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回你的位置去!”裴立瞪了锦悦一眼,目光中是凌厉的威严。锦悦被这一瞪,吓得缩了一下,嘟着嘴站起来,不情不愿地回到右边,站到裴锦程面前,气呼呼地低声道:“我以后一定要嫁一个可以保护我的男人,连自己的老婆都保护不好的男人,我才不会要!”
裴锦程眸色暗自一沉,却是一闪而过。
裴家的家法已经好多年没有动过了,现在毕竟是法制社会,又不会苛欠下人工资,裴家的下人收入丰厚,做事自然心情舒畅又小心谨慎,再加上家规本就严明,没人敢兴风作浪。所以,那两块已经沾了灰的板子打在申璇臀上的时候,众人都惊得一身的汗。
申璇趴在祠堂外的宽面凳上,下人都有点下不去手,季容抢过板子,扬起就是一板拍下!
只见申璇趴在凳上的身躯扬头翘起,雪白的贝齿紧紧地咬着唇,有血丝从嘴角溢了出来,也不过是闷闷哼了一声。
白珊吓得退了一步,复又拉着裴锦程的袖子,“锦程,算了吧,算了吧。”
裴锦程看着那块板子,目光幽深。
白珊又到了白立伟的身边,“爸爸,你跟裴爷爷说算了吧,我不追究了,不追究了,是个男人也受不了的啊。”
裴锦瑞连喘气都不敢喘得大声,他眼珠子在发红。
第二板子拍下的时候,申璇把手腕伸进嘴里,狠狠咬住;第三板下来的时候,鼻子里又是一哼。
裴立用力阖上眼睛,闭得紧紧的,佛珠子拨得快速而混乱。
手机这时候适时地响起来,歌声带着些淡淡的愁。
“候鸟飞多远,也想念着南方。
旅人的天涯,到尽头还是家。
下一站还感觉不来是冷还是暖,天一亮我又离开……
如果我回来,有没有人等待?
如果我孤单,会不会谁明白……”
申璇的手机早就掉到了地上,锦悦吓得直哭,赶紧跑过去,把地上的手机拣起来。“嫂子,你接电话吧,或许是重要的电话。裴家大房那么多生意,都是你在打理,万一是哪个客户,好重要的客户。”
锦悦抽抽噎噎地说着话,有些哀求地对着申璇说:“嫂子,你接吧,接吧,肯定是好重要好重要的客户。”
申璇的手腕从嘴里拿出来,便低低地呼出一声,“呜!”手腕已被她咬破,牙齿的痕迹被血色沾染得模糊。
屏幕上显示的是“哥哥”。申璇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今天周五啊!她怎么忘了,今天周五啊!
锦悦食指竖在唇边,示意大家都不要说话。申璇这些年管理着大房的生意,大家都知道她手上的大客户很多,被锦悦一说,都又不敢声张。同情申璇的松了口气,而想落井下石的便觉得太过遗憾。
那白立伟道:“用免提吧,如果是客户再关话筒,省得大家被忽悠!”
文珠道:“就是,不是客户就挂机!”
申璇气息微弱,根本提不起大的劲,她滑开接听键,摁了免提。电话那头的男人声音朗朗,带着欢欣的情绪,有些回声,有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像走在空旷的楼道里。“丫头,我已经订了机票,等开完下午一个会,晚上九点就能到G城。你今天可要多吃点饭,你现在有心情带我去转转了吗?”
