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寻找一条通向伟大的路,寻找自我生命的价值。他需求的是无边的伟岸之感。所有出现在他眼前的东西,全是阴暗的,那么微不足道。他内心潜伏已久的魔鬼,是透过撒旦的视
角完成的呈现,而非上帝的光明面所映现的仇恨。所以他矗立在死亡的边缘(窗沿之上),双腿晃荡,用一种鄙夷、嘲讽的神情凝视着狭窄的大院所折射出来的整个无垠的尘寰。在这种状态里,他找到了安宁,他感到生活短暂的缓慢、幸福和快乐。是的,死亡曾间接通过内心的魔鬼传达给他。可那只是他的幻梦,是他冀求的毁灭。不真实,不具体。死亡,在幼小的(却充满仇恨的)相生心里,是一种非生命性的假定。他进入死亡为其布置的一条甬道,穿越甬道,再进入死亡之界。那里是完完全全属于自我的世界。他的孤独的世界。他曾想过,孤独是内心的魔鬼。对。那么这也就是魔鬼的世界了。他可以凭自己的想象构筑死亡的具象,构筑死亡世界。这里,是他自我保护的穹顶、樊笼,是母亲子宫的挪亚方舟。
门被一脚揣开,老师冲进来,将他扔到床上。
相生猛地从思考死亡的价值中抽脱开来。他怔怔地望着老师,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他没有想到死亡。我一开始就对你说过。他根本就没想到死,他还没有完成心中伟大的报复。
他也许忘了。他对老师说了很多话。包括对生命、对孤独的控诉。
就是在那一秒,老师将他扔在床上的一秒。他感觉有人对他的死亡在意。连父亲都不在意的事情,却通过一个陌生人给予他汩汩温情。死亡有时比生伟大。人们习惯透过死,实现自我存在的价值。
而悲哀的是,死亡之伟大只有对他人才产生意义,却需要用自我的生命作为代价。
就是在那一秒,老师将他扔在床上的一秒。他实现了死亡的伟大,却没有因此付出生命。
这对他来说是多么值得骄傲的一件事。啊!他禁不住再一次感慨。他看到了死亡在眼中所呈现出来的具体回馈。有人爱惜他!因死亡他不再孤独。因死亡他短暂地忘却了魔鬼。因死亡他知道了“被在乎”的含义。
于是他从床上站起来,慢慢地走向他,走向这个陌生人,走向这个给予他无限温情、助他实现自身价值的陌生人。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足一米。然后他又往前跨了一步,眼睫毛几乎都要贴合在一起了。他感受着老师的气息,就像在感受死亡无边的伟岸。他周身充满着强烈的虚荣感(虚荣感只是极度渴望实现自我价值的饥渴而已),他为自己的成功骄傲。但是他极力掩盖了自己的感觉。他换了一种态度。因为他试图让这种伟大继续,所以他只能重新靠近死亡的边界。他变得冷酷,对老师说,那又有什么关系,你以为谁还会在意我。
果然,老师的眼神有了细微改变。相生知道,老师的心随之也触动了。或者可以说,是心的先行触动带动眼神发生的细微变化。这眼神柔和起来,不再那样威严逼人。
他得胜了。他觉得老师的样子很可爱,然后他下意识地张开双臂,老师抱住他。他终于具体而微弱地感受到了老师的温度,这种因死亡而产生的伟大触感。
他祈求老师能留下来过夜,因为他再也不享受孤独了。通过死亡,他已站在孤独的对立面,和老师一起。老师是天使的力量,使魔鬼不复存在。他突然有一种爱的感觉,由无尽的死亡之幸福生发、壮大的爱的体验。须臾间,他完成自我爱的成长。使这爱变得成熟、真切、那样具体。就是他拥抱的这一具胴体。胴体的温度。温度所产生的暖意。他们紧紧相拥,以至于使彼此嵌入对方的身体,这是比交媾还要伟大的融合,完美的融合!从此,肉体不能以单一形式在尘寰世界存在。于是,两个人逐渐忘记了当初的彼此,一具肉体里容载了两具灵魂。身体无法移动,变成化石,成为永恒,再也不用经受时间的磨砺。爱便永永远远得以持续、绵延。
很悲伤,很美丽,相生感觉自己已不再是个孩子了。
那天,老师给他做了一顿饭。菜很美味,填充他对饥饿的虚空。吃饭前,他睡着了。他记得自己是睡着了。但老师在做饭的过程中,他醒来了。他觉得自己很幸福、很满足(又是那种由死亡延展出来的虚荣心,你可以总结成:征服的饥渴、爱的欲求)。他感到有一个吻重重地落向他。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他兴许是太过得意了。
