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奎琳和路易莎走进福康安旅馆的大堂。
前台是个温文尔雅的大叔,客气地笑问:“下午好,二位来住店还是会客呢?”
“我们想见康套房的伊凡·恺蓝先生。”
“哦,恺蓝先生。”大叔查了下电脑记录,遗憾地告诉她们,“不好意思,恺蓝先生退房了。”
“啊!”两个女孩儿没料到会有这种变故,都愣住了。
“他去哪里了?”路易莎问。
“不晓得啦。”大叔摇头,“应该是回家了吧。恺蓝先生不是我们旅馆的常客,对于他的行踪,我们一无所知。”
两个女孩儿的沮丧难以言表。
对她们来说,伊凡·恺蓝先生太重要了。找不到恺蓝先生,几名巧匠日夜赶工制作出的乌漆百宝嵌玫瑰椅就派不上用场。那些对“椅子方案”寄予厚望的漆工,也要失望了。
路易莎感到深深的自责。连恺蓝先生在不在蓝眼睛玛丽岛都没搞清楚,就贸然制定方案。
真是太孤注一掷了。
却听杰奎琳问前台小姐:“恺蓝先生什么时候搬出去的?”
“6月17号。”
杰奎琳算了下,正是她们送小苏珊回家那天。
莫非——
杰奎琳的眼睛一亮,拉着路易莎往外跑:“走,我知道他在哪儿了。”
“哪里?”路易莎莫名其妙地问。
“十二香梨旅馆。”
“何以见得?”路易莎边跑边问。
“到了便知。”
两个女孩气喘吁吁地跑进十二香梨旅馆。这里的前台是位小姐,证实住客里确实有一位伊凡·恺蓝先生。
“怎么样,”杰奎琳得意地看路易莎,“我就知道他没有离开蓝眼睛玛丽岛。社交季才刚刚开始嘛。”
“我们可以见恺蓝先生吗?”路易莎问。
“请谅解,没有预约的话,我先得和恺蓝先生确认下。”前台小姐问过女孩们的名字,打了个电话给伊凡·恺蓝,然后告诉女孩儿们,“恺蓝先生在香梨园的亭子里喝茶,你们去那里找他吧。”
森森碧树之下,有一个古意盎然的黑色铁铸凉亭,亭中有竹桌竹椅,只坐着恺蓝父女两个,正在翻看画册。
伊凡·恺蓝还是一副儒雅的样子,见有人来,站起来招呼:“杰奎琳小姐、路易莎小姐,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
服务生送来一壶新茶。
路易莎忍不住抱怨:“恺蓝先生,你可真是神出鬼没呀。”
“这要怪苏珊。”伊凡瞥了下女儿,“既然她喜欢十二香梨旅馆,我们索性就搬过来了。”
苏珊振振有词:“不搬到这里来,我们能吃到这么甜的梨吗?”说着,把一大盘金丸似的梨往两个女孩儿跟前推,“姐姐,你们也尝尝。”
来之前,杰奎琳和路易莎在网络上搜索过伊凡·恺蓝。
伊凡虽然是个传奇人物,网络上关于他私人生活的信息却不多,只提到一点:小女孩儿苏珊并不是他亲生的孩子。伊凡上高中的时候,某天早起出门,在门口捡到一只柳条篮,篮中装着一个小婴儿,觉得很好玩,就收养了这个弃婴。反正他经济宽裕,家里人也不反对他这个善举。是以伊凡才二十出头,膝下已经有个小孩儿喊爸爸。
寒暄过后,伊凡询问女孩儿们的来意。
“恺蓝先生,”杰奎琳问,“你买的那两块椅垫,配到合适的椅子了吗?”
