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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掘新坑悭鬼成财主(5)

穆文光道:“明日也好马吊,何苦今夜磨油磨烛,费精费神么?”徐公子怒道:“你这龟臭小畜生,不知高低,我作成你这许多银子,便再吊三日三夜也不要紧,便这等拿班作势,恼动我性子,教你这不识抬举的东西吃点苦头!”穆文光道:“你这个性子,便是你的儿子、孙子也不依着你,我又不是你奴才,犯不着打巴掌。”徐公子道:“你这才出世的小牛精也挺触老夫了。你还不晓得囗这囗处日牵了你家老牛精来,一齐鼓个臭死,才知我手段哩!”

穆文光见伤了父亲,不觉大怒道:“谁是牛精?你这不知人事的才是牛精!”徐公子隔着桌子,一拳打来,穆文光披头散发,打了出去。苗舜格道:“这一二天原不该同他认真。”撞着金有方进来的工夫,飞手夜叉又道:“你们现有四人,何不吊牌?”众人叫声有理,各各按定坛场,果然吊得有兴。正是:

此标夺锦,彼庆散花,没名分公孙对坐,有情义夫妇团圆。旁家才贺顺风旗,谁人又斗香炉脚。说不尽平分天地,羡得杀小大比肩。莫言雅戏不参禅,试看人心争浑素。

话说徐公子正斗出一个色样来,忙把底牌捏在手里,高声喊道:“且算完色样,再看冲。”

忽然哎哟一声,蹲倒地下。众人不知道为甚缘故,争来扶他,只见衣衫染的一片尽是鲜血,个个惊喊起来。旁边一个人叫道:“杀死这奴才,我去偿命,你们不要着急。”众人看时,原来是穆文光。齐声喝道:“不要走了凶身。”疾忙上前拿住。又搜出一把小解手刀来,刀口上都是血。金有方道:“他与你有甚冤仇,悄地拿刀害他性命?”穆文光道:“说起冤仇来,我与他不共戴天哩!”金有方道:“他也不曾杀你父亲,甚么叫做不共戴天?”穆文光道:“他设计骗我父亲,比杀人的心肠还狠。”金有方道:“你却是为马吊角口起,讲不得这句话。”穆文光又要去夺刀,气忿忿的道:“我倒干净结果了这奴才罢。”还不曾说完,早赶进一伙人来,把穆文光锁了出去。

金有方跟在后面,才晓得是徐衙里亲戚、仆从击了县门上鼓,差人来捉的。那知县听得人命重情,忙坐堂审事。差人跪上去禀道:“凶身捉到了。”知县问道:“你黑夜持刀杀人,难道不惧王法么?”穆文光道:“童生读书识字,怎么不惧王法?只为报仇念重,不得不然。”

知县骂道:“亏你读书识字的童生,轻易便想杀人。”忙抽签要打,穆文光道:“宗师老爷,不必责罚童生,若是徐公子果然身死,童生情愿偿命。”知县问徐家被告,道:“你主人可曾杀死?”被告道:“主人将死,如今又救活了。”知县道:“既经救活,还定不得他罪名,且收监伺候。”遂退了堂。金有方见外甥不曾受累,才放下心。那些公人赶着金有方要钱,金有方只得应承了。

次日清晨,到穆庆公家报信。可怜那太公,闻知儿子下监,哭天哭地,几乎哭死过去。金有方道:“凡事要拿出主意来,一味蛮哭,儿子可是哭得出监的?”太公才止了哭声,里面媳妇又重新接腔换调的哭起来。金有方道:“老姊丈分付媳妇莫哭,你快取百十两银子,同我进城,先要买好禁子,使你令郎在监便不吃亏。”穆太公随即取了银两,同金有方入城。到得县门前来,寻着禁子,送了一分见面礼,便引着太公到监中来,父子抱头大哭。只见堂上来提穆文光重审,太公随后跟着。将到仪门边,内里一个差人喊道:“犯人穆文光依旧收监。”禁子只得又带转来。穆太公问道:“怎么今日不审?”差人道:“新官到了要交盘哩!没工夫审事。”金有方附耳对太公道:“这是你儿子好机会,我们且回家去罢。”太公遂住在金有方家,每日往监中看儿子。后来打听得新官行香之后,便坐堂放告,太公央金有方写了一张状子,当堂叫喊,知县看完状子,就抽签要徐某验伤,一面监里提出穆文光来审。知县见了穆文光年纪尚小,人材也生得倜傥,便有一分怜悯之心,因盘问道:“你为何误伤徐某?”穆文光跪上去道:“童生是为父报仇,不是误伤。”知县指着穆太公道:“既不是误伤,你这老儿便不该来告谎状。”穆太公唬得上下牙齿捉对儿打交,一句也回答不出。知县见这个光景,晓得他是良善人,遂不去苛求。又见穆文光挺身肯认为父报仇,分明是个有血性的汉子。遂开一条生路,道:“穆文光,你既称童生,毕竟会做文字,本县这边出一个题目,若是做得好,便宽宥你的罪名。做得不好,先革退你的童生,然后重处。”穆文光忻然道:“请宗师老爷命题。”知县道:“题目就是‘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又叫门子取纸、墨、笔、砚与他。穆文光摊开纸,濡墨吮毫,全不构思,霎时就完篇。

