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江湖,江湖社会,在任何一个单位,有生死大权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老大,只要老大买账,你就是安全的。
“能听我说几句话不?”趁着刘虻去洗手间,袁满在走廊里拦住了他。刘虻面无表情,只是定定地站着。他的眼神并没有落在她的脸上,而是投向走廊另一端的虚空里。袁满心里一阵悲哀:她和刘虻或许再也不会有那种亲密的关系了。对一个男人来说,被自己信任的女人出卖是一种耻辱。“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恨我,觉得我是个寡情薄意的女人,为了钱出卖了你。”袁满说得很从容,仿佛背叛刘虻的是另一个女人,这种从容让刘虻越发心凉。那天黎明,他和曾可心大致说了这事儿,曾可心惊讶地瞪大了那双干净得几乎看不到一丝杂质的眼睛,这让刘虻心里涌上无边无际的柔情。一个人经历越多,越容易丧失内心最纯净的东西。而曾可心常常唤起他内心深处这些纯真的记忆,让他在繁杂的生活里,能暂时放下厚重的铠甲,稍稍喘口气。曾可心不相信袁满会为了钱而出卖刘虻:“你们那么多年的朋友,她怎么可能出卖你?何况,她对你有多好,你自己心里也明白。一个女人不可能出卖自己心里的人。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呢?”曾可心的劝慰让刘虻无言以对,甚或有些无地自容。
男人为了一个色字是要付出代价的,古来有之。烽火戏诸侯,周幽王不但丢了江山,还赔上了自家性命。一个女人如果愿意和你上床,又不是风尘女子,这个女人一定是爱你的。至少,袁满是这样。这么多年,刘虻自认是了解这个女人的,当初为了自己,她甚至冒着被开除的危险。但是,金钱的诱惑力远胜于感情的力量。袁满曾经说过,“钱是王八蛋,不过,比起那些不靠谱的混账,还是钱更保险。”想起曾经几次彼此纠缠在一起的情景,刘虻愧疚不安。
想不通也好,想通了也罢,刘虻都不想再去计较了。恩怨是非之后风轻云淡,他和袁满以后也就是同事。他们也一起去应酬,去喝酒唱歌。只是,他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心无芥蒂了。
这天的应酬依然如此。袁满几次和刘虻示好,都被刘虻冷冰冰的眼神给挡回去。她试着像以前一样想替刘虻挡酒,但是在客户们打趣的玩笑声中,刘虻却举杯一饮而尽,大大咧咧地说:“干了,大老爷们的事儿,女人们最好少掺和。”刘虻的话说得毫无感情色彩,即使是多喝了几杯的客户,也能听出他话里的戾气。
袁满好像一个被耍弄的小丑,只好尴尬地笑笑。客户们大都走南闯北多年,见惯不怪,打个哈哈也就过去了。袁满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狠狠地抽了好几支烟,做事从来没有任何后退之意的她开始后悔,如果当初自己不是一念之差,她和刘虻之间就不会有今日的尴尬和难堪。可是,人生从来没有后悔药,更不可能让人回头,既然作出了选择,就只能承受任何结果。
“你还怕钱咬手?你放心,亏了谁,也不会亏了朋友的。一个单子对天宇来说,家大业大,多一笔少一笔,都不会伤筋动骨;世新不一样,这样的单子关系到十几个人的饭碗呢。你再想想,这十几个人背后是十几个家庭,那是多少人啊。