伊凡摇摇头:“不太好配呢。我想找木匠定做两把,可是好木匠可遇不可求,只能回萨瑟兰之后慢慢寻觅。”忽然记起路易莎那天欲言又止,问她,“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岂止好主意,我们连椅子都给你送来了呢。”路易莎兴奋地说。
伊凡的旅馆套间里,杰奎琳和路易莎打开纸箱包装,抬出两把精巧的乌漆玫瑰椅来。
苏珊好奇地围着椅子转了个圈,忽然蹲下来:“咦——”
“怎么了?”伊凡弯腰看。
“爸爸你瞧,这里有个小仙子哎。”苏珊指着椅子的后腿说。
伊凡一看,椅子腿上果然有个百宝嵌的小仙子,脸和手脚是芙蓉石做的,发辫是黑曜石做的,裙子是石榴石做的,还穿着翠玉做的小鞋子。整个人物只有成年人的拇指大小,玲珑至极。
“爸爸,这里还有。”
苏珊又在椅子的扶手上发现了另一个小仙子。这个小仙子穿着月长石做的白裙,头发则是琥珀做的。
“这个很像我,也是棕发。”苏珊高兴地说,一边继续在椅子上寻觅小仙子。
两把椅子上,错落有致地镶嵌了二十一个小仙子,人物之间还点缀了许多花卉。
“这椅子叫什么名字?”苏珊天真地问。
“康乃馨、百合、百合、玫瑰。”杰奎琳早有准备。
“哦,那首歌我会唱。”苏珊说着,用甜脆的童音唱起来,“牧羊人,请告诉我,告诉我你是否看到,是否看到我的芙洛拉从此路过,绝美的容颜,田园般的装束……”
伊凡赞叹地对两个女孩儿说:“好美的百宝嵌工艺,比歌还要美。”他研究工艺美术多年,当然识货。
伊凡拿出椅垫,套在椅子上,尺寸大小正合适。
“只有这样的椅子,才配得上你的椅垫。”杰奎琳说。
“好像美丽姑娘遇上英俊少年,真是绝配!”伊凡开心地说,“我以为这样顶尖的百宝嵌工艺早就失传了呢,没想到尚存人间。这是比得到这两把椅子还值得高兴的事。”
“可惜呀,”杰奎琳的眸色一黯,“这工艺离失传也不远了呢。”
“为什么?”伊凡吃惊地问。
这一次塔碧莎见杰奎琳,是在城堡二楼的图书室。
图书室是一间很长的屋子,形状像一个马蹄铁,一边是窗子,常年拉着窗帘,一边是和天花板一样高的书架,密密麻麻,垒满了历代子爵收集的珍本书籍和古卷。屋子的尽头,有一张红豆木小书桌,桌面上摆着笔墨文具和一盏青铜底座的台灯。
黑爵爷活着的时候,经常在这里读书。他去世之后,塔碧莎怀念他,也喜欢在这里办公。
书桌后的墙上就悬着一张黑爵爷的大相片,穿着猎装,一手拎枪,嘴里叼着烟卷,面庞很像格里高利·派克,帅极了。
每次看到黑爵爷的影像,杰奎琳都感到不可思议。那样漂亮的传奇人物,竟然是自己的祖辈,自己平凡的血管里,竟然流淌着他浪漫主义的血。来到蓝眼睛玛丽岛后,杰奎琳又听说了许多关于黑爵爷的故事。其中一个是莫里斯先生讲给她听的。
黑爵爷平生最大的爱好是赌博。
他赌博通常是在喝酒之后,半醉的状态下。赌注很奇特,是他祖传的蓝眼睛玛丽岛。
莫里斯先生说,黑爵爷用蓝眼睛玛丽岛做赌注,赌过十来次,纯属胆大妄为。万一赌输,这个岛就要拱手让给赢家了。感谢上帝保佑,每次都有惊无险。像黑爵爷这样不计后果的人,世间找不到第二个。
此刻,塔碧莎就坐在黑爵爷的大相片下面,不像往常那样和颜悦色,显得有点儿生气。
“坐吧。”她指指小书桌另一边的椅子。
杰奎琳晓得她为什么生气,一坐下就道歉:“对不起,塔碧莎奶奶。”
“我让你去关停墨朱村漆厂,你为什么不照我说的做?”塔碧莎冷着脸问。
“漆工们太可怜了。”
“你真是慈悲心肠。”塔碧莎哼了一声。
“而且,我觉得漆厂还有救。”
“唔?”塔碧莎扬起眉毛。
“我们已经找到了匡扶漆厂的办法,制订了详细的方案,我正打算和你汇报呢。”
“说来听听。”塔碧莎颜色稍霁。
杰奎琳从手袋里拿出一本画册,翻开扉页,把上面的一帧小相片给塔碧莎看:“你认识这个人吗?”