“哥……”申璇气息弱如游丝。
听申璇叫了一声哥,即使不是客户,倒也没人说话了。
“怎么了?”男人疑声问,像是突然顿住了脚步。
“还在睡觉呢,干吗打扰我。”申璇趴在凳子上,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凳子的一角,眼里的泪水,已经满得快要溢出来。
“小懒猪,裴锦程醒了你就这么懒了?”男人的口吻带着无尽的宠溺。
“哥,我还在出差,你过些天到G城吧。”
“出差?你干吗不提前告诉我?明明约好了周五我过去。”
申璇叹了一声,趁着叹气的空换了口气,埋怨道:“你都不知道,现在那个世界水上乐园弄得人一个头两个大,昨天晚上跟设计师熬到凌晨四点,这时候困得不行。”
“丫头啊,”那头男人听申璇这样解释,长长地舒了口气,“你真是长大了,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你还会管理公司。虽然你半年才给家里打一次电话,家里人知道你难,也不去打扰你,但哥哥总是会上网查你们公司的事。丫头,你真长大了。”
“哥,你要跟我抒发感情,等我睡够了行吗?”申璇觉得自己有些坚持不住地想要哭出来了。
男人笑笑,“你说,你在哪里出差,我过去找你。事务我都交给副手了,请了四天的假,我不去G城就是了。对了,爷爷给你准备了好多你爱吃的东西,还有零嘴,我又怕变味,所以只是预定,晚上去机场的时候再去那些店里拿。有没有很馋?你一定知道我给你带了些什么。”
“你当我永远都是小孩子吗?现在口味都变了。”
“唉!”男人的声音突然一哽,有颤颤的呼吸从听筒里传出来,像是难以压抑,开始低泣,“小五,爷爷跟我说,说想你,就想着你以前有多淘气,气得他想打你,又舍不得打你。现在想你,想得又不敢去见你,生怕看着你瘦了,他心疼……”
申璇捂着嘴,再也受不了电话那端说话的声音和内容,压抑地哭出了声,“申凯,你个王八蛋!讨厌你这样说话!我要跟你绝交!我要跟你断绝关系!老死不相往来!”
申凯叹了一声后,笑道:“小五,不逗你哭了,我挂了,你睡吧!你要忙事业,我就不去了,等你空了再说,反正我比你闲,我去找你……”
申璇“好”字说完后,挂了电话,将手机随手扔在地上,电池当即被摔了出来。她趴在凳子上,阖上双眼默然流泪,准备继续承受。
季容见申璇挂了电话,还要扬起板子拍下,锦悦就蹲在申璇身边,刚要站起来阻止,裴立已经率先用力拍在扶手上,站起来后,只说了两个字,“够了!”
顿时没人敢反对。那两个字掷地有声,铿锵威严,不容任何人用任何方式来反抗!
裴锦程抬起的脚步退了回去,握着的拳头缓缓松开,几不可察地吐了口气。
裴锦瑞垂下肩,他有些站不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看着申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哭出来的样子,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心痛得要死。半年多才打电话回一次海城,这个家里,又有谁会知道?裴家在大哥昏迷期间不太愿意和申家联系,把申璇一个人弄在G城,如此的心酸,都是裴锦程的错!都是大房的错!
白立伟看了一眼裴立,心有不满,却也不敢太大声,因为裴立的威信太过于慑人,只敢低声询问:“老爷子,这事情……”
裴立有些趾高气扬地说道:“我裴家的家法就是这样,三杖!怎么,你有意见?”裴立看也不看白立伟一眼,抬步离开,连裴宗也不打一声招呼,跟身旁的阿生说:“叫医所的人过来,给阿璇看看。”
白立伟被裴立噎得心情不爽,可开始已经同意了家法处理,现在人家说裴家的家法就是三杖,他还能说什么?文珠拉了拉他的衣摆,他心里甚是烦闷,低呵了句,“离我远点!”
也许是绷得太紧,又想坚强,又很害怕,如今突然松下来,申璇便晕了过去。裴锦程见此,也没等长辈发话,直接几个长步迈到申璇边上,抱起人就走,路过裴立身边,道:“爷爷,我带阿璇去医所。”
“嗯,去吧。”裴立淡淡道。
裴家的医所有三个医生,小护士有六个。外科、内科、五官科,基本只要不是大病,在裴家的宅子里,就有经验丰富的医生看。医所外面也是飞檐翘角的古色楼阁,内里是装修现代、五星级医院的标准。窗明几净,地板锃亮如镜,虽然偶有花香从外面飞入所内,但依旧还是能清晰地闻到消毒水的味道——这是有医生的地方的标志性味道。
二楼的外科。
三杖拍下,夏天的衣服又薄又少,伤势便不轻。
裴锦程看着一屋子人,不耐地摆摆手,“男的出去!女的留下!”
诊室里便只留下了一个医生,三个护士。
申璇趴在诊疗床上,睡着了。在那种高度压迫的环境下,她很紧张、很害怕,也很累,她不想承认,可是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她的清白。她想要争辩,可是声不在高,有理才行,她连个理字都说不出来,还能说什么?她不想被冤枉,却只能被冤枉。她怨恨白珊,真的,怨恨。为什么偏偏是白珊?