饭桌上,老师问相生的理想。他想了想,觉得自己不能太肤浅。他说他想当一名小提琴演奏家。因为当时,小提琴在他看来是最高贵的乐器。但他似乎没有什么音乐才华,他也没有接触过任何乐器。只远远地看过小提琴演奏起来很好笑的姿态。他腆着肚子,头往一边偏,模仿起来。老师被逗乐了。但他心里最想的,还是成为一名作家。他想透过文字,描述尘寰世界的悲凉。太多悲凉被表面的平和所掩藏,太多的凄惶故事被时代冲刷,渐渐遗忘。
时间到了,相生打开收音机。里面传出淡淡音乐。他不说话了,偶尔只听见筷子不小心敲打瓷碗发出的清脆声响。半晌,他开始谈自己的童年,以及童年生活所孕育的满腔仇恨。还说到小女人在他生病期间,禁止父亲背他就医的事情。他将一切都倾吐给老师。这么多年以来,埋藏在心底的委屈,像倒一盆水,倒向老师那块润泽的土壤,一滴不剩。
但他没有告诉老师自己最大的秘密。那是属于他和魔鬼之间的交易,他解脱仇恨唯一的出路。老师要走了。他一再恳求老师留下来,他企图让自己获得
的短暂成功变为永恒。他说,你留下来,我给你每小时按课算钱就是了。老师有点愠愠不快,他说,那我必须走了。相生一把扯住老师的衣角(几乎是下意识的,每次都是),
说,你别走呀。老师说,我留下来可以,但我不是要你家的钱。这点你必须了解。他点点头,嗫嚅着嘴说,你别走好不好,我自己在家害怕。
的确,我已经说过。他开始害怕孤独了,他不再以魔鬼相伴为乐。如果从魔鬼诞生的伊始算起,他已经堕入魔鬼的深渊很久了。当他有一天发现内心的魔鬼时,他惊惧极了。他听到魔鬼的脚步朝他渐渐逼近。他不想失去人性最初的真善美,但仇恨很快使他抛却理智。他牵着魔鬼的手,从此与它为伍。但现在,他遇见了老师。他不曾想过,自己面对孤独时的决心是那样单薄、无力。他如此轻易地就背叛了心中的魔鬼。
老师一把将他抱起来,说,你不是什么都不害怕吗,连死都不怕。
于是,相生心中对于魔鬼的最后迷恋也彻底粉碎了。他觉得自己倏然变成了一个真善至美的人,变成了一个纯洁的整体。他即将用自己无缺的人格,迎向老师热烈的爱情。
你内心的魔鬼不肯放过你。
这你知道。但你不知道自己是否已准备好,同它对抗。
你把脸藏在书里,假装阅读。马斯洛娃的世界令你沉醉不已。你在心中幻想这个女子的样貌、身高、全部,甚至连她肌肤上的根根汗毛都变得具体。你看到的结局是悲惨的、被抛弃的,但是,你却在女主人公身上那布满金辉的汗毛上,看到了属于她的光明。
没有人知道(你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起),你喜欢《复活》的原因。其实很简单,仅仅是这本书能够让你看到人性之中的光辉。
或者,你以为老师知道。你以为老师最终是理解自己的。但你错了。你万万没有想到,老师也认为自己读不懂书中的“人性”。他同样像父亲那群肤浅的朋友一般,认为你年纪尚小,还不能看透生活。
但你知道自己已不再是个孩子。魔鬼使你快速成长,变成一个有着年轻身子、耄耋灵魂的怪物。你不由得仇恨父亲,以及他的女人。你是没有童年的,魔鬼日夜在你心里重复着这句话。你觉得自己应该死了,因为你已经很老很老,老到需要去扮演青春。
此时此刻,老师就在你面前。你把自己藏在书本后面。时不时偷视他伏在桌上做功课的认真样子。这一幕你很喜欢,觉得幸福。那淡淡的灯光,温柔而浪漫。它们像一群精灵,围绕在老师身旁。间歇,你看呆了,你就这样往深里看去,老师的形象逐渐失焦。你的视像变成一个空洞。短暂的走神,你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他叫了你一声,你从愣怔中惊醒。心没着没落的。你想,如果我能抱着他那该多好啊。你就这样兀自沉入幻想的世界。你在里面用尽各种快乐,以使自己完成爱情的心愿。你满足在这沉默的片刻间,像沉进水中,世界没了喧嚣,一切都很静、很静……
但你最终没有获救。仇恨在你心里太强大了,它压着你,无法喘息。而你要把仇恨大石搬开的唯一方法,就是完成理想中的报复,使自己获得平衡。
