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徐这两天一直在为出行做准备。把要带的衣物、药品整理了一旅行箱。不过不是他自己整理的,路璐帮了不少忙。用老徐自己的话说,他对家里所有东西的位置几乎一无所知。衣柜里什么东西放在哪儿他以前根本不清楚也不关心,要穿的衣服都是老伴亲手给他拿到眼前,告诉他明天换上这身衣服,老徐就乖乖换上,老伴说去哪儿拿什么东西,他就去。有老伴在的时候,他什么都不用过脑子,听听指挥就好了。老伴一走,老徐俩眼一抹黑,整个人的都晕了,他是从来不管家的人,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人。
不过还好,好在还有周到体贴的三儿媳妇,老伴走了以后,路璐帮老徐把家里都细细归置了,衣服全部归类整理好,每一类放在一个抽屉里,然后在抽屉外贴上标签,以方便老徐日后查找。
下午快五点钟的时候。
老徐正收拾东西,徐江正要准备做晚饭了,家里来了个不速之客。
来人进门介绍说,他是老关的邻居,就是住敬老院的那个老关。来者说他自己老伴儿也刚没了,来找同病相连的老徐叙一叙。
老徐先是愣住,还有这样拉关系的?还有大老远来聊这事的?不过既是老关的朋友,朋友的朋友,也算是自己的朋友吧,“里边坐吧。”老徐把他请进来。
徐江看了一眼这位来客,心下不太爽,这都什么人哪?这老关头也是,瞎介绍什么呀?在我们家搞丧偶老头联谊会啊?真是莫名其妙。虽说他心里不爽,但礼貌总是要有的,只能挤出笑脸让他进屋。
来者先在门口拍净身上的风尘,然后进屋换了拖鞋,换鞋的时候很客气地问:“请问这双是客用的吗?”
客用?“你随便穿一双就行。”老徐说。
来人把帽子摘下,朝老徐点头致谢,然后才随老徐进了客厅,主在前客在后,进到厅里坐下。
徐江看这人有点儿意思,毕恭毕敬的,像个学究样。
出于礼貌,徐江给他倒了杯茶。
“谢谢谢谢。”来者起身致谢。“这是儿子吧?”
“哦,我家老三。”老徐说。
徐江看这人算有教养。
来人坐直身子,望向老徐,道:“哦,我先自我介绍一下儿吧,我姓张,叫张广仁。不知道老关跟你说起过吗?我和老关是邻居,也是多年的老朋友。我以前是市第一小学的校长。”
老徐退休以前在职时,城里大大小小的人物也见过许多,不过张广仁这名字他确实没听说过,城里那么多人,怎么可能都认识?
老徐客套道:“哦,我可能以前见过你,不过人和名字可能对不上号了。”
“哦,是是,也可能。我叫你老徐,你不介意吧?”张广仁说。
“当然不介意了。”老徐笑笑,“别人也都是这么叫我的。”
“咱们都退休了,就别称呼以前的头衔了,是吧?”张广仁当然知道老徐当年的威风。
老徐一听,原来他是这个意思,赶紧说:“咳,还叫那些干什么?退了都多少年了。”
“徐老哥啊,我今天来得有些冒昧,失礼了,失礼了,还请老哥哥你和你的家人多包含哪。”
老徐摇头,“哎,你客气了,都是朋友,咱们不说这个。”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张校长道。
徐江在厨房择菜,听张老头说话还挺逗,一套一套的词儿,有什么事倒是快点儿说啊。
张广仁道:“我听老关说,你老伴也是刚走,我也是同样的情况。”
“哦。”老徐应了一个字。
徐江最不愿意别人跟老爸说这些,老爸的情绪好不容易才平复了一些,又来揭伤疤。可他来都来了,又不能不让他说,他既然来就是为了说这个,他是来找难友的。
张广仁抬头看见了墙上的照片,定睛细瞅,感慨道:“老哥哥,老嫂子端庄美丽,好相貌啊。”
老徐也抬头看了看墙上的全家福,老伴那是一等一的相貌。
张广仁鼻腔抽了抽,“唉,老哥,咱们命苦啊,老伴儿都走了,一个热乎乎的人就这么没了,最后只能靠看照片思念了。”
老徐不由得心中难受。
徐江摇头,这人来做什么?这不明明是在伤口上撒盐吗?烦人。
“唉……”张广仁长叹一声,“可惜她们走得太早了,你说她们再多活几年该多好。”
“谁说不是呢?”老徐平静道。
“你老伴什么时候走的?”张广仁问。
“四月中。”
“哦。”张广仁点点头,“我们那位五月初,还比你们晚几天,什么病?”