太公初见知县要儿子做文章,只道是难事,出了一身冷汗,暗地喊灵感观世音,助他的文思。忽然见儿子做完,便道:“祖宗有幸,虚空神灵保佑。”两只眼的溜溜望着那文章送到知县公案上,又望着知县不住点头。

原来这知县姓孔,原是甲科出身,初离书本,便历仕途。他那一种酸腔还不曾脱尽,生性只喜欢八股。看到穆文光文章中间有一联道:“子产刑书,岂为无辜而设。汤王法网,还因减罪而开。”拍案称赞道:“奇才!奇才!”正叹赏间,忽然差人来禀道:“徐某被伤胁下,因贴上嚎药冒不得风,不曾拿到,带得家属在此。”知县道:“既不曾死,也不便叫穆文光偿命。”遂叫去了刑具。徐家原告禀道:“穆某持刀杀家主,现有凶器。若纵放他,便要逃走。还求老爷收监。”知县骂道:“谁教你这奴才开口?若是你主子果然被伤而死,我少不得拿他来抵偿。”又问穆文光道:“你因何事报仇?可实实讲上来。”穆文光道:“童生的父亲原不识字,误用徐某牌坊上齿爵二字做堂名,徐某告了父亲,吓诈银两五百两。童生气不愤,所以持刀去杀他。”知县道:“你在何处杀他的?”穆文光道:“是在赌钱场上。”知县大怒道:“本县正要捉赌贼,你可报上名字来。”穆文光恐怕累了师叔与娘舅,只报出苗舜格来。知县忙出朱签,叫捉苗舜格。不一时,捉到了,迎风就打四十板。又取一面大枷,分付轮流枷在四门以儆示通衢。又对穆文光说道:“本县怜你是读书人,从宽免责。但看你文章,自然是功名中人,今府县已录过童生,你可回家读书。俟宗师按临,本县亲自送你去应试。”穆文光父子磕头拜谢而去。

过了月余,值宗师按临湖州,知县果然送他去考,发案之时,高高第一名进学,报到义乡村。太公如在云雾中的一般,看得秀才不知是多大前程。将那进学的报单,直挂在大门上。自家居然是老封君,脱去酱汁白布衫,买了一件月白袖直裰,替身体增光辉。除去瓜棱矮综帽,做了一顶华阳巾儿,替头皮改门面,乔模乔样,送儿子去谢考。正到宗师衙门前,听得众人说:“宗师褫革行劣生员。”都拥挤着来看,只见里面走出三个突头裸体的前任生员来,内里恰有金有方。穆太公不知甚么叫做褫革,上前一把扯住道:“老舅,你衣冠也没有,成甚体统?亏你还在这大衙门出入。”金有方受这穆太公不明白道理的羞辱,掩面飞跑了去。穆文光道:“娘舅革去秀才,父亲不去安慰他,反去嘲笑他,日后自然怀恨。”太公道:“我实在不晓得,又不犯着他行止,怎便怀恨?”说罢,穆文光同着一班新进,谢了宗师。又独自走去拜谢孔知县提拔之恩。孔知县也道自家有眼力,遂认做师生往来。

以后穆文光养的儿子,也读书进学,倒成了一个书香人家。至今还称做新坑穆家,可见穆太公亏着新坑致富,穆文光亏着报仇成名。父子倒算得两个白屋发迹的豪杰。

谐道人评曰:俗称臭财主,则未有不臭而成财主者也。穆太公新坑射利,皆从臭字起见。安置斋匾,虽属作者粉饰,亦见太公居乡不俗,入尘不染之意。厥后破家受累,不误于太公之安置斋匾,而误于三家村不识字之训蒙盲师。太公半山道上,惜粪如金,欲舍轻取重,率至并其重者而弃之。天下之爱便宜者,往往轻重倒置,大抵是造物巧于弄人处。驱燕尔新婚之子,迫之入城,太公惹火烧身之所由来也。人之患,在好为人师,至马吊而亦开馆授徒,毋怪乎天下无不好为师之人矣,毋怪乎天下之子弟,无不马吊之人矣。徐公子借斋匾为起诈之端,参赞帏幄,实出自苗舜格,盖因太公不敬宾客之报。穆文光手刃公子,勇气豪节,掣电惊雷,可作《少年行》赠之。余不意太公臭财主,有此宁馨儿光耀门闾也。金有方之辱,天辱之、人辱之乎?曰:自辱之。然自辱者,天、人尚未尝有意报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