具’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一般性的名称。”
“——如果外表跟人类一模一样,就叫做机仆。”昆特瑟兹气定神闲地将定义说完。“机仆最大的特色,就在于具有人形,因此也称为机器人。”
“为什么要做成人形呢?”裴洛拉特惊讶不已地问道。
“我也不清楚。人形工具极端缺乏效率,这点我同意,但我只是在转述传说的内容。‘机仆’是个古老的词汇,源自一种如今已经无人能懂的语言,不过我们的学者认为,它具有‘工作’的含意。”
“我想不出有什么词汇,”崔维兹以怀疑的口气说,“哪怕只是发音和‘机仆’稍微接近,又和‘工作’扯得上任何关系的。”
“显然在银河标准语中并没有,”昆特瑟兹说,“可是的确有这种说法。”
裴洛拉特说:“这也许是倒因为果的现象,因为那种东西被拿来做工,后来这个词汇就有了‘工作’的含意。不管了,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件事?”
“因为在赛协尔,有个历久不衰的传说:当地球还是唯一的世界,银河各处尚未住人的时候,便有人发明并制造出机仆,也就是机器人。从此之后,人类就分成了两种:血肉之躯与铜筋铁骨、自然的与人工的、生物的与机械的、复杂的与单纯的……”
昆特瑟兹突然住口,苦笑一声,然后说:“很抱歉,一谈到机器人,很难不引用《高飞录》中的句子。总之,地球上的人曾经发明出机器人。我要说的就是这一点,这已经够明白了。”
“他们为什么要发明机器人呢?”崔维兹问。
昆特瑟兹耸了耸肩。“这么遥远的历史,谁弄得清楚呢?也许由于他们人口稀少,因此需要帮手,尤其是像探索太空、殖民银河这种庞大的计划。”
崔维兹说:“这是个合理的推测。一旦人类殖民到银河各处,机器人就功成身退。如今在银河中,当然再也没有人形的电脑化工具了。”
“言归正传,”昆特瑟兹说,“让我尽量将内容简化,把那些诗意的情节全部省略,老实说,我并不接受那些过分渲染的情节,不过大多数的赛协尔人却信以为真,或者假装相信。故事是这样的,地球附近的一些恒星,周围渐渐兴起许多殖民世界。那些世界所拥有的机器人远多于地球,因为在有待开发的新世界上,机器人的用途更为广泛。事实上,地球在这方面却走回头路,非但不希望制造更多机器人,甚至对它们产生强烈的反感。”
“结果怎么样?”裴洛拉特问道。
“那些外围世界实力愈来愈强大,他们借着机器人的帮助,子女击败并控制了母亲——地球。对不起,我又忍不住引经据典。不过地球上有些人逃了出去,因为他们拥有较佳的船舰,以及较为精良的超空间科技。他们逃得很远很远,来到比先前那批殖民世界还要远得多的恒星系。从此兴起一批新的殖民世界,人类在其中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但不见任何机器人,这便是所谓的高飞时代。而所谓的高飞纪念日,就是首批地球人抵达赛协尔星区的那一天——事实上,正是抵达这颗行星。上万年来,每年的这一天,都还会举行纪念活动。”
裴洛拉特说:“我亲爱的兄弟,根据你现在的说法,赛协尔是由地球直接建立的。”
昆特瑟兹沉思和犹豫了好一阵子,然后才说:“这是官方版本的说法。”
“显然,”崔维兹道,“你并不接受这个说法。”
“我认为这个说法——”昆特瑟兹开始时说得很慢,突然间变得滔滔不绝,“喔,众星在上,我不接受!这实在太不可能了。但这是官方的教条,不论政府变得多么开明,口头上还是得这么讲。别扯得太远,还是回到正题吧。从你的论文看来,詹·裴,你并不知道有关机器人和两波殖民的故事——第一波有机器人参与但规模较小,第二波则刚好相反。”
“我的确不知道,”裴洛拉特说,“今天我才第一次听到。亲爱的索·昆,我将永远感激你。从来没有任何文献提到过相关的线索,这点令我十分惊讶。”
“这就显示,”昆特瑟兹说,“我们这个社会系统多么有效率。这是我们赛协尔人的秘密,我们的不传之秘。”
“或许吧。”崔维兹敷衍了一句,“然而那个第二波殖民——没有机器人的那次——一定同时奔向四面八方,为何唯独赛协尔保有这个大秘密?”
昆特瑟兹说:“它可能也在其他地方秘密流传,只是外人无法知晓。我们的保守分子相信,只有赛协尔才是地球的直接殖民地,银河其他各处都是赛协尔再殖民的结果。当然,这种说法很可能是无稽之谈。”
裴洛拉特说:“这些衍生的历史之谜,迟早会有答案的。既然我找到了出发点,就能在其他世界寻找相关资料。重要的是,我发现了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而一个好问题,当然可以引出无穷的答案。我是多么幸运……”
崔维兹插嘴道:“没错,詹诺夫,但好心的索·昆显然尚未把故事说完。那些较早的殖民世界,还有上面的机器人,后来的命运又如何?你们的口传历史有没有提到?”
“没有提到细节,但是有个大概。人类和人形机器显然无法并存;拥有机器人的世界后来都死了,它们没有长存的条件。”
“地球呢?”
“人类离开地球,移民此地。想必也有去其他行星的,虽然保守派反对这种说法。”
“不可能每个人都离开地球,地球不至于遭到遗弃吧。”
“想必没有,但是我不知道。”
崔维兹突然冒出一句:“它是否变得充满放射性?”
