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党的统战对象,哪能申请入党?”仁嘉丹珍和我走了好一阵,她突然问我:“王诚,你的入党问题,张定康有没有具体的想法?”
仁嘉丹珍一问我的入党问题,我就情不自禁地激动起来,早在大学一年级,我就萌动了入党的想法,下乡搞四清正式递交了入党申请书,文革中北大整党我再次申请入党。我从十九岁写申请争取到二十五岁,六年来党组织离我依然非常遥远,至今不知道何年何月能入党!说起入党我就情绪激动,却不愿意在一个统战对象面前流露出来。如果我公开流露出对不能入党的怨气,别人肯定会说我经不起党的考验。
“入党的问题,让组织去考虑吧,我的任务是努力争取从思想上入党。”我想了想回答。
“你年轻,一定要争取入党!”仁嘉丹珍深情地对我说,“如果你不入党,即使你有天大本事,出身再好,还是随便啥子都不好办。”
我们来到沙吉泽仁的楼下,大黄狗汪汪的报信,沙吉泽仁从楼上窗户里看见是我们,立刻下楼来搂住狗,让我们上楼。
春天到了,树上冒出了嫩黄的叶片儿。河水解冻了,奔腾着不断卷起雪白的浪花。阳坡草山上的草绿了,草丛中开满了小花。庄稼地里长出了嫩绿的青稞苗,难得见到有人在地里劳作。天上的太阳特别好,空气非常清新,鸟儿在树上叫着,河谷里闻得见花香。
我骑着马,到公社去买粮。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跟格桑伯姆结婚,我们没有置办像样的东西,新房里除一张床,还有一张写字台,墙上那张毛主席像下面,格桑伯姆挂了一面镜子,屋角里放着糌粑和酥油,新房里有一股酥油味儿。来祝贺的人并不多,除了单位领导,只有很少几个同事,婚礼冷清不喜庆。客人一走,格桑伯姆就哭了,将我从梦中哭醒了。
我骑马走在鲜花盛开的河谷里,对自己居然做这样的梦,暗自觉得好笑。
我到公社粮店买了粮,又到邮电所去看有没有信。我又收到一个包裹,一看就知道是格桑伯姆寄来的,同时有斯朗泽仁的一封信,从笔迹可以看出来,是刘小雪给斯朗泽仁的信。我没有当着旁人拆开包裹,将包裹和信放进挎包,飞快离开了公社,将马打得飞快,直到来到无人的山中,才将马放在山坡上吃草,独自坐在一棵大树底下厚厚的落叶上,急忙打开那个包裹。小小的包裹里三层外三层,最里面只有一方雪白的手帕,手帕上绣了两颗红心,中间银线绣了一座雪山,一条金线穿过雪山,将两颗红心系在一起,手帕包着一条长辫子,包裹中再也没有别的。
我坐在春天的树阴下,呼吸着山野里的春天气息,手握雪白的手帕,凝视着手帕上的两颗红心,手帕里包着的那条乌黑的辫子,我的心在热烈地颤抖。我曾经问过格桑伯?姆:“你们藏族姑娘为啥喜欢留着一条长辫子?”格桑伯姆回答:“我们藏族姑娘的长辫子,是我们向往纯洁爱情的象征,直到找到自己相爱的人,我们藏族姑娘才会剪掉自己的长辫子,将它献给自己心爱的人。”格桑伯姆用绣着红心的手帕,将这条我熟悉的乌黑的长辫子给我寄来,我终于在春天的野外尝到了爱情的幸福滋味。我真为格桑伯姆的真情所感动,赶紧收藏好心爱的包裹,从山坡上牵来马,冲着马甜蜜的笑着,拍拍它的脖子,然后骑上马儿离开了青葱的树林。
我想到母亲如果晓得我在高原上,居然找了这么好个藏族姑娘,她会是多么高兴!我不禁哼起了刚刚学会的藏族歌曲:“啊!阿妈!你是儿女心中的太阳!你头顶堆满白霜,腰弯成一道山梁,你每天摇着经筒,一心为儿女祈祷吉祥。”
我骑着马在河谷里走着,的马蹄声,胜似一曲青春奏鸣曲,河水变成了歌声,我不知不觉回到了寨子里,正赶上吃晚饭。
三队整党出现了复杂局面。三队有五个党员,两个正式党员,三个预备党员,沙吉泽仁的斗私批修差点儿不能过关,险些当不成共产党员。
沙吉泽仁在会上作了一通检讨,群众万炮齐轰沙吉泽仁。安错说,沙吉泽仁阶级斗争觉悟低,对贫下中农爱不起来,对阶级敌人恨不起来,与富农岳父岳母的关系比贫下中农还亲。朱青山说,沙吉泽仁革命意志消沉,为了跟富农女儿定亲甘愿从骑兵团复员,回到寨子里就跟富农女儿结了婚,由于深受富农的影响,他不抓阶级斗争搞宗族斗争,成了阶级敌人的代言人。曲珍说,沙吉泽仁个人第一,以我为核心,不能团结广大群众一道工作,工作中根本就不发挥群众的作用。朱青山老婆说沙吉泽仁有男女关系问题,朱青山儿子说沙吉泽仁至今与上山的叛匪有说不清的关系。看到那么一个阵势,即使平常与沙吉泽仁关系非常密切的社员,也都跟着万炮齐轰沙吉泽仁,其中不少意见是莫须有。
“还有啥子?”沙吉泽仁突然站起来高声反问:“我是不是‘四水六岗’?我是不是加入过‘东藏民青’?我是不是还杀过人,放过火,投毒散发过反动传单搞过爆炸?我成了国民党、蒋介石和刘少奇、刘张两口子了?”
