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领导对我如此信任,我的身体就是再咋个不好,也要去完成领导交给我的这个光荣政治任务!”我劝他还是不要太勉强,身体不行不能硬撑。他连连说不要紧的,就同我一道到了李主任办公室。
“听说你生病了,身体行不?千万不能硬撑啊!”李主任同样问他。
“小车不倒尽管推,还是应该把革命工作放在第一位。”他对李主任说。
李主任抽张向东办国庆专刊,大大激发了张向东的革命积极性,他克服了身体不好的困难,很快就找来一组照片,反映帝国主义正在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正在好起来的大好革命形势。国庆专刊一经在人保组内部贴出,不少人都说,这个内部国庆专刊,比贴到街上的公开专刊都办得好。
听到各界对张式国庆专刊如潮的好评,李主任叼着烟斗来到专刊前,背着双手审视好半天,回头连连对小王军代表说:“现在看来,只要充分用知识分子的一技之长,就能大大的调动他们的积极性。”
“毛主席不是说么,绝大多数知识分子都是爱国的嘛!”小王军代表也喜滋滋地说,“关键是团长你的知识分子政策执行得好!”
国庆一过,天天下大雪,山上,地上,街上,房上和河岸上,到处都是白茫茫的,扎克木变成一个银色世界。
我与斯朗泽仁围着火炉烤火,刘小雪穿着老羊皮大衣,戴着有两只长耳朵的皮帽,脸上捂着一只大口罩,手上戴着一双厚厚的棉手套,手里拿着一副雪镜,要不是那双熟悉的眼睛,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光从黝黑的皮肤和装扮,我真以为进来了一个老藏民。
我赶紧请她进屋,刘小雪全身早已冻僵,舌头僵硬一时说不出话来。斯朗泽仁赶紧给她倒碗热滚滚的酥油茶,刘小雪端起来几口就喝了。我怕她烤得太急烤伤了皮肤,叫她坐到离炉子比较远的地方,慢慢地才让她向炉子移近。刘小雪足足地烤了半个小时,舌头才渐渐活动过来,向我们讲述着风雪中的艰苦旅程。
刘小雪说,她们石棉矿早已让好几尺厚的大雪掩埋,她从矿上下山来,漫山遍野到处都是雪,整个扎克木山上见不到一个人影,望不见一棵枯树,看不到一只飞鸟,听到的只有风雪怒号,整个高原都是一个冰雪世界,矿上就她一个女的,就成了红色男子军中的女洪常青,物以稀为贵,全体男同胞对她特别好。冬天矿上没啥事,革委主任就放了她的假,她从高山上下来,幸好戴了一副雪镜,还带了几袋牛肉干,在山上遇到那么大的暴风雪,虽然差点儿迷路冻死在山上,终因没有得雪盲,才找到了下山的路。
“这高原到了冬天,一切都变得这么单调,”我十分感慨地说,“除了雪,就只剩下个冰凉,啥事都干不成。”
“冬天可是高原上最美的季节啊!”刘小雪脸蛋黑黑的完全像个藏族姑娘,却仍然与从前一样乐观,丝毫看不出精神面貌有啥改变。
我赶紧将炉子里的火捅旺,搬张凳子让刘小雪靠炉子再近点。
“高原没有春天和夏天,冬天和秋天一样美!”刘小雪又说,斯朗泽仁打开糌粑口袋,就要给刘小雪搓糌粑,刘小雪拿过斯朗泽仁手中的糌粑碗,自己熟练地搓着说,“我现在不仅学会了不少藏话,还学会了喝酥油茶,学会了吃糌粑,他们都说我的样子也变得像个藏族姑娘。我们矿上新来的几个藏族转业军人,他们开始一直以为我就是藏族姑娘呢!”
刘小雪狼吞虎咽地吃着糌粑,斯朗泽仁又为她倒了一碗酥油茶。她左手端着酥油茶,右手捏着糌粑,大口大口地吃着,咕咚咕咚地喝着。我从旁仔细瞧着,刘小雪的肤色和动作真的像个藏族姑娘。斯朗泽仁一直在旁边看着,脸上渐渐露出了憨笑。
“我们矿上长年累月吃糌粑,顶多吃点干菜,很少能吃上新鲜菜。大家都喜欢喝酥油茶,但是每月每人只有二两酥油,藏胞留给老婆女儿梳头都不够,放点盐巴就得啦,哪有你们这么多的酥油?”刘小雪吃着喝着乐哈哈地对我们说。
“你这个时候能下山,我真是一点儿也没有料到!”斯朗泽仁笑着说。
“我这回回来,就是想同你商量,我们早点把婚结了!”吃完糌粑刘小雪说。
“啥?你们不是已经没有恋爱了吗?咋个就要结婚了!”我听了大为吃惊,瞪大两眼问。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刘小雪乐哈哈地笑着说,“我们可是患难之交,哪能说分手就真的分手!”
