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前的四月,狄烈刚刚认识季薇。那天,下着雨,他们在季薇的小屋里幽会。夜里,一个年轻的女人敲开了季薇家的门。他记得很清楚,那个女人当时满身是血,眼看就要支撑不下去了。可她,依然咬着牙跪在地上恳求季薇跟狄烈,她恳求他们能够收养她的女儿。终于,他们被她的眼泪感动,同意了她的请求。后来,那个女人亲吻了她的女儿最后一下便离开了,消失在雨雾里的她,再也没有出现过。而那个女婴,就一直被他们收养着,像个诅咒一样地被收养着。没错,她在狄烈的眼里就是一个诅咒。她,在不满三岁的时候,就让怀孕五个月的季薇因为救她而流产,并且永远地失去了生育能力。接着,狄家夫人也是因为她而发现了季薇,然后在与狄烈的争吵中跳楼自杀的。再然后,就是狄罂岚了……
“她就是灾星,不!!!她比灾星还要可怕。”
狄烈皱着眉,原本平静的情绪因为回忆而激动。
“哦,原来这样,那就难怪。”
狄罂玄听完狄烈的话,淡淡地笑了一下,伸手端起面前的茶杯,轻啜了一口。
“难怪什么?”
“难怪父亲会在罂岚哥哥死后,三番四次地派人想要除掉她。不过,灾星的命似乎很大,每次都不能让父亲得偿所愿,所以最后干脆就放弃了,是这样的吗?父亲。”
“你……你怎么知道?难道那些人的意外都是你做的?不,不可能,当时的你那么小,怎么可能?”
狄烈震惊地看着他的儿子。他无法想象,那个十几岁的孩子,是用怎样的手段把那些杀手置之死地的。
“这就要多谢父亲大人的教诲了,您不是从小就跟罂玄说,只要愿意做,便没有不可能吗?”
狄罂玄冷凝地看着狄烈,邪魅地笑。
而狄烈,面对这个犀利的儿子,竟一时哑口无言,好半天,重重地叹了口气,再出声的时候,狄烈的语气已经充斥着无奈:
“难道连她害死了你的母亲,你都可以不在乎吗?”
“是吗?是千雪害死母亲的吗?”狄罂玄冷冷地反问,眼神也渐渐地荫翳起来,“可是,在我的记忆里,母亲的死只是因为她心爱的男人背着她与别的女人做了苟且的事,不然,母亲怎会好端端地跳楼,哦对了,我还记得,那天我在楼下玩球,母亲的身体刚好落在我面前,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母亲临死前的话,她说——”
“她说什么?”狄烈紧张地问,声音是绝望的无措。
然后,狄罂玄缓缓地笑起来,笑容清亮而残忍:
“她说,她恨你,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不——不是我的错,都是那个灾星,是她,都是她的错,如果不是我当初可怜那个女人,如果……”
“啧啧啧,说得可真动听啊,不过,事实真是如此吗?”狄罂玄轻啧着打断狄烈的话,然后,冷笑着侧过头看了一眼季薇,“季阿姨,事情的真相你应该最清楚了,你说,父亲真的是因为一时的善心而收养了千雪吗?嗯?”
“你……你什么意思?你到底还知道什么?”
狄罂玄依然笑,越笑越冷。
“千雪的脖子上一直有条项链,上面镶嵌宝石的地方是空的,如果我没猜错,以前那里应该有一颗稀有的蓝钻,名为‘希望’,十几年前的售价是两千三百万美元。而狄家,曾经在十七年前出现过一次重大的危机,几乎面临破产的可能,可是,同年五月,父亲奇迹般地拥有了一笔庞大的资产,瞬间扭转了当时的局面,成就了金融界一段广为流传的佳话。至于那笔资金的来源,父亲应该比谁都清楚吧。”
平静地叙述完结,狄烈的脸色也已经苍白得一点血色都没有了。
他满眼惊讶满眼惶恐地看着他的儿子。这个不过十八九岁的少年,似乎已经在他不知不觉间,拥有了掌控一切的能力。
“你……早就知道了……”
“是,所以才忍不住要提醒父亲,应该对她好一点,如果没有她,您哪还有这十几年的富贵。还有季阿姨,你更该感谢她,如果不是她,你怎能嫁入狄家过上女主人的生活?”