“你这是啥态度?你这不是反攻倒算?你这不是明目张胆地反对毛主席的整党运动?”朱青山一家子一齐吼着。
“你们就说我炮打毛主席好啦!”沙吉泽仁说,“反正我这个大队长早就不想当了,谁爱当,整完党谁当去,我反正早就不想当了!”
“不是你想当不想当的问题,你这样下去,当个一般党员都成问题!”我见他态度不端正,不得不严肃地向他指出。
“现在啥人都可以当党员,你以为当党员光荣?你王同志就不是党员嘛,还不照样领导整党!仁嘉丹珍这样的统战对象都能领导整党,我沙吉泽仁当不当党员有啥关系?”
我和仁嘉丹珍非常被动,我们的确不是党员,却在这儿一本正经的领导整党,我们两个一时说不出话来。扎西拉姆和另一个女党员央金跟着说,自己是运动党员,根本就不像个党员,连一个好社员也不如,工作队要她们当党员,她们就继续当,工作队说她们不能当党员,她们不当就是了。
“这样整党是不行的!”我们灰溜溜地回来向张定康汇报,张定康从扎克木回来就遇到这样的问题,他拍着桌子生气地说,“李主任说只要是工作队员都可以领导整党,他有啥子资格说你们不能领导整党?”
“群众对他的不少意见也不完全实事求是。”仁嘉丹珍反为沙吉泽仁辩解,接着一一说明哪些意见不实事求是,然后又说:“沙吉泽仁说我是统战对象却领导整党,这个意见是对的。”
“啥子东西对的!你们当时就应该理直气壮的把他的嚣张气焰打下去!”张定康严厉地批评我们。
“我们本来就不是党员嘛!”仁嘉丹珍说,“我们咋个能理直气壮?”
老革命终于遇到了新问题,张定康的确两难,如果不是党员就不能领导整党,全工作队就只他一个人有资格领导整党,可上级又将整党的光荣任务交给了我们。张定康参加革命工作二十来年,当过十多年县委宣传部副部长,一时怎么也闹不明白,不是共产党员究竟能不能领导整党?
“好吧,明天我到工作团去请示李主任,看这种情况如何处理。”张定康说完,我们各自睡觉。
张定康从团部带回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工作团报告县革委同意,留下党员搞好整党收尾工作,不是党员的工作队员立即撤回县上,集中学习一段时间,重新分配下基层。
听到这个不好不坏的消息,斯朗泽仁却非常高兴,刘小雪已经回到扎克木,买好了结婚用的新床单,准备好了喜糖,阿爸阿妈也来县上参加婚礼。我们收拾好行李牵着马,恨不得马上撤出山寨。小格桑跑来为张向东送行,她眼泪汪汪的望着张向东说:“回县上一定要给我写信!”沙吉泽仁来向张定康汇报:“昨晚山上那个叛匪回村里搞粮食,被民兵抓住了!”小格桑将张向东和我们送出山寨很远。
我们真是归心似箭,一个个将马打得飞快,刚刚爬到山腰,天空立刻就飘起了雪花,等到我们爬上山顶,山头上的雪已经非常厚。我们骑马到达热加,漫山遍野都是雪,当晚我们住在热加。
“即使李主任同意,你们五一节结婚也来不及了。”我们铺开自己的被褥,睡在一间生着炭火的屋子里,吹灭了油灯,黑暗之中躺在床上,听得到外面狂风怒号,想到后天就是五一节,我对斯朗泽仁说。
“也不一定非得五一,过了五一也可以,”斯朗泽仁躺在床上对我说,“我跟小雪结了婚,小雪已经给矿上说好,我就调到山上去,从此钻洞挖一辈子矿。”
“你这辈子钻洞挖矿,总比我当个乡文书好,”张向东说,“我既然跟小格桑搞对象,他们肯定要将我下放到这里。”
“王诚肯定会留在县上,你出身好,表现也好,昨天张定康给你作的鉴定,就比我和张向东好。”斯朗泽仁说。
“不管我们到啥地方,也不管我们做啥,我们一定要为毛主席争气,为建设新康巴贡献力量!”我说。
他们两个没有回应,我听到了斯朗泽仁的鼾声,外面的风雪越来越大,仁嘉丹珍在外敲着窗小声问:“你们炉子的火咋样,小心感冒!”外面的风雪比白天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