斯朗泽仁站在一旁憨痴痴地笑着。
我变得有点不高兴,我自认为已经成为他们的知心朋友,居然被他们当成外人骗了这么久。
两个人都看出我的不高兴,就一齐不停地向我解释,当初绝对不是存心不把我当朋友,而是如今实在是人心难防,连仁嘉丹珍也出来反对他们恋爱,如果他们一如既往地公开恋爱,不晓得会受到多大压力,嘴里长着两个舌头的人,不晓得还会给他们制造多少舆论,完全是为了掩人耳目,才不得不唱这么一出苦肉计,绝没有半点不把我当朋友。
“你们不晓得呢,我不知在李主任面前为你们说过多少好话,”我不无委屈的生气地说,“到头来你们却根本不把我当朋友!”
当晚两个人又作了不少解释,刘小雪就睡在斯朗泽仁的床上,斯朗泽仁同我挤在一张床上。两男一女共居一屋,三个人摆了一夜龙门阵。
生活是最好的老师。几个月的高原生活,已经将一伙大学生教育改造得非常现实。可不是么?从全国各地一下子涌来这么多大学生,男生多,女生少,在艰苦的自然环境面前,不少女生望风而逃,将另一半丢在风雪高原向风而泣,在大学生中引出不少恐慌,凡是成双成对到高原来的,不是赶紧结婚,就是先同居将生米煮成熟饭。分到高原的光棍,一个个都先后急着下手,不是在高原赶紧抓个藏族姑娘,就是回内地降格以求找个村姑,像我这样至今举棋不定的人极少。在生活这个严厉的老师面前,一个个北大的高才生,婚姻恋爱突然变得非常现实,赶紧收起了清高孤傲的空架子,一个个心急火燎地生怕找不到对象。听说斯朗泽仁与刘小雪就要结婚了,再也没有几个人把出身之类的事放在心上,大学生偕同抓到手的对象,反而成双成对跑来朝贺,我们那间十平方米的陋室,顿时变得热闹非凡。
“咋个办呢?”我将刘小雪和斯朗泽仁叫出来商量,“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同学,中午吃啥?”
刘小雪显得特别兴奋,她胸有成竹笑着说:“同学聚会还讲究啥,大家能相聚就是最高兴的,最好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下面条。”
大学生们留在屋里继续聊天,抓到手的对象虽然与我们没有太多共同语言,却有处理这类危机的丰富经验,她们一一将各人手中的号票粮票收集起来,这个去排队买肉,那个去排队买面,这个到市场去买葱,那个到商店去排队买酱油,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一会儿就从街上弄回来一色物品,这个动手将肉剁成肉馅,那个动手切葱兑佐料,大家七手八脚下了一脸盆面条,大家吃得兴高采烈哈哈大笑,一边吃着一边瞎聊。
“我们这个小县城,上街碰来碰去都是分来的大学生,别说新分来的大学生,即使县上干部又有多少事干,还不是冬天就关起门在屋里烤火。这里交通又闭塞,长年与世隔绝,久而久之,县上的干部都说自己脑壳缺氧,一个个头脑变得非常迟钝,不少人意志非常消沉,啥事斤斤计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很淡漠。”张向东说,他已经在国营食堂找了个小青工,情绪从此空前高涨。
“原来以为,高原上落后,肯定急需人才,来到这里才真正感到,越是落后的地方,越不重视人才,越不重视人才的地方,就会越落后。”贺小梅已经从内地回来,天天盼着接到部队调令就回北方结婚随军,她站在窗前吃面条,非常感慨地说,“我在北大常听人说,北大学生在校是条虫,出校变成龙。我那时曾经以为,只要远离北京和北大那样的政治漩涡,来到康巴高原就大有用武之地。可是来到高原半年多,我才真正体会到,现实生活完全不是我们想像的那样,这里天天搞运动还不跟北大一样!”
“一位大师说过:幻想会把人引入地狱!由于我的出身不好,我从没有把高原想像成香格里拉,但至今也不把高原视为畏途,”刘小雪吃着面条说,“一个人思想上有了寄托和追求,就会产生出坚强的意志,有了坚强的意志,就会战胜一切困难。”
“都到了这个地步了,还妄谈啥子寄托和追求啊!”贺小梅放下面碗笑着说,她的语气尴尬而又伤感。
“我不像你那么悲观。”我一直在为大家下面条,我望着贺?小梅说,“你说高原遥远艰苦,洛克和小雪爸他们,当年小日子过得很舒坦,为啥还冒着生命危险,一头扎进康巴就是那么多年?你说高原遥远艰苦,那些外国传教士为啥千里迢迢来到高原办教堂?英国人为啥还一直想把西藏分裂出去变成他们的殖民地?”
“我也不是害怕艰苦,”贺小梅赶紧声明说,“关键是满腔热情而来,事事都令人大为扫兴!”
一伙北大学生在那儿高谈阔论,对象们大多搭不上腔,她们又不甘寂寞,就千方百计地把话题拉到了找对象上面,一涉及人类的共同主题,于是全都有了共同语言,气氛顿时热闹起来。这个揭发那个,如何不择手段把对象抓到手的;那个揭发这个,写了些啥样肉麻的求爱信。说着说着,话题逐渐集中到了刘小雪与斯朗泽仁身上,张向东带头发难问:“你们两个啥时候请大家吃喜糖?”