淡淡地说,浅浅地笑。
阳光穿过透明的落地窗照进来,温暖了整个客厅,却温暖不了任何人的心。
“父亲似乎已无话可说,那么,罂玄先行告退了。”
某一刻,狄罂玄站了起来,微笑着对狄烈欠了欠身子,转身朝着楼梯的方向走去。
“罂玄,就算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以后会听你的,我会对她好的,可是,你回头吧,这样下去,她迟早也会害死你的!!!”
狄烈忽然站了起来,对着狄罂玄的背影激动地说。
于是,那抹背影的主人停了下来,慢慢地停了下来,背对着狄烈,忧伤地开口:
“回头吗?怎么可能,她一直在我眼前,你要我怎么回头?如果回了头,不是就看不见她了吗?所以,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回头的。还有,你说她会害死我是吗?那么……在我死掉之前,就让我这样一直喜欢她吧。”
说完,狄罂玄缓缓地走上了楼梯,他的背影,桀骜而挺拔。
“罂语,你可不可以……”
“没用的,爸,你不知道,哥如果没有了千雪,是会死掉的。”
“会死吗……”
“是啊。”始终沉默着的狄罂语慢慢地点了点头,眼睛出神地盯着窗外的世界,“千雪对于哥来说,是比一切都还重要的存在,比一切,都重要……”
天,不知不觉地黑了下来,很蓝很蓝的颜色慢慢地在空中消失殆尽。夜的静谧,悄然降临,世界仿佛也在一瞬间沉睡了过去,唯有星星醒了过来,悠闲地静止在天幕上,以恒久不变的姿势俯瞰着人间。
狄家,花园里,狄罂玄此刻正蹲在蔷薇花坛上,仔细地挑选着那些带刺的美丽植物。
“嗯,你可以……嗯,你不行……”
很认真地对比着花朵,往日的冷酷与漠然全然不见,眼底是一片清澈明亮的柔和。终于,当他心满意足微笑起来的时候,他的怀里已经有满满一捧了。
站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重新凝视起这片园地,目光渐渐地沉重。
“哥,你的灵魂如果真的没有离开这里,如今知道了一切,你,是不是很难过?”
转过身的时候,狄罂玄低低地在心里问,语气,是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悲伤。
“千雪,闻到了吗?很香,对不对?”
“……”
“医生说你虽然睡着,但所有的感觉都在。”
“……”
“我记得刚来狄家的时候,你说你最喜欢这种味道。”
“……”
“你觉得这支粉色的放在哪里比较好?这里,还是那里?”
“……”
狄千雪的房间里,狄罂玄忙碌地把刚摘来的各色蔷薇插在花瓶里。不时地,他还会侧过头去询问一下狄千雪的意见,只是,那个面色苍白的少女,她只是安静地躺在床上,呼吸平缓均匀,却一动不动。
最后一束淡紫的,应该是狄千雪最喜欢的花色,于是,他将它插好放在了离她最近的床头柜上。
“呼,终于完成了!!!”
狄罂玄轻松地吐出一口气,直起腰站在床边,对着狄千雪的睡脸轻轻地笑了一下。只是,这样的表情并没能维持多久,原因是,听夏的出现。
看着他熟练地从窗户跳进来,狄罂玄脸上的笑容突兀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惯常的荫翳。
“千雪!!!”
听夏喊着狄千雪的名字。然而,她却始终一点反应也没有。于是,他的眼神忽然地慌乱起来。快步走过去,听夏扑在狄千雪的床边,一遍遍、反复地喊她的名字。
可她,依旧沉默地闭着眼睛。
“莫先生每天都是以这种方式光临狄家吗?”
狄罂玄淡然地说,声音却已冰冷到了极限。
“狄罂玄——你到底对千雪做了什么?”
