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奎琳是个家教良好的女孩儿。
即使是暑假第一天,她也不肯赖床,六点半准时起床,梳洗完毕,下楼吃早饭。
她爸爸在市区的一所大学任教,从家到办公室开车需要一个钟头,所以起得更早。爸爸有边吃早饭边看报纸的习惯。IT时代,网络和电子产品早已成为新闻传播的主流媒体,爸爸却始终钟爱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报纸。
抬头望见杰奎琳,爸爸把一个素白的信封递给她:“喏,你的信。”
杰奎琳诧异。
说起来你可能不相信,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收到信。当今时代还有人写信吗?什么人会写信给她呢?
怀揣万千疑问,杰奎琳拆开了信。
里面只有一张半折的短笺,寥寥写了几行字:
亲爱的杰奎琳:
上周的体检中,我被查出癌症,不久于人世。在生命余下的时光里,我将为蓝眼睛玛丽岛遴选一名继承人。调查了子爵在世的所有子嗣后,我觉得你和你的表兄菲茨是最优秀的候选者。请即刻来岛上与我会面,具体事宜面谈。
落款是“蓝眼睛玛丽岛第十三任莫扎特子爵夫人塔碧莎”。
“这是怎么回事?”杰奎琳把短笺上的内容念给爸爸妈妈听,然后扬起眉毛问。
爸爸妈妈相视一眼。
“不会吧,真没想到。”妈妈也有些小惊奇。
“没想到什么?”杰奎琳问。
“问你爸爸。”妈妈朝爸爸努努嘴,又和爸爸说,“老公,事到如今,有些事就不要再瞒着孩子了,和她说了吧。”
杰奎琳的思维比较跳跃:“天,难道我不是你们的亲生孩子?”
一贯严肃的爸爸也被她逗笑了,摇摇头:“不,杰奎琳,我们的确是你的生物学爸爸妈妈。”
“那信上这个所谓的子爵和我是什么关系呢?”
妈妈说:“杰奎琳,第十三任莫扎特子爵是你爸爸的爸爸,也就是你的亲爷爷,你可是地道的贵族血裔呢。”
“从没听你们说起过。”杰奎琳睁大了眼睛。
妈妈含笑瞥了爸爸一眼:“是你爸爸牛心古怪,以自己的贵族血统为耻,一心想和封建家庭一刀两断,也不许我告诉你,怕因此滋长你的虚荣心。”
爸爸被妻子用调笑的口吻夸奖一番,有些不好意思了:“你妈妈把我说得太高尚了。事实是,爷爷和奶奶离婚后,又再婚了。他的新妻子——就是给你写信的塔碧莎——劝说他取消前妻生的孩子的继承权。爷爷照办了。我早就失去了继承权,和蓝眼睛玛丽岛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了,再拿贵族的身份招摇过市,未免可笑。”
“既然塔碧莎唆使爷爷取消了爸爸的继承权,怎么又想起我来了呢?”杰奎琳更加困惑了。
爸爸轻轻叹了一口气:“塔碧莎蛊惑爷爷,是为了让她自己的儿子大卫继承蓝眼睛玛丽岛。可惜大卫十七岁时遭遇绑架,虽然交纳了巨额赎金,还是被撕了票。现在塔碧莎身患绝症,膝下无儿无女,从爷爷的子嗣里为蓝眼睛玛丽岛遴选继承人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那菲茨是谁呢?爸爸没有兄弟姐妹,我哪儿来的表兄呢?”杰奎琳想起信中提到的“表兄菲茨”。
爸爸笑了,做了个无奈的手势:“菲茨的妈妈是我的异母姐姐。在奶奶之前,爷爷还结过一次婚,生了菲茨的妈妈海伦。我和海伦没什么来往,所以你都不知道她的存在。”
“好混乱的关系!”杰奎琳白眼望天。
“贵族之家都是这么复杂。”妈妈半开玩笑地说。
爸爸学着孔乙己的口吻说:“不许取笑。”
他的妻女笑得更欢乐了。
等笑声落下,爸爸又说:“杰奎琳,是否去蓝眼睛玛丽岛,你自己拿主意,我和妈妈不会干涉,但如果你问我的意见,我建议你不要去。”说这话时,他是一副很认真的表情。
“为什么?”杰奎琳奇怪地问。
连妈妈也诧异地扬起了精心修过的眉毛。
“背后说人坏话是不道德的,”爸爸说,“但坦白地讲,我看不惯塔碧莎。她为了和爷爷结婚,当上子爵夫人,使用了许多卑鄙的心计和手段。听说,她掌管蓝眼睛玛丽岛后,变得更加贪婪苛刻,几乎成了全体岛民的公敌。你要竞争子爵之位,就得讨塔碧莎的欢心。要讨她的欢心,就要像她一样行事。我怕你和她在一起待久了,失去善良的本性。”
杰奎琳考虑片刻,笑呵呵地说:“我受爸爸教育多年,思想合格、意志坚定,足以抗拒塔碧莎的传染和腐蚀。”
“这么说,你一定要去咯?”