“哦,是恺蓝家的伊凡。”塔碧莎一眼认出。恺蓝家是萨瑟兰王国的商贾世家,名门望族,和莫扎特子爵府有些来往。恺蓝家的少爷小姐们,塔碧莎也多少有些印象。
“他现在是我们的合作伙伴。”
“哈!”塔碧莎觉得有趣,“你们怎么搭上他的?“
“恺蓝先生一直致力于民间工艺美术研究,成立了一个协会,资助和匡扶那些正在消亡的民间手工业。我把墨朱村漆厂制作的漆器拿给他看,他很喜欢,原意帮助我们振兴漆厂。”
“你的意思是说,他愿意出钱维持漆厂?呵呵,真是伟大的慈善之举哦。”
“不是维持,是振兴。”杰奎琳纠正她,“我们的目标是,给古老的手工艺注入生命力,让它创造效益,自己生存下去,而不是依赖慈善基金苟延残喘。恺蓝家族旗下有一间精品连锁店,出售各种高档生活用品。经恺蓝先生介绍,这间店愿意开辟一部分空间,售卖墨朱村漆厂制作的螺钿和百宝嵌漆器,主要是首饰和收纳盒之类的小件。”
塔碧莎也懂得一点儿漆艺,说:“螺钿还好说,蓝眼睛玛丽岛附近的海域生产色彩缤纷的螺蚌,收集原料很容易。百宝嵌工艺用到许多半宝石,会大大拉高制作成本哎。
“也不一定啦。”杰奎琳笑着说,“岛上盛产很多宝石呢,比如鲨村出珍珠和砗磲,北山出翡翠。”
“北山的翡翠是上等宝石,拿去做百宝嵌太浪费了。”
“废料总还是有的吧?奶奶别忘了,漆厂也是子爵府的产业,每年向子爵府上缴50%的利润。如能振兴漆厂,也有奶奶你的好处呢。”
塔碧莎撇嘴:“别逗了,我的生命只剩下六个月,金钱于我如浮云,就算漆厂跻身世界500强,有什么意义呢?”
“既然你不在乎漆厂亏损还是盈利,干吗非要关停漆厂呢?”杰奎琳不懂了。
塔碧莎促狭地一笑:“我想让别人不高兴。”
“什么?”
“我患了绝症,马上就要死了,没人为我伤心,因为他们不喜欢我,许多人还很高兴,终于可以摆脱我了。哼,我临死之前,偏要抖一抖威风,做几件事给他们添堵。”
听了她的解释,杰奎琳惊呆了。
这让塔碧莎很满意,笑着说:“没有我的批准和支持,你的漆厂振兴计划就无法实施,对吧?”
“你要惩罚那些对你不敬的岛民,吓唬一下就可以了,不要真砸他们的饭碗啊。”
“我偏要砸他们的饭碗。”塔碧莎任性地说,还警告她,“惹我不开心,你是要付出代价的,不想继承蓝眼睛玛丽岛了吗?”
“椅子方案”进展一切顺利,没想到会卡在这里,杰奎琳十分郁闷。
午饭之后,杰奎琳和菲茨去球场练网球。心里有事,注意力就不集中,好几次被球击中,一次还打在脸上。
菲茨吓一跳,跑过来问:“有没有受伤?”