这可是救命钱。”晚报的孟亚军举着猩红的葡萄酒,那张圆鼓鼓的脸上堆满了笑意。整个晚上,他一直试图说服袁满。孟亚军是晚报广告部主任,袁满一出道,就开始和他打交道。孟亚军有个绰号:人品太次郎。这是晚报发行部主任给他起的,两人的梁子是一次竞岗结下的。孟亚军在晚报是新贵,报纸的运作离不开广告,而随着纸质媒体竞争的艰难,广告部日益显示出它的重要性。孟亚军就是在这时候异军突起的,他原本是报社外聘人员,但他手上广告客户众多,尤其是与市里几家大型传媒公司关系甚好,几乎每一家都有一定数额的广告发布在晚报上。靠着这个优势,竞聘上岗时,孟亚军居然击败了几位竞岗者,成为广告部主任。原本很有优势众望所归的广告部副主任,被任命为发行部主任。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是孟亚军被很多同事诟病的原因。但是他的业务量让他人望尘莫及,再加上他很善于投上司之好,很会在适当的时候“意思意思”,最终他爬上了广告部主任的位置。自知根基尚浅,孟亚军上台后,进行了一轮感情投资,几乎宴请了大大小小各部门的领导和骨干;而对于一些潜在的对手,孟亚军毫不手软,他先是寻机拿掉了广告部前任主任的心腹爱将,接着开始招聘,吸纳了一批年轻的业务员。
孟亚军培训业务员不遗余力,甚至十分辛苦。他常常亲自带着业务员去扫街,谈业务。每到饭局,还会自掏腰包请客。酒至半酣,也会和业务员们痛说家史。这些手段颇见功效,感恩戴德的业务员们对他大多死心塌地。当然,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孟亚军不是上帝,更不是慈善家,他培育的业务员是要为他所用的。业务员的广告,他每笔要提取2%的提成。看起来这是个微不足道的数据,但细算一笔账,金额惊人的广告业务量,光这一笔就会给孟亚军带来同样令人咋舌的收入。对于这笔钱,孟亚军也有极好的理由来应对他人的质疑——活动经费。宴请客户总有很多不能报销的项目,而这些项目又无据可查,这就成了孟亚军极好的借口。当然,每月在内部搞几次聚会,给属下庆祝生日,诸如此类的小恩小惠,让孟亚军赢得了极好的口碑。虽然也有一些质疑之声,但孟亚军自有自己的生存逻辑。社会江湖,江湖社会,在任何一个单位,有生死大权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老大,只要老大买账,你就是安全的。孟亚军恰好就是老大的心腹,旁人的非议自然掀不起什么风浪。
在世新的老板找到孟亚军时,他自然不可能轻易口吐承诺。即使是一件手到擒来的小事,孟亚军也会寻出无数的借口,刻意制造出很多困难的假象,何况,是这样一件难度极大的关系到众多公司的竞标。世新老板最心有忌惮的就是天宇,据他打探的消息,天宇在这个单子上志在必得。“拿下天宇,老哥我拿到这笔单子就十拿九稳了。好处少不了兄弟你的,你就帮老哥想想辙儿。”世新的老板满脸谦卑,一副讨好的样子。孟亚军对这笔单子落入谁手,并不是漠不关心,谁拿下这笔单子,直接关系到广告投入的多少。他在心里暗自盘算过,天宇拿下这个单子,在晚报的投资也是固定的。天宇在本市根深蒂固,方方面面的关系盘根错节,投放广告也要各方平衡。而世新不同,只要自己帮忙拿下这个单子,广告的投放自然也就掌控在自己手里了。这是一块肥肉,送到嘴边焉有不吃的道理?