“去看看啦。”
“也好。”爸爸沉吟着说,“那里毕竟是我们的故乡,我们血脉的发源地,回去看看,也算是寻根之旅。你到那以后,记得帮帮岛上那些可怜的人,别跟着塔碧莎为非作歹哈。”
妈妈站在他身后,对着杰奎琳抛了个眼风。
母女俩会心地一笑。
爸爸这个人,没什么不好,就是太正直了。他一脸正气地讲大道理时,总让人觉得又可敬又可笑。
杰奎琳在布鲁伯特机场下飞机,改乘渡轮。
云淡风轻,日光和暖,渡轮在松石绿的海上航行了四个钟头,在蓝眼睛玛丽岛的紫陌渡口靠岸。
大概是中午的缘故,码头上空荡荡的,只有一辆黑色汽车停在办公楼前的木兰树下。树旁是一片玫瑰花圃,用竹篾编着篱笆。
篱笆前面有两张绿漆竹条长椅。
一张长椅上坐着个女孩儿,身穿丁香紫碎花雪纺连身裙,廉价塑料凉鞋,遮阳草帽下垂下两根棕色的发辫。看到杰奎琳拖着行李箱下船,她连忙迎过来,殷勤地打招呼:“是杰奎琳小姐吧?”
杰奎琳点点头,问她:“姐姐怎么称呼?”
“哎呀,别这么客气!”女孩儿连连摆手,“我叫路易莎,是子爵府上的女仆,子爵夫人派我来接小姐。”说着,接过杰奎琳行李箱的拉杆,拉到汽车边,敲着车窗说,“亚当爷爷,该醒醒了,杰奎琳小姐到了。”
司机亚当是个膀阔腰圆、脸膛红红的胖爷爷,又打了声胡噜,才不情愿地睁开眼睛,瞄了一眼杰奎琳,说:“上车吧。”
态度和路易莎相比,明显是冷淡的。
“小姐还有行李——”路易莎指指那只巨无霸行李箱,期待地望着他。
“搬到后备箱去啦。”亚当不耐烦地伸个懒腰。
杰奎琳不以为意,说:“我自己来吧。”打开后备箱盖子,双手抡起行李箱,“咚”地摔进去。
汽车被震得一哆嗦。
亚当也吓一跳,精神顿时抖擞了,启动汽车一看,幸好还能跑。
汽车在青石路上跑,穿过田野和村庄。
杰奎琳一手托腮,倚着车窗看风景,风裹着花果清香,从外面灌进来,把她的齐肩短发吹得纷乱。
阳光好像碎金子,泼洒在大地上,万物生辉。
绿林成荫,鲜花似锦。
姜饼屋似的可爱小房子组成一处处村落。
路易莎见杰奎琳感兴趣,一一作介绍:“蓝眼睛玛丽岛的手工业很兴旺的。这是裘蝶村,村民以制作手工瓷器为生;这是墨朱村,里面有一间漆器工厂,村民大多是这间工厂的员工;这是柯腊庄,子爵夫人的私人庄子,房子租给一些前卫画家做工作室,里面没有本地人住……”
中心小镇颇繁华,主街上有许多名店,橱窗布置还是十九世纪风格。车水马龙,行人的衣着打扮却很潮,不像本地人。
路易莎见杰奎琳诧异,笑着解释:“岛上气候冬暖夏凉,每年都有许多游客来过冬避暑。子爵夫人在胡桃街的那家旅馆经常接待名人,安吉丽娜·朱莉和布拉德·皮特还来过呢。”
主街中部有一座古典气派的教堂。
