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的回忆就像有人恶毒地狠狠撕开结痂的伤口,原本看不见的血珠从伤口沁出来。袁满似乎又回到了那年的夏天,那个改变了她一生的夏天。那时,她17岁,在乡里上高中。一个周末,她急着回家,连午饭也没吃。她搭同学的自行车到了离家不远的公路旁,穿过一片茂盛的玉米地就是自己的家了。中午的日头火辣辣的,袁满的皮肤好像也要着火了。她迫不及待地钻进玉米地,没走几步,忽然嘴就被人堵上了。那些玉米长得真高,高得只能看见天空。袁满隐隐约约记得爹说,今年是个好收成。那些茂密的玉米被压得东倒西歪,咔嚓咔嚓响。
她的耳朵听得见,喉咙却发不出丝毫声音。
“我认得出那个坏种,是邻村开粮油店的。我躺在炕上整整三天不吃不喝。
第四天我爹坐在炕沿边儿说,爹知道你心里屈得慌,你一个女娃被人祸害了,传扬出去名声就坏了,以后咋做人啊?人家答应给三万块钱,不如……我的喉咙发不出声音,我的眼睛在喷火,我不卖自己!我要告那个畜生!我爹忽然扑通给我跪下了,他说,娃儿,爹知道你心里苦,爹没本事,看在你死去娘的分儿上,你就认了吧。三万是什么?你知道吗?有了这笔钱我哥就可以娶亲了。我在炕上躺了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后我爬起来,我说,爹,我不告了。我没等到我哥结婚就走了,这一走我就再没回去过。”袁满的声音里没有悲愤,也听不出怨怼,她很平静,平静得就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刘虻的心空虚得很,他很想抓住儿点什么,袁满把手放进刘虻手里,紧紧抱着放在胸前说:“我和你说这些,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想着你不要在心里瞧不上我,我不是个坏女人。我其实一直很想做个妈妈,给自己心爱的男人生个孩子。可我遇不到好男人,遇到了,也不是我的男人。”刘虻想抽回自己的手,可是他的心似乎被什么击打着,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手脚。
有人来了,有人走了,其实,来来往往就是职场、就是人生。
我爱你,
不光因为你的样子,
还因为,
和你在一起时我的样子。
我爱你,
不光因为你为我而做的事,还因为,
为了你我能做成的事。
我爱你,
因为你能唤出,
我最真的那部分。
我爱你,
因为你穿越我心灵的旷野,
如同阳光穿透水晶般容易……
袁满的皮包里有一张纸条,上面这首诗刘虻很熟悉,这是他曾经告诉袁满,自己毕业时吟诵爱尔兰罗伊·克里夫特的诗歌《我爱你——不光因为你的样子》。当时袁满听得满眼亮晶晶,他还嘲笑她流了鳄鱼的眼泪。此刻,他的眼睛就在这些字上流连,脑子里不停回旋着袁满离开办公室,和大家嬉闹着说:“我去谈个大单子,搞定了,请你们去唱歌。头儿,到时,把小辣椒也叫上啊。”
袁满走得毫无征兆。她是从妇幼保健站出来,过马路取车时被一辆重型卡车撞翻的。那种卡车驾驶室很高,司机从后视镜也不能完全看到后面是否有人。
卡车从她身上整个压过去,她的头几乎被压碎了。一位过路的男子发现后,一连追了两个十字路口,才把肇事的卡车截住。交警在事故现场发现了袁满的皮包,包里的手机完好无损,最后一个号码是拨给刘虻的。
接到通知时,刘虻已经没有了知觉,他机械地给郑黎明和程雄打电话说,“袁满死了,被车撞死了。”随后走出格子间,冲着正在忙碌的同事说:“警察说袁满被车撞死了,你们信不?”他梦游似的往楼下飘,广告部的几个小伙子愣怔了片刻,都紧跟着他下了楼。街上明晃晃的太阳那样刺眼,刘虻忽然觉得天地好像要换个位置,他好像在摩天轮上,他冲着大家无意义地笑笑:“他妈的,我大白天也做梦!”
