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香,北夷狩猎与南荣有何不同吗?”刘备骑在马上,勒着缰绳。
“自然是不同的,冰天雪地和郁葱树林能比吗?”孙尚香同样心不在焉地牵着缰绳,控制着座下的马往前走,目光四处游荡寻找目标。
刘备笑眯眯地问道:“那么……你更喜欢哪里?”
“北夷。”孙尚香的回答不假思索而理所当然,“生我养我的地方,我自然更喜欢北夷。无论是人,还是物。那片土地,埋葬了与我并肩作战的伙伴,埋葬了老爹和母亲,埋葬了大哥。于情于理,我都喜欢北夷。”
“要么荣归故里,要么客死他乡。”孙尚香轻声低诉。
我啊,最喜欢北夷了。
即便他一度跌落谷底,被战火灼得遍体鳞伤,被贫穷饿得瘦骨嶙峋,但我也依然喜欢他。
他曾经是一片星际的霸主,曾经在最高处俯瞰一切。他曾经被周围的所有领域尊敬爱戴,被臣民拥护守卫。
他守护着数不清的人们在这片土地上一代又一代地生存。他有过成功,也有过失败,但未曾放弃过自己的尊严。
被人蔑视也好,唾弃也罢,他始终是我最爱的国家。
终有一日,能重振旗鼓,光耀北地。
我将誓死守护,荣辱与共。
北夷生而为龙,即使一朝折断掌牙,拨裂鳞片,瞎目断爪,坠入浅滩,龙依然是龙。
愿我有生之年,待见他君临天下。
刘备眼底掠过一丝晦涩,看来孙尚香心中,对北夷的眷恋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孙尚香浑然不觉,“你知道吗?曾经我有多任性妄为。为了抓一只兔子,追了几百里路,只是为了烤了吃掉。公瑾因此陪我追了那么远,最后和兔子一起滚进灌木丛,风度翩翩的少年郎满身狼狈地抱着兔子出来,雅正都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
腾驹摘陌上的星辰,蟒袍被夜露溅满身。越放旷潦倒,越深种情根,却情愿扮个浪子王孙,如世间璧人,对坐烛影黄昏。
周瑜他何须谁来赐平身?不拜天地浩荡河山永蔚,不拜高堂济清辉,拜只拜今宵殿上那个谁。
越招摇坐镇,越戏弄乾坤,却偏要来个妙算如神,藐烽火诸侯。只道俯首称臣,却向谁跪谢隆恩?一拜天地浩荡河山永蔚,二拜高堂济清辉,拜他鲜花着锦山呼万万岁,忽觉他非最无忧的谁。
心高气傲,却偏偏为孙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那你现在想要什么?”刘备陡然发问。
孙尚香没反应过来,茫然不解地望着他。
他正侧脸,异常认真地看着她。黑曜石般的眼眸稳稳当当地装着一个她,仿佛整个世界只能容下一个她。
“我要那只风筝。”孙尚香有意捉弄她,指着天空上被吹着乱飘的断线风筝,眼眸里满满的都是狡黠。
刘备二话不说,一拽缰绳,策马啸西风,朝风筝的方向奔去。
这回轮到孙尚香留在风中茫然失措,不料刘备当真为了他去追风筝了。
直至春猎即将开始,孙尚香都没有见到刘备人影,这会儿不由急切起来,派人去寻。
春猎即将来临,下人敲响了第一下铜锣,底下的人稀稀落落地开始聚集。待到众人骑马满聚一堂,骑在马上在最前方的孙尚香愈发焦躁不安。
如今只待刘备一声令下,可是他却不见踪影。这傻子该不会真的去追风筝了吧?孙尚香暗自咬牙切齿。
周遭的议论纷纷扰扰,扰得孙尚香不耐起来。正当她准备大吼一声安静时,不远处传来略显急促的马蹄哒哒声。
孙尚香连忙朝那处望去,只见刘备满身狼狈地策马奔腾而来,怀里小心翼翼地抱着那只破败不堪的风筝。这哪儿还有王族的模样,说是乞儿也不遑多让。
群臣面前,他居然这副模样,不修边幅地搂着风筝出现。实在是惹来了众人异样的目光,与议论纷纷。
孙尚香慌忙拽着缰绳,朝他奔去,“阿玄!”
“香香,风筝。”他眼里含笑,笑里有暖,暖里有风,风里有满满的欢喜。眸光如水,如同暖阳微醺。
他摊开手掌,小心翼翼地将残破的风筝捧在手心里,托举到她面前。衣衫被刮破而褴褛,还沾着几片枯叶,渗出殷红血色的掌心沾满了尘土,几粒沙粒黏在血痕里,他却似乎浑然不觉。
他的眼睛里一如既往的容纳着温柔宠溺,疼爱纵容。每一次孙尚香闯祸或是发火时,他也总是这般的目光。
其实她没有什么好生气的,内外大小事务,孰轻孰重,他都处理得干干净净。那些烦心事,他半点也不会拖到她面前。陪她时便是一心一意,不会把任何东西带进来。哪怕是要务在身,她便是一句话,他便推辞延后,二话不说陪她。
她想要的,他都如数奉上,哪怕是要上房揭瓦,他也只是笑眯眯扶着梯子,恨不得以身试法。她想干什么,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一个动作,他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她一句话都不用说,他就办好了。
就算是孙尚香这般的脾气,也没有地方能挑剔发泄。偶尔她憋着气,找他撒气挑出来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例如说,某个节日礼物提前送了不准时,因为政务来陪她时晚了一两分钟,喂她的汤羹稍微烫嘴没有把握火候,厨房送来的海鲜粥带了腥气。
这些要么是情理之中,要么压根不是刘备的错。可孙尚香想要发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但是那些也不重要了,无论对错,他都能放下所有身段。跪在她面前,诚心改过状,大声说出来:“夫人,我错了,下次不敢了。”
这样一来,反倒是孙尚香觉得自己咄咄逼人,无理取闹了。可是刘备喜欢看她无理取闹,所以不觉得那是无理的。
他就那样笑着,对她说:“我喜欢看你闹,所以不觉得那是无理的。”
“我骗你的。”孙尚香借过风筝,沉静地望向他的眼睛,“我不想要风筝。”
刘备不恼,反而笑道:“我知道。”
“那你又在做什么傻事?”孙尚香蹙眉。
“为你,千千万万遍遍,遍体鳞伤还是会义无反顾。”刘备纵容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回答,“周公瑾能做到的,我也会为你悉数奉献。至少,我会让你感觉到,在南荣也可以堪比北夷。”
孙尚香咽了一口唾沫,“你跟公瑾比什么?这性质不同。”
“无论出于何种感情,我都希望你能见证,没有人比我更爱你。”刘备垂眸轻笑。
她却挑眉,“你为什么如此笃定?”
“我爱你,毋庸置疑。”他神情不见得半分虚假。
她的眼神骤然染上了寒霜,“比起我,你更爱你的信仰,更爱南荣。可是公瑾不一样,他更在乎我。”
单这一点,刘备比不得周瑜。在周瑜眼里,孙尚香高于一切之上。而在刘备眼里,他深爱孙尚香,但他更爱南荣。
他沉默了,他想反驳,但也没办法自欺欺人。二人都心知肚明,她说的绝无半点虚假。
“如果有朝一日,我愿意为你舍弃南荣,舍弃刘这一姓氏呢?”他蓦然开口。
她挑眉,似是嘲弄,“等你有那么一天再说吧。相视一笑轻王权,的确很美好。但你也应该很清楚,你我二人都是如何眷恋家国。”
他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她,眼睛里似乎藏着类似于哀痛无奈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