“肺上。”老徐。
张广仁明白,老徐不想提及那个可怕的字眼。
“我老伴是肝上。”
老徐叹了口气,“唉,怎么都是这种病。”
“可不是吗,这病说来就来了,最后把人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唉,不提了不提了。”张校长眼里泛起泪花。
徐江边听边翻白眼,这张老头提这些伤心事干吗?这个老关,真够讨厌的,介绍这样的人来我们家干吗?真是。
“你有几个孩子?”张校长问。
“三个儿子。”老徐说。
“哟,三个儿子?没闺女?”
“没有。”
“哦,挺好。我是两个儿子,也没有闺女。你的儿子们都在这儿吗?”
“老大不在,刚调走。老二老三都在这儿。”
“哦,好好。我的两个儿子也都在这儿。唉,我家老大为了照顾他患病的老妈,把以前的店都关了,全心全意地在家伺候老人,唉,哪知这病啊,最后是人财两空,钱也花了,人也走了,最后弄得孩子也没了饭碗。你说说,唉。现在儿子还在家闲着呢。”
“唉。”老徐不好评论什么,只能先当听众。
“老二也是自己开个小买卖,日子过得还行吧。”
老徐问:“那你现在是跟孩子们一起过吗?”
“是啊,每天吃饭跟二儿子他们一起,住还是回家自己住。老哥哥,你以后怎么打算啊?咱们这真是同病相怜啊。我呢,是这么打算的,我以后还想再找个老伴儿,不过也还没想成熟。主要是儿子儿媳妇不同意,这是个大问题。”
“哦,孩子们不同意啊?那比较麻烦了。”老徐说。
“谁说不是呢,二儿媳妇丑话都说出来了:我们是缺你穿了,还是少了你吃了?找什么老伴啊,你都这把年纪了,跟我们一起过几年你也就差不多了,还找老伴,到时候让人家把家产都拿走了,给我们连个毛都剩不下。”
徐江边听边乐,这儿媳妇真够猛的,敢跟老公公放这么狠的话。
老徐暗自庆幸自己家还真没有这样的儿媳妇。
“哦,这就不太好办了,那你儿子的意思呢?”老徐问。
“儿子吧,倒没说什么,但儿子什么都得听儿媳妇的,儿媳妇不同意,那儿子肯定也不同意呗。不过我不管他们,我是要找的,就算他们不同意我也要找。”
徐江听了一笑,想找就找呗,说这么多没用的。
那位张校长继续:“我要找,我肯定得找。徐老哥,我想先问问你,你要找什么样的?”
找什么样的?老徐想了想,说:“哦,我呀,我找个保姆就行了,我这儿主要就是需要有个人给做做饭。”
张广仁似乎对老徐简短的回答有些失望,“哦,你这倒简单,就是找个做饭的是吧?那好说了,孩子们应该都不会反对。我吧,我这儿比较复杂,我就要找老伴,我不要保姆,而且我想过了,我要找个不带工资的。”
老徐也纳闷了,“哦?为什么一定要不带工资的?”
徐江听着都想乐,不带工资的?这都什么条件啊?他也很想听听张老头的说辞。
且听这位张校长娓娓道来:“有人吧,喜欢找带工资的,觉得对方有工资省事,觉得有工资好,可我不这么认为。”
老徐竖耳倾听,看看这位张校长有何高见。
“我呀,我找老伴,就找那种不带工资的。我是这么想的,我想啊,那带工资的,还得跟你讨价还价,是不是?因为人家有工资啊,有工资就是有资本啊,有资本得跟你讲价,有资本就对你要求也高,你说是不是?那不带工资的呢,相对来说好说话,对吧?她没钱,我每个月给她,那她就得听我的,她什么条件都别跟我谈,你花我的钱住我的房,一切都听我指挥就行了,所以我觉得不带工资的才好。”
“哦。”老徐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见解。
“老哥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张校长期望有个人能赞许他的独到见解。
“嗯嗯,有道理。”老徐只得付上一句。
张校长继续,“这两天啊,倒也有人给我介绍,都是我们学校以前的老师,她们现在没老伴了。其中一个还上我们家来过,非就看上我了,非就得找我。”
这是显摆吗?徐江听张校长絮絮叨叨挺烦人。
“那位女同志吧,什么都好,要相貌有相貌,要人品有人品,不过,她是老师,她有工资啊,有工资的不是我要寻找的目标,我怕将来有麻烦,所以一直都在拒绝她。”
矫情!徐江撇撇嘴。