程雄被这个意外的消息惊得一下跌坐在椅子上。袁满死了?!程雄的大脑一瞬间有些短路,就像是被人硬生生抢去了思维。等他回过神儿了,第一件事就是拨打袁满的手机,手机嘟嘟嘟地响着,没人接听。程雄死死攥着话筒,脑子里有一个声音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袁满死了!袁满死了!郑黎明的电话打过来时,响了好几声,程雄才机械地打开手机。“你办公室的电话老占线,你没事儿吧?”郑黎明的声音听起来那么遥远,程雄“嗯”了一声,竟再说不出一个字。郑黎明犹豫了一下,说:“袁满的事儿我们通知她家人了。”程雄又“嗯”了一声,忽然他梦游似的问:“袁满认识的那几个煤老板,你有电话吗?”郑黎明顿了一下,简短地回道:“没有。”程雄长吁了一口气,隔着话筒传过来,郑黎明的心忽悠一下。“老兄,人生莫测啊,想不到……”程雄没有说下去,叹了口气,合上了手机。
刘虻把自己关在袁满住的房子里,整宿整宿不睡觉。袁满去妇幼保健站的前一晚曾打电话给他,想约他谈谈。可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可心在家呢,我不想让她多心。”袁满轻轻地叹了口气,挂了电话。那声叹息就像是一阵轻雾,萦绕着整个屋子。从医院回来,刘虻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只是不停地呕吐,他和曾可心说:“可心,我的苦胆吐出来了,真苦啊。”曾可心买了很多糖给他,他拼命往嘴里塞,却无济于事,还是苦。曾可心把房间里的刀具都藏了起来,她寸步不离地跟着刘虻,甚至他上厕所都不让他关门。刘虻张嘴就骂:“你他妈别跟着我,没见过男人站着撒尿!”曾可心泪流满面地说:“你心里难受就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刘虻瞪着眼睛:“哭什么哭?大老爷们儿的眼泪金贵着呢,随便掉的那是尿水子。”
整整三天,刘虻几乎不眠不休。曾可心已经分不清她的眼泪究竟是为了袁满还是刘虻,从知道袁满的死讯开始,她的眼泪就没有干过。当刘虻执意住在袁满住过的地方,她才发现,原来袁满的住处与他们不过一街之隔。袁满皮包里的东西,刘虻神经质地不知翻看过多少遍,他不让任何人甚至是曾可心动一指头。
“别动!那是她的东西!”折腾累了的刘虻终于睡去了。呆坐在袁满的房间,曾可心被巨大的悲痛压迫着,她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可是,眼泪却恣意横流。
刘虻几乎昏睡了近一天一宿,醒来时,曾可心煮了碗热气腾腾的面端了过来。刘虻摇摇头,声音干涩地说:“我没胃口,吃不下。”曾可心却固执地一直端着碗不肯放下,刘虻拗不过她,只好接过来勉强吃了几口。“可心,你知道袁满怀孕了吗?那孩子——是我的。我他妈真不是人,我占着她的身子,又和你谈情说爱。
袁满说得不错,我就是一流氓。”刘虻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曾可心惊愕地盯着刘虻:“你说什么胡话呢?”刘虻站起来,从自己兜里摸出一张纸递给曾可心。曾可心接过去一看,惊呆了。化验单是袁满的,她怀孕了。“在她包里发现的。她去保健站前一晚,打电话想和我谈谈,我没理她,我他妈真混蛋。”
刘虻的话重锤似的把曾可心击晕了,她晕忽忽地转身开始收拾厨房,擦拭灶具,清洗碗筷,而后蹲下来一块一块擦拭地砖,她擦得很卖力,很细致。刘虻看着她娇小的背影,想要上前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可心,你决定走了?”郑黎明看着憔悴不堪的曾可心,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曾可心点点头:“谢谢您一直照顾我,说实话,您很多时候特别像我爸爸。离开天宇,我很难受。不过不离开,我会更难受。您一定明白我的心情。”郑黎明点点头,他把曾可心的辞职信放到自己的抽屉里:“可心,这样吧。我先收好你的辞职信,你不用递交给你们经理。这件事我来办,你暂时就请假吧。冷静一段时间,你要是执意辞职,我也不会阻拦你;你要是想通了,那就再回来。”曾可心感激地努力想笑笑,可是眼泪却一下流了出来。“您别笑我,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儿,一夜之间好像全变了。我真觉得自己遇上的就跟小说里的情节似的……”曾可心哽咽着说不下去了。郑黎明递给她一张纸巾:“别想那么多,出去走走,散散心也好。不管你将来怎么选择,总不会不联系我这个老朋友吧?”曾可心擦擦眼睛,使劲摇摇头:“不会,一辈子都不会把您忘了。我会给您电话的。”
决定离开天宇之前,曾可心给赵菲打了个电话,这里的变故曾可心一五一十都告诉了赵菲。赵菲跟着唏嘘感叹,姐妹俩在电话里哭了一场。刘虻那天的话让曾可心的心一下散了,她打电话和赵菲说:“姐啊,我真的累了。”她的声音空洞无力,赵菲没有片刻犹豫:“可心,来姐这儿吧。”
整理好自己的东西,曾可心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就偷偷下楼了。临走,她给郑黎明发了条短信:“谢谢您。我走了。”郑黎明很快就回复她:“可心,路很长,有些事儿想不通,暂时把它放下,交给时间。”
熙熙攘攘的人群从四面八方而来,又向西面八方散去。站在车站候车室门口,曾可心忍不住回头,这座她生活了几年的城市,她曾经以为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因为有自己爱的人在这里。现在,她却要离开了。临走时,在合租的楼房,她给刘虻留了一张纸条,只有一行字:
谢谢你让我认识你。
这是一首歌的歌词,曾可心发现这几个字是那样的绝美。火车进站了,曾可心拎着自己的行李随着人流往里走,她没有再回头。
青城市新的火车站即将启用,或者用不了多久,这座老旧的火车站就被夷为平地,不留丝毫旧日的痕迹。就像这些在站口来来往往的人,擦肩而过,彼此或许这辈子都不再遇见。有人来了,有人走了,其实,来来往往就是职场、就是人生。如生死的轮回,如离散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