路易莎指着说:“除了子爵府的城堡,这是全岛最古老的建筑,有两百多年历史了。每个岛民出生后,都在这里接受洗礼,小姐的爸爸也是呢。”
“哦。”杰奎琳忽然觉得这座教堂很亲切。
路易莎又说:“教堂后面还有个女修道院,修女们手工制作的丝绸内衣举世无双。院长皮娅嬷嬷是子爵夫人的姐姐,听说你要来,送了你一条绣花睡裙,就挂在你房间的衣橱里,真的好漂亮哦。保证你会喜欢。”
汽车出了中心小镇,地势渐渐高起来,爬过两个小丘陵,子爵府那巍峨的双塔式城堡越来越清晰了。
莫扎特城堡建于1161年,外形粗犷,仍保持着古代军事堡垒的模样。顶部有两个塔楼,其中一个在十九世纪萨瑟兰诸侯混战时,被红缬草岛第十任克劳德侯爵一炮轰掉,至今没有修复。
所以,现在的城堡看上去有些残废。
据路易莎说,里面的装修还是很现代化的,装了中央空调和电梯,连塔楼里也有直升电梯。上下交通一方便,塔楼里的卧室套间也启用了。子爵夫人给杰奎琳安排的就是塔楼卧室,从窗口可以俯瞰全岛景致。
穿过电子控制的雕花铁门,汽车在庄园茂密的橡树林里穿行,又跑了足有二十分钟,才停在城堡前小广场的喷水池旁。
欢迎仪式还搞得蛮隆重的。
所有仆人穿着制服排成一排,像仪仗队一样等待检阅。
最前面伫立着一位夫人,应该就是寄信的第十三任莫扎特子爵夫人塔碧莎了。她六十岁上下,身着一字领无袖小黑裙,目测质料极好,拄着一根碳合金手杖,苗条的腰板挺得笔直。她的脸有些像沃利斯·辛普森,没有爸爸形容得那么邪恶,笑起来和颜悦色。
“杰奎琳?”她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无名指上套着一枚镶红宝石白金戒指,闪烁着豪奢的光芒。
杰奎琳赶紧握住:“您好,夫人。”
“叫我塔碧莎奶奶即可。”
“好的,塔碧莎奶奶。”杰奎琳心想,叫就叫,有什么关系呢?
“路上辛苦了。”
“非常愉快的旅程,并不觉得辛苦。”
“你看上去比相片上高。”
“过去一年,我长高了四厘米。”
塔碧莎笑着说:“不奇怪,你这个年纪,正是窜个子的时候。”拉着她的手仔细端详了下,又说,“你长得很像莫扎特家族的人。”
“是吗?”
“面庞和你爷爷一模一样。”
“哦。”杰奎琳只见过图片上的黑爵爷。虽然他年轻时十分俊美,长得像他不是什么坏事,杰奎琳并不觉得自己的相貌和他有任何相似之处,比如,黑爵爷金发雪肤,长了一双坏坏的蓝眼睛,杰奎琳却是拉丁人的黑发黑目。
塔碧莎又介绍仆人给她认识。
男女管家都是功勋老仆,在城堡里服务了几十年,神色骄矜,对待杰奎琳的态度像司机亚当,客气中透出几分疏远。
相见完毕,塔碧莎问她:“你累不累、饿不饿?”