昆特瑟兹显得大吃一惊。“放射性?”
“我问的就是这个。”
“这点我完全不知道,我从未听说过这种事。”
崔维兹咬着手指的指节,考虑了良久,最后终于说:“索·昆,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许已经占用你太多时间。”裴洛拉特动了一下,像是想要提出抗议,崔维兹却使劲抓着他的膝盖。裴洛拉特只好作罢,不安的表情兀自留在脸上。
昆特瑟兹说:“能够帮点忙,我十分荣幸。”
“你帮了很大的忙,假如我们能为你做些什么,请尽管说。”
昆特瑟兹轻声笑了笑。“只要好心的詹·裴可以放我一马,在他今后所写的任何相关文章中,都能避免提到我的名字,就是足够的回报了。”
裴洛拉特用诚挚的口吻说:“假如你能造访端点星,并设法以访问学者的身份在我们的大学里待一年半载,你一定会得到应有的学术地位,也许还会更加受到重视。我们应该有办法替你安排。赛协尔或许不喜欢基地联邦,可是他们应该不会拒绝你的申请,比方说,你要到端点星去参加一个古代史研讨会。”
这位赛协尔人差点站了起来。“你的意思是,你们能帮我牵线?”
崔维兹说:“哈,这点我倒没想到,但詹·裴完全说对了。只要我们愿意尝试,绝对是有可能的。当然啦,你让我们愈感激,我们就会愈努力。”
昆特瑟兹愣了一下,然后皱起眉头。“阁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只需要告诉我们有关盖娅的一切,索·昆。”崔维兹说。
昆特瑟兹原本容光焕发的脸孔,陡然间变得一片死灰。
04
昆特瑟兹低头望着书桌,一只手心不在焉地拂着又短又卷的头发。然后他望向崔维兹,但一直紧紧撅着嘴,仿佛下定决心什么都不说。
崔维兹扬起眉毛,等待他的回应。最后,昆特瑟兹哑着嗓子说:“实在很晚了,相当昏黄了。”
在此之前,他说的都是正统的银河标准语,现在却冒出一些古怪字眼。仿佛他突然忘却了正统教育,于是赛协尔方言脱口而出。
“昏黄,索·昆?”
“天几乎全黑了。”
崔维兹点了点头。“抱歉我没注意到,其实我也饿了。我们可有荣幸请你共进晚餐,索·昆?或许我们可以边吃边谈,继续讨论盖娅。”
昆特瑟兹迟缓地站起来。他比两位来自端点星的客人都要高,但由于他年纪较大,而且较为肥胖,所以并未显得特别强壮。跟刚见面的时候比起来,他现在好像疲倦得多。
他对两位客人眨了眨眼睛,然后说:“我竟然忘了待客之道,你们两位是外星人士,怎么可以让你们请客。到我家去吧,我就住在校园里,离这儿不太远。如果你们想继续谈下去,在家里谈我会更加轻松自在。唯一的遗憾,”他似乎有点不安,“是我无法招待你们一顿盛宴。内人和我都吃素,如果你们喜欢肉类,我只能表示歉意和遗憾了。”
崔维兹说:“詹·裴和我都乐意暂时放弃食肉的天性。但愿,你的谈话会比大鱼大肉还要值得。”
“不论我们谈些什么,我都能保证晚餐不至于乏味。”昆特瑟兹说,“只要你们不排斥赛协尔的调味佐料就行,内人和我在这方面都很有研究。”
“我期待一顿充满异国风味的佳肴,索·昆。”崔维兹泰然自若地说,裴洛拉特却显得有点紧张。
于是三人步出研究室,由昆特瑟兹带路,顺着看起来永无止境的长廊一路走下去。偶尔会有些学生或同事跟昆特瑟兹打招呼,他却没有把两位同伴介绍给任何人。崔维兹发现有人好奇地打量着他的宽腰带,不巧他今天的腰带刚好是灰色的,令他感到很不自在。在这个校园中穿着素色服饰,显然并非合乎礼仪的行为。
他们好不容易才走出建筑群,来到露天的环境中。现在天色的确已经很暗,而且有几分凉意。远方隐约可以看到许多大树,走道两旁则是相当浓密的草坪。
裴洛拉特突然停下脚步,背对着那个建筑群所发出的微弱灯光,以及校园中一排排路灯所射出的光芒,抬起头仰望天空。
“真美!”他说,“我们那里有一位着名的诗人,写过一首咏叹赛协尔星空的诗,其中有一个名句:赛协尔高耸的夜空,镶嵌着缤纷的星光。”
崔维兹抬头欣赏了一下星空,然后低声说:“我们是从端点星来的,索·昆,至少我的这位朋友,从未见过其他世界的夜空。在端点星上,我们只能见到迷蒙的云雾状银河,以及几颗勉强可见的恒星。你如果在我们那里住过,将更懂得欣赏自己的星空。”
昆特瑟兹以庄严的口气说:“我向你保证,我们对它万分欣赏。此地可算是银河中相当拥挤的区域,难得的是星辰分布得极其均匀。我想在银河其他角落,见不到分布如此平均而数目也不太多的一等星。我曾经到过某些世界,那里正好位于球状星团的外缘,他们的夜空充满明亮的星体,因而破坏了幽暗的夜色,大大减损了壮丽的美感。”
“我很同意你的说法。”崔维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