听夏紧握着狄千雪的手,转过头,狠狠地冲着狄罂玄咆哮。
“如你所见,就是这样而已。怎么?心疼了?呵。” 凛然地笑着,俊美异常的脸上让人感觉不到丝毫的温度,“心疼了又能怎样呢?你,救得了她吗?”
说着,狄罂玄已经按下了墙壁上的通话系统:
“方叔,派些人上来,帮我送莫先生回家。”
他这样吩咐,然后扯出了一抹更动人的微笑送给听夏。
“多谢好意,不过我有腿,自己会走。”
抬起头,漠然地看了狄罂玄一眼,然后低下头,对着狄千雪温柔地开口:
“千雪,对不起,我真没用,不能在这里陪你了。”
他用带着歉意的语气说,接着又缓缓地笑了起来,笑容细致柔软。
“不过放心啦,我不会离你太远的,就在大门外吧,我在那等你,如果……”眼底浮起一片透明的雾气,哽咽着顿了顿,却仍旧努力地笑着,“如果你一直都不出来,我就一直在那里等你,等你什么时候睡够了就出去看看我吧,你要知道,等一个人也是很累的,所以,就当是可怜我也好,睡醒了,就起来吧……”
这时,门被重重地推开了。狄家的随护一拥而入,围住了听夏。
“莫先生,请吧。”方叔礼貌地说,声音却毫无善意。
而他,依然是毫不在意的样子,他的眼里,只有狄千雪。
“哎,我真的要走了哦!”他这样跟她说。
“哼,你这坏东西,可真是没礼貌!!!最喜欢你的人马上就要被赶走了也不起来送一下!”抱怨地说着,委屈地咂了咂嘴,又赌气似的在她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最后问你三个问题,如果你不回答,我就当你是默认了,好,现在开始,你……是不是很喜欢我?是不是很喜欢我等着你?是不是很喜欢跟我在一起?……倒计时开始……五、四、三、二、一……嗯,你的答案我很满意。”
微笑着,温柔地把她的手放进毯子里。
“我好想跟你永远在一起,所以,我会一直等着你,记住,不管你怎样,我都会永远喜欢你。”
听夏在狄千雪的耳边轻轻地跟她说,说完,潇洒地站了起来,潇洒地转过了身。他离开了,从他来时的那扇窗户,潇洒地离开了。
“……听夏……我也……喜欢……你……”
断断续续、气若游丝的声音,是从狄千雪的嘴里吐出来的。
狄罂玄惊怔地低下头,看着那个始终静止在床上的安静少女。然后,他看见了她的眼泪,只有一滴——
在狄罂玄凝视的目光里,顺着她的眼角飞快地滴下,落在雪白的枕头上,刹那消失,仅留下一圈浅浅的水痕。
“狄千雪……你……在装睡对不对?你根本已经醒了……对不对——”
他大声地咆哮起来。只是,她却再没出现任何的反应。
狄千雪,她依旧安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如同死去一般。
“少爷……”
“滚!都给我滚!滚——”
他尖叫着把屋子里的其他人都赶了出去。
门,又一次被重重打开,重重关上。然后,四周再次寂静了下来。
他,也寂静了下来。痴痴地望着狄千雪,一点表情都没有,连眼神也是空洞一片。
“你的确应该讨厌我啊,像我这么自私的人,理应被你讨厌吧……”
很久以后,他忽然这样对她说,声音里的酸涩异常绝望。
“……只不过,能这样看着你,我真的觉得好幸福啊,真的……好幸福啊……”
某一刻,狄罂玄无意识地倒退,背贴上墙壁的时候,便直直地垂下了身体。坐在地上,看着不远处的狄千雪,眼泪开始大片大片地流出眼眶。
“对不起……千雪……对不起……”
他哭着,反复不停地跟她说。靠着墙,肩膀轻轻地颤抖着,此刻的狄罂玄,无助得就像个迷路的孩子。也不知多久以后,他大概是哭得很累很累了。
于是,就那样流着泪,慢慢地睡了过去。
“千雪……对不起……千雪……”
梦里,他还在不断地这样说。语气,悲伤得让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