你没有考虑报复的后果。现在,你还在寻找一个方式。一个能将他们(父亲,以及他的女人)彻底毁灭的方式。仇恨在你心里,还不够具体,而仅仅只是一种理想化。而恰恰是这种理想化,使你更为愤愤不平。你委屈极了。就是这种找不到方法去实现报复计划的茫然,使你再也不得安宁。
每当这个时候。仇恨的时刻。魔鬼悄然而至。它静悄悄地提醒你,别因为短暂的,或者可以说,永远不可能长久的光明而忘记一直存在的仇恨。
你还在找一个方法。不过很快,你就可以实现它了。
魔鬼又告诉你,要等待。
你十分自然地点点头,待魔鬼离去,你才知道自己又开始与魔鬼为伴了。
老师给相生打来一盆洗脚水。水冒着热气,白雾被氧气迅速稀释,消融在升腾的过程中。刚烧开的热水,只掺了一丁点儿凉水。
相生躺在床上,眼睛继续关注他的马斯洛娃,而心却不在那儿。他故意不答理老师,是因为一种本能的喜悦。或者可以说,是一种骄傲。他扬扬得意地看着老师为他做这做那。他觉得这种被人疼爱的感觉真好。
老师叫了他三声。他还是不答理。他想让老师再多喊他几声。他喜欢听老师那温柔的呼声,带着莽撞的腔调,却显得格外真实。但他在等第四声“相生”的时候,却听到老师叫他,
小丫头。
小丫头?
他迅速把小说拿开面前,磨蹭到床尾。他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老师,甚至连惯有的拌嘴也说不出口。这一句“小丫头”,把所有的话都给堵在那儿了。这个称呼是甜甜的,像蜜一样,又带着些许苛责。总之是个很矛盾的称呼。然而正因了矛盾、冲突,才显得格外好听,带着撞击色彩。相生把脚伸进脚盆,刺啦一声又挣了出来。他冲着老师嚷嚷说,水太热了。
老师又去盥洗室接了一点儿凉水。倒进去,用手转了转。然后他抬头看了相生一眼,略有鄙夷地皱了皱眉。接着,他捧起相生的两只小脚丫,将它们重新放进水盆里。老师轻轻地帮相生洗脚,用手把水撩起来,淋着他脚踝以上的地方。相生感到一阵温暖迅速钻进心房。他害羞极了,脚不自在地相互摩挲。老师蛮横地把他两只白皙的脚丫按进盆里,说,小丫头,别乱动,乖乖洗脚。
这一系列的动作,老师都做得缓慢至极,仿佛在小心翼翼擦拭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他分明看到老师轻微的身体抖动。但他没多想,因为他一直在心里咀嚼着那三个字:小丫头。他越来越觉得在这三个字里头,所包含的情感并没有那么稀少、微不足道。甚至于,他觉得由“小丫头”所派生出来的情感意义是那样沉重。他有点担不起了。
他轻轻地说,我不是小丫头。
但他说得那样快乐。老师向他扬起一张窘迫的脸。忽然,老师的脸有稍许变化,然后小丫头长、小丫头短的大声叫起他来。他用水回击老师,弄得老师一身湿。很快,他们便扭在一起,两个人全湿身了。他们的距离很近。空气凝固了。他们停在静止中。
以后我就叫你小丫头。老师说。
他点点头,看着老师的眼睛。
他要从里面读出一些什么来。此时此刻,他看到老师的眼睛里所折射出来的哀伤。他就这样望着他。他还不知道老师的故事,只知道老师生在一个贫穷的地方。老师似乎很排斥别人议论他的贫穷。但他知道老师眼中的哀伤是因贫穷所致。
他想,生活从来不会让每个人都顺遂。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哀伤。生活不会十全十美。
此时此刻,他又从老师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五岁。他看到大海波澜不惊的秀美景色,头上的蓝天挂着一轮热辣的太阳,阳光明晃晃的,打在水面上,耀起一层晶莹。海水很蓝,一切都是蓝的。听得见海鸥悠长而清脆的声响。他在脑海中将老师这哀伤的形象剪贴进去,就像一个版画作者将一幅版画剪下来贴在另一幅版画上。这里有了老师的身影。他陪在自己身旁。相生想,所有的美丽都是因为身处绝境,美的确立,都要通过与丑的比对。所谓美,就是海水璀璨一闪的瞬间,两个人抛却空间的概念,从不同的时代跨越岁月的距离而突然相遇。美是编年的废除,是对时间的反抗。
相生心中充盈着这美感,以及对美的感激。然后,他突如其来地说,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