“在渡轮上吃过午饭了。”
塔碧莎点点头:“那就先回房休息一下,换件衣服,四点钟下来陪我喝茶。”
一个男仆帮杰奎琳把行李送到卧室,沉默地退出去了。
杰奎琳打开行李箱,拿出一小瓶芭德牌少女香水赠给路易莎做见面礼,一边说:“我在大都市长大,不懂乡下规矩,以后行差步错,都要仰仗姐姐指正。总之,请你多多关照啦。”
路易莎且惊且喜,连声说:“小姐太客气了!子爵夫人派我做小姐的贴身侍女,以后你就是我的主人,该是我求你关照呢。”
“那我们就互相关照吧。”杰奎琳对她一笑,拉开衣橱门,准备把带来的衣物放进去,却发现里面琳琳琅琅,已经装满了衣衫鞋履。
“这些都是子爵夫人为小姐置办的。”路易莎说。
“用得着这么多?”杰奎琳秉承爸爸的斯巴达式教育,一向简单过夏天。她的全部夏装包括两双凉鞋、两双帆布鞋、两条牛仔短裤、两条卡其短裤、四件素色T恤,连一条裙子都没有。
“岛上夏天活动多,小姐要代表子爵府出席各种活动,这些行头是必不可少的。”路易莎如是说。
原来是戏装啊。
真像拍电影,还是怀旧风的古典时尚大片。
场景如此豪华,戏装如此炫丽,杰奎琳很有女主角的幸福感。
杰奎琳进浴室冲凉,洗去一路风尘与薄汗。再出来时,路易莎已经帮她挑出第一次出镜的服装,一色色摆在床上:葡萄灰泡泡袖麻纱裙、水晶紫舞鞋、精美的镶蕾丝连身内衣。
她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一边称赞路易莎好眼光。
路易莎把一只蓝绿色的小盒子打开给她看,里面是一对很小的粉色梨形珍珠耳环:“子爵夫人刚刚派人送来的。”
“真糟糕,我没有耳洞。”杰奎琳说道。
路易莎表示惊奇:“小姐怎么没有耳洞呢?”
“我以前很少有佩戴耳环的机会。”杰奎琳解释。
“以后可就多了。”路易莎笑着说,“小姐作为老爵爷的嫡亲孙女,有资格佩戴子爵府的家传首饰。话说,咱们子爵府的家传首饰可丰富了。这对耳环不过是小玩意儿,那些头面大件都在银行保险箱里锁着呢,要子爵夫人签字才能取出来。”她一边用吹风机给杰奎琳吹头发,一边说,“小姐蓄长发吧,短头发不好打扮,我会梳四十多种发髻呢,可惜都派不上用场。”
杰奎琳答应着:“好好,从今天开始蓄,一定给你施展才艺的机会。”
由于身体虚弱,为活动方便,塔碧莎现在住在城堡二层的一套房间里。下午茶摆在她的起居室里,南窗下的乌木小桌上。
窗外是森森树荫。
塔碧莎换了件月白宽身半袖丝袍,趿着木屐,斜倚在小圈椅上,背后塞了一只锦绣的青碧色软枕,凝视着茶杯里袅袅升起的水气。听到脚步声,她朝杰奎琳微一欠身,指着一侧的椅子说:“坐坐,不要拘束。”
杰奎琳依言坐下。
塔碧莎拎起银壶给她倒茶。
“我自己来就好。”杰奎琳有些不好意思了。
塔碧莎又打开点心盒子,殷勤劝食:“厨房里自制的糕饼,味道欠佳,粗糙得很,不要见笑啊。”
见笑?
杰奎琳心里说:不敢不敢。
“记得你爸爸和你差不多年纪的时候,也来过一次蓝眼睛玛丽岛。”塔碧莎说。
杰奎琳刚把一小块杏仁酥饼放进嘴里,含着东西,不好意思说话,只“唔”了一声,很有诚意地望着她,等待下文。
“你们父女俩真是太不像了。”
杰奎琳明白她的意思,跟着笑起来:“我的性格像妈妈。”
“说老实话,我考虑了很长时间,才下定决心邀请你来蓝眼睛玛丽岛,很怕你像你爸爸那么榆木脑袋。但是,我更受不了海伦·莫扎特。海伦你听说过吗?”说到这里,塔碧莎问。
“爸爸和我提起过,她是菲茨的妈妈。”
塔碧莎点点头:“但愿菲茨也不像他妈妈那样骄傲。和榆木脑袋相比,我更讨厌自以为是、眼高于顶的家伙。”
“啊,是吗?”杰奎琳的顽皮劲儿上来了,说,“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希望菲茨比他妈妈还要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