杰奎琳愁眉苦脸:“牙都松动了。”
“真是对不起。”
“你也不是故意的。”杰奎琳在心里咆哮,每次都被他害得够惨,偏偏还不能抱怨。
“到场边歇歇?”
“好吧。”
两人在场边的竹条长椅上坐下来,借着菩提树的树荫乘凉。菲茨递给她一瓶水,闲闲地问:“你没有关停墨朱村漆厂?”
“你听谁说的?”杰奎琳警惕地问。
“莫里斯先生。”菲茨当然晓得。两个管家都是他的支持者,不遗余力地帮他争取继承权。这是他一大优势。而且,他听说的还不少,“我觉得你的‘椅子方案’很好,一定能救活漆厂。”
“可惜塔碧莎奶奶不赞成。”杰奎琳无奈地摊手。
菲茨托腮想了想,说:“也许我可以帮你说服塔碧莎奶奶。”
“你?”杰奎琳看他,“你为什么要帮我?”
菲茨笑呵呵地说:“因为我热爱蓝眼睛玛丽岛呀,我希望岛上的所有产业繁荣兴旺。”
路易莎来送小食,瞥见杰奎琳的肿脸,大惊小怪。
“没大碍的。”杰奎琳说。
路易莎捧着她的脸检查了下,说:“别打球了,跟我回去吧,给你做个冰敷。”又冷着脸问菲茨,“你不反对吧?”
“不敢。”菲茨连忙说,“我是肇事者,万一杰奎琳因此破相,都是我的罪过呢。”
杰奎琳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对他说:“拜托啦。”
一边做着冰敷,路易莎很有些恨铁不成钢:“杰奎琳小姐,怎么每次和菲茨少爷斗,你都兵败下风呢?”
“这话怎么说?”杰奎琳听不明白。
“上次被他传染上风疹,这次又被他一球打肿脸。你就不能给他一个厉害瞧瞧?”
“风疹考验的是我的免疫力,又不是战斗力。”杰奎琳无语了。
路易莎已经知道她在塔碧莎那里受到的挫折:“貌似你的战斗力也不怎么样哎。”
“菲茨说,他可以帮我说服塔碧莎奶奶。”
“哦。”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杰奎琳想请小军师帮忙参谋下。
“傻小姐,还用问吗?”路易莎很为杰奎琳的智商着急,“当然是为了抢功啦。你甘冒得罪子爵夫人的风险,拒绝关停漆厂;你苦口婆心,劝说老漆工和年轻漆工为了挽救漆厂精诚合作,制作玫瑰椅;你跑去和恺蓝先生谈判,请求他运用他的影响力,让漆厂的产品在他家的连锁店上架。末了,因为菲茨少爷劝说子爵夫人成功,一切功劳都成了菲茨少爷的,大家都感激他。你挖坑、种树、浇水、施肥,桃子一成熟,被菲茨少爷摘走了。你冤不冤?”
“菲茨未必能说服塔碧莎奶奶。”
“他一定可以的。”路易莎笃定地说。
“为什么这么肯定?”杰奎琳饶有兴味地问。
“因为子爵夫人想让你不高兴。”路易莎说,“会很乐意帮菲茨少爷抢走你的劳动果实。”
“啊,有道理呀。”杰奎琳乐陶陶地说。
路易莎有些奇怪:“杰奎琳小姐,都被人抢功了,你怎么还是一副欢欢喜喜的样子?”
“如果塔碧莎奶奶批准‘椅子方案’,就算被菲茨抢功,也没有什么关系啦。毕竟,我们的目标是拯救漆厂。只要漆厂能生存下去,漆工们的饭碗保住,我情愿让菲茨一马。”
“你真傻。”
“军师,”杰奎琳抱歉地看她,“跟着我这个傻主公,简直辜负了你的天才呀。”
路易莎连连摇头:“不不,杰奎琳小姐,该说抱歉的是我。你做这件费力不讨好的事,都是为了我们村的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