每个人都可以标榜自己的高尚和正直,但是,面对巨大的诱惑时,却未必都能保持这种道德的高尚和正直。
回忆让并不久远的往事渐渐清晰。行进在夜色深重的街道上,林立的高楼大厦明灭的霓虹灯迷离炫目,刘虻的思绪还停留在袁满的讲述中。虽然自那日醉酒之后,他拒绝与袁满再一路同行。但是今晚,当袁满把他拦挡在走廊,执意要和他聊聊时,他发现,他无法把袁满从心底删除。他们有太多的过去,太多的无法漠视的恩怨是非。很多次,当他和袁满纠缠在一起,他已经想不清楚是自己贪恋一个女人身体的诱惑,还是这么多年,袁满已是他生命里不可忽视的一分子。
一切都是偶然。
袁满记得很清楚,那晚,刘虻打电话给她时,她还没有确定是否答应孟亚军做一回内鬼。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么多年,为了争得单子,袁满使了各种手段,自然有一些见不得光的卑劣手段,但她从来没有昧着良心出卖过公司利益。每个人都可以标榜自己的高尚和正直,但是,面对巨大的诱惑时,却未必都能保持这种道德的高尚和正直。世新开出的条件,袁满动了心。十万元!只要袁满答应此事,就先往她的卡里打两万元,其余的八万在拿到天宇竞标书的详细资料后,一次性打到她卡里。“我知道你和刘虻的关系,这事儿只要你答应,就一定没问题。”孟亚军重复了好几次这话。袁满脸上一副不屑一顾甚至有些厌恶的表情,但她的心里却已是翻江倒海。十万,即使刘虻拿下这个单子,提成也不到这个数字的一半,甚至更少。若是拿到这笔钱,她就可以在二环贷款买那套房了。在青城市这么多年,袁满只是购买了一套35平米的底店,那还是前几年房价没有火箭式地上涨之前贷款买的。她也计划过买套属于自己的楼房,可计划总赶不上变化,便宜的看不上,看上的太贵。她最心仪的是二环那套三居室。小区里小桥流水,绿树成荫,很有情调。但她去年刚付清底店的贷款,手里的现金远远不够首付款。卖掉手里的股票,割肉太痛。患得患失间,孟亚军来找她,让她心里不由地动了这个念头。可是,如何拿到竞标书,袁满却一点想法也没有。
刘虻的谨慎超乎想象。他生怕出现任何纰漏,即使是袁满,他都不会主动和她谈这个单子,更不会让她看到任何和竞标有关的数据文字。有一晚,袁满临睡前多喝了一杯水,半夜迷迷糊糊爬起来上卫生间,发现刘虻的屋里居然亮着灯。
她以为是刘虻看书睡着了,忘了关灯。心里暗骂:猪头!从卫生间出来后,袁满推开虚掩的门,打算替刘虻关灯。出乎她意料,刘虻正趴在桌子上写着什么,见到推门进来的袁满,他有些惊异地问:“你还没睡?”袁满调笑说:“睡了!起来放水!
你还在为老婆本拼命呢?小心挣够了本儿身体垮了,到时哭也哭不回来啊。”刘虻顺手把桌上的稿纸反扣起来,笑眯眯地回了一句:“不怕,实在没辙,你也凑合能用。”两人叮叮咣咣一顿热闹的斗嘴,袁满离开刘虻房间时,心里有些不舒服,刘虻反扣稿纸的举动在她心里投下一丝阴影,这家伙,居然还在防备自己。孟亚军来找袁满时,这些事又浮现上袁满心头。
机会来得很迅疾,迅疾得让袁满自己都有些意外。
“在哪儿呢?清醒的话,开车接我一下。”刘虻口齿伶俐,在听筒里似乎很清醒。当袁满开车到了夜总会门口,刘虻被送出来时,袁满发现刘虻走路有些打晃,他钻进车里,就一头歪在座位上。袁满认识送他出来的恒泰集团的副总,二人寒暄几句,袁满就告辞了。一路上,刘虻几乎一句话也没说,袁满试图和他说话,他只是哼哼唧唧两声,不知所云。袁满也就不再搭理他,安心开车往住处走。
青城市这几年车辆增长迅速,据说每天车辆增加数已近200辆。虽然道路扩宽作为民生工程每年都在进行,但远远赶不上车辆的迅猛增长,堵车也就成了司空见惯的事。对于开车的人,夜深时是最幸福的,道路空寂,任你自由飞奔。
此刻,袁满就是这样心旷神怡。车载音响里,汪峰这个男人嘶吼着一首和青春有关的歌《春天里》——
还记得许多年前的春天
那时的我还没剪去长发
没有信用卡没有她