“你不是也已经抓到手了么?反正你啥时候请我们吃喜糖,我们就啥时请你们吃喜糖!”
刘小雪笑着说。
“我是揭老底战斗队,我揭发王诚长期脚踩两只船,手上牢牢号着新玉,眼睛却一直望着高原上另一个漂亮的藏族姑娘。”张向东又说。
“他出身好,表现好,当然可以撒大网嘛!”几个姑娘一齐说,“哪像你们抓到一个算一个!”大家哈哈大笑。
大学生成双成对聚会县革委,引起了各界高度关注。
我在邮局外面遇到仁嘉丹珍,她将我叫住问:“听说刘小雪就要同斯朗泽仁结婚了?”我回答说:“他们是有这个打算。”仁嘉丹珍表情非常凝重,自言自语摇着头说:“斯朗泽仁简直胡闹!”说完将我丢在大街上,急匆匆地进去给刘越打长途电话。刘小雪中午就收到刘越从北京发来的紧急电报,电报中说:“父病危,速回京。”第二天天不亮,斯朗泽仁就骑马将她送走了。
我下班又遇到仁嘉丹珍,她在街上拦住我问:“刘小雪已经回北京去了?”我说今天一大早就走了,仁嘉丹珍脸上露出微笑说:“连她父亲也坚决不同意他们结婚!”我对她的话将信将疑,回到屋里就将她的话告诉了斯朗泽仁,斯朗泽仁听完扑哧一笑:“那完全是她的主观愿望,当真造谣不花本钱?”我对他说:“仁嘉丹珍一般不会乱说。”斯朗泽仁笑着说:
“她爸一直赞成我与小雪恋爱,咋可能反对我们结婚?!”
“她硬是这样亲口给我说的。”我继续说。
“我现在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敬重她了!”无论我怎么说,斯朗泽仁就是不信,为了证明仁嘉丹珍纯粹是在胡说,斯朗泽仁继续说,“毕业分配前,我和小雪去见她父亲,她父亲听说我和小雪分到康巴,他对小雪说:‘看来你们学的专业肯定用不上了,你们将来就从事康巴研究吧!’他一再嘱咐小雪将他那些书、过去收集的资料、没有完成的手稿、当年拍的照片,全部带到高原,他咋会反对我们结婚?”
“他叫你们将来研究康巴?”我听了完全不信。
“不信你看。”斯朗泽仁说到这里,先去插好门,然后就从床底下拖出那口棕箱,从箱子里拿出大堆书、资料和照片,以及一些未完成的书稿。我一眼就看出来,就是离校前天晚上,他们装进棕箱的那些资料、照片和书稿。斯朗泽仁一一展示着对我说,“这是文革中他叫小雪转移到我这儿的。他当时流着泪说:‘如果我在运动中有不测,你们将来一定要把我未完成的研究完成。’直到风声过,小雪又才从我那儿拿回家。”
我蹲在地上,一一地翻着那些资料、照片和书稿,不禁明白过来,刘越虽然被打倒了,对研究康巴并没死心。几个月来,斯朗泽仁深更半夜一直在偷偷摸摸看这些书和资料。过去生怕我知道他看的是这类东西,每本书的封面都包着牛皮纸。现在为了证明刘越不会反对他们结婚,斯朗泽仁再也不遮遮掩掩,竟然像清点金银细软和炫耀财富一样,一一地向我介绍那些书的内容,照片拍的啥地方,又有哪些资料,未完的书稿的内容,最后笑着问我:“他曾经对小雪说:‘只要汉藏两个民族互相取长补短,共同建设康巴,康巴就一定会成为真正的香格里拉!’他过去那么支持我们恋爱,怎么可能突然会反对小雪与我结婚?!”
我蹲在地上好奇地翻着那些书、那些资料、那些未完的书稿、那些照片,受到了极大的震动!我来到康巴高原快一年了,自以为对康巴已经非常了解。听了斯朗泽仁的介绍,大致翻了翻那些照片、资料和手稿,我顿时明白过来,我天天呆在扎克木参加运动,康巴特殊地理气候现象,神秘的宗教文化,独特的风土人情,至今都很少看到,看到的仅仅是遮在康巴头上的盖头。斯朗泽仁同时告诉我,刘越曾经亲口对他和刘小雪讲:“你们两个也不要以为,你们在大学里学了几年专业就一定有所作为,与其分到康巴搞不了自己所学专业,不如扎根高原安安心心搞些积累,将来彻底揭开康巴的神秘面纱!”
“他既然对我们寄托着这么大的希望,咋会现在突然反对我们结婚?”斯朗泽仁笑着再次问我。
“现在看来,仁嘉丹珍的话也不可全信!”我非常信服地对斯朗泽仁说。
当天晚上,我失眠了。如果整天继续这样运动下去,我将来能有啥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