“必须得是没工资的?”老徐好奇道。
“必须得没工资的。”张校长的回答干脆坚定。
“可她就算是工人,退休也有工资啊。”老徐说。
“对,不管是公务员还是工人,退休的肯定都有工资,所以啊,我就想从农村找一个,找一个老实的,想法简单的,而且绝对不能带工资。”
他也真是个怪人,这条件开得也怪,“哦。”老徐不知道该怎么接茬了。
“城里的女人太精了,我可伺候不了,将来肯定相处不来,我要找就从农村找个朴实的。”
“哦。”老徐点头。
“对了,晚上孩子们在这儿陪你吗?”张校长问。
“在啊,他们每星期轮流做饭,晚上也轮流在我在这儿陪我,我岁数大了,他们不放心,每天家里都有人陪着我。”老徐总算接了一句长话。
“哦哦,那敢情好。”张校长说。
“怎么?你自己住吗?”老徐问。
“对,我自己住,我就是在儿子家吃饭,因为我不会做饭,吃完饭我就回去自己那儿了,晚上都是我一个人在家。”张校长说。
“我觉得晚上还是有个人的好,万一有点儿什么事呢?”老徐劝道。
“咳,能有什么事,没事,我没大病,身体好着呢。”
“嗯,那就挺好,我不行,我以前有过脑梗,晚上我自己住的话孩子们都不放心,生怕出点儿事。”
“哦,这个病可不好,那你得当心了。不过,我吧,我也有毛病,我经常坐得好好的就栽倒在地上了。”
啊?老徐心想这还不算病啊?这好像比我这严重吧,“哟,那你得注意了啊,有没有去看看?”
“我觉得也没什么事,去医院查过,说是脑子没事。”
“那怎么会?是不是血压高?”老徐问。
“也查过了,不高。”
“哟,那怎么回事?再好好查查吧,别不当回事啊。”
“我上次突然栽倒,头上缝了三针呢,你看,还能看出来。”
这张校长提起自己的病史,倒像提及当年的英雄事迹一样。
“这还不危险啊?你可小心点儿吧。”老徐真觉得他这不是小毛病。
“除了这个之外,我没有别的毛病,身体还算可以。”
这毛病还小啊?徐江摇头,这老头哪天也得出大事。
“不过我总觉得有个人在家比较好,要不你住到儿子家去?”
“唉。”张校长撇着嘴,摆摆手,“不行不行,跟儿媳妇合不来,住过一些天,不行,儿媳妇天天数落我,嫌我烦,我也觉得麻烦。总之我也受不了他们,他们也受不了我,自己有窝还是在自己家里好。”
老徐同意,窝自然是自己的好,自在。
聊天的工夫,徐江把饭菜都上桌了。
已经六点多了。老爸是按时按点吃饭的人。徐江看这人聊上没完了。又耐着性子等了二十分钟,菜和粥都快凉了,徐江才走过来问:“叔叔跟我们一起吃点儿吧。”
张校长这才抬头看看表,“哟,六点半了。不行了,我得走了。”
“在这儿吃吧,回去不也是一个人吗?”老徐说。
“不行不行。”张校长忙站起身,戴好帽子,收拾好包,“我得走了,我得去儿子家吃饭呢。”
“那就在这儿吃吧,一样。”老徐说。
“不行不行,不回去吃饭不行,我要是在外头吃了饭再回去,儿媳妇就得盘问了,跟谁吃的?在哪儿吃的?打听半天呢。”张校长无奈地说。
老徐和徐江一听是这个原因,也不好留他了。
老徐只说:“这样啊,那就不留你了。”
“是是,必须得回家,看我看得可严了。”张校长说。
徐江一笑,“是怕你在外头跟别的老太太吃饭吧?”
“嗯,很有可能,怕我在外头认识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人。”
说着话,张校长已经移步到大门口,“好”,张校长伸出手,“老徐,老哥哥,再见啊,谢谢,跟你说了这么多,我心里也舒服多了。”
“你慢点啊。”老徐说。
“我以后还来呢,行吗?”张校长说。
徐江咬咬牙,还来啊?
老徐说:“好啊,随时欢迎你,不过我下礼拜要出门了。”
“行,那等你回来以后我再来。”张校长握了握了老徐的手,“好好,老徐,祝你成功啊,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徐江白了他一眼。
“哦,好好。”老徐随便应付了一句,“慢点啊。”
“行,那我走了。”
张校长走了。
徐江说:“哎哟,他可算走了。”
“张大忽悠。”老徐说:“我想起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