没有24小时热水的家
可当初的我是那么快乐
虽然只有一把破木吉他
在街上,在桥下,在田野中
唱着那无人问津的歌谣
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
请把我留在,在那时光里
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
请把我埋在这春天里……
车到了楼下,刘虻歪在座位上,袁满叫了好半天,他才摇摇晃晃爬出来,袁满费力地扶着刘虻上楼,刘虻的胳膊压得她几乎要摔倒。进了家门,把刘虻扶到房间,袁满的身上几乎被汗水湿透了。她打开空调,坐在椅子上,喘了口气,忽然,看到刘虻的褐色公文包放在床边。袁满的心忽然跳得很剧烈,就像书里说的擂鼓一样。她把公文包取出来,手指颤抖着试着输密码,公文包打开了。袁满发现了竞标书,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上面有几处铅笔改动的痕迹,是程雄的字迹。
袁满的心跳得越发激烈:看起来,这应该是最后定好的竞标书了。以程雄的个性,要不是最后敲定,他一定会用红色的碳素笔。“这是一种视觉上的冲击,提醒你们要注意!就像是上学老师的红笔一样。”程雄曾经特意强调过,红笔是问题严重改动较大的,蓝笔次之,铅笔一般就是基本确定了。
袁满靠在椅背上,脑子里有两个人似乎一直在打架。这份竞标书做得真是太漂亮了,而且可以说完美无瑕,每一个细节都设计得那么精美。如无意外,天宇中标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十万元就像是一张看不见的网,罩住了整个夜空也蒙住了袁满的欲望。袁满拼命挣扎,她的理智一直在提醒她,她的手却颤抖着拨通了孟亚军的电话。喜出望外的孟亚军一迭声说:“我知道你有办法。”袁满没有理睬他的殷勤和惊叹,只是给他下了一道命令:“听着,今晚我要两万元现金,半个小时后我们在广场见。其余的八万,我也要现金。”孟亚军愣了一下,随即答道:
“行!”午夜已过,嘈杂的广场空寂无声。袁满把车停靠在南侧的马路边,顺手打开车窗,她的心就像被网遮住了,纠结得理不出头绪。半小时后,孟亚军赶到了。他拉开车门坐在袁满身边,把一个纸袋递给袁满。袁满机械地接过去,打开一看:
是一叠百元钞票。她一个字也没说,把协议书递过去。“明天一早给我。剩下的钱也一起带过来。”袁满话音一落,挥挥手,示意孟亚军下车。孟亚军下车前,简短地说:“明天上午给你,到时我给你电话。”袁满从嘴角边挤出几个字:“给我短信,到时再约地点。”
得饶人处且饶人,把人逼到绝路常常会伤害到自己。
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曾可心走进富丽堂皇的碧水间雅间,心里还在犯嘀咕。曹大富打来电话时,袁满就坐在曾可心对面,她品味着极品铁观音,若有所思。下午,袁满忽然去策划部找曾可心。“我想和你谈谈,能不能找个地方?”
袁满声音柔和,再没有往日的飞扬跋扈,曾可心能够听出几分小心翼翼。袁满憔悴得似乎换了一个人,一眼就能看出满怀心事。曾可心点点头,说:“我去和孟经理说一声。”袁满制止了她,“不用,我去吧。”工夫不大,袁满就从孟丽丽的格子间走了出来,两个人相随着下了楼。楼下不远处有家新开张的香茗茶楼,袁满选了个清幽的小雅间,点了一壶菊花茶,两碟小吃。相貌清丽酷肖南方女子的老板奉上茶点后优雅地退了出去,竹帘掩门的雅间里只剩了袁满和曾可心,二人一时无言,相对默默地喝茶,彼此揣摩着对方的心思。
清幽的乐曲声忽然换了节奏,清脆优美的古筝曲回荡在茶楼的每个空间,让幽静的茶楼似乎也多了几分浑厚激昂。“《高山流水》,可心,你稀罕这曲子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