商场上每个人都是老奸巨猾、嫩奸巨猾的家伙,和谁吃饭喝茶都得防着人家的言谈之间是否有不利的意图。她不相信白珊,白珊越是为她求情,她越觉得讨厌。她不要,她情愿挨打、情愿被冤枉,也不要白珊替她求情。虽然她们之间连正式的话都没有说过,她不知道那双清纯如水的眸子里对她有没有敌意,但是,她对白珊,有敌意!她就恨不得想要证明,这件事是白珊做的,不然为什么她会被这样陷害?她出了事,裴家把她赶走,得利的不是白珊吗?白珊可以光明正大地投入裴锦程的怀抱。
咝!她在梦里的逻辑被突然钻进皮肤的疼痛弄醒,恸声大叫,“啊!好疼!”
裴锦程看着小护士轻手轻脚地扯着申璇的裙子,俊眉蹙着,这时她大叫一声,他也跟着颤了一下,方才那么重的三杖打下去,她也没叫,现在突然惊醒,却叫得这样撕心裂肺。
“手脚就不会轻点吗?”裴锦程朝着医生和小护士,低沉地斥责道。
医生倒还算平静,小护士怯怯地望着面露冷戾之色的高大俊美的男人,不敢再拉扯申璇的裙子,可又怕不处理还是被骂,“大少爷,少奶奶这面料沾到肉上了,得慢慢清理,不弄出来,这面料以后长在肉上可怎么办啊?”
裴锦程刚欲说点什么,申璇偏着头已然睁开了她那双明丽的眸子,此时淡淡哀愁却带着另外一种风情。她看着小护士,忍痛说道:“你们扯吧,我不叫了,没那么疼。刚才不过是做梦被吓到了而已。”
“你逞什么能?”裴锦程没了好气,他让护士轻点还有错了?这女人永远都是如此的不知好歹,还说是被吓到了,遇到鬼吓到了也不该是那样的叫声,分明是疼的!她方才在祖祠忍着没号,这时候叫的这声才是真实感受吧?还逞能!
“不用你管。”申璇瞟了锦程一眼,“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裴锦程凤眸凝神微一闪烁,口吃了一下,“申璇,你要傲到什么时候?”
“我现在不是不傲了吗?你们打也打了,还想怎么样?”申璇趴在床上,双手合叠在面颊下,这时候头微一抬起,让自己的脸换了个方向,便后脑对着裴锦程——她不想看到他,至少这一刻,她不想。这个家里,连跟她同床共枕的人,都可以冷绝地看着她被罚,她还有什么可以安慰?
是了,锦悦。那个调皮得很的小女娃,是她的小姑子,以前锦悦总是跟在她的后面,一路叫着,“美人嫂子,美人嫂子。”后来申璇不准她那样叫,锦悦才慢慢改口叫“嫂子”。
锦悦那句话她听得好清楚。她听得有多清楚,内心就有多凄楚。连自己老婆都保护不了的男人,锦悦说,她不嫁。锦悦好幸福,她可以选择嫁或者不嫁,可自己没得选择,自己已经嫁了,还嫁了三年了。可是当自己被家法杖打的时候,还是小姑子冲出来求情。她知道手机响的时候,谁都可以选择漠视,可是锦悦跑出来,暗示着让她接电话、拖延时间。她知道,锦悦看着她被打,心里难过。这座大宅里,也就只有锦悦会为她流眼泪,是真心的。锦悦叫她嫂子,可是把她当姐妹一样护着。也只有爷爷才会保护她,不管出于何种原因,爷爷让她逃过了这一劫。
而自己的丈夫呢?一个连自己老婆都保护不了的男人。错了,裴锦程不是那样的男人,他不是保护不了,他是有另外想要保护的人。惩罚了她,才能给白珊一个交代。三年的时间于他来说,只不过一夜,睡了一夜,第二天起来可以继续和白珊约会、恩爱,继续他们那些浪漫旖旎的爱情。可是于她来说,那三年,是实打实的三年。她朝夕与这个男人相对,一天一天地看着他的蜡像把他的样子刻进自己的脑子里,雕进心里。她总是想,他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变回那个样子,那样倜傥风流,帅到令夜场那些女人失声尖叫。
她一天天地量着他的体温、按摩他的皮肤,竟然不知不觉地,三年就过了。申璇在海城的时候就是花边新闻缠身的人,一天到晚地胡玩,这时候心里那股劲一上来,不免暗咒,“岁月真是如梭”!
你们打也打了?你们?裴锦程嚼着这两个字。她在生气,她把他算成了凶手。
“申璇,你知不知道送去警察局会有什么后果?”
申璇背对着他,淡淡说出两个字,“坐牢。”
“你!”裴锦程阖了眼睛,吐了口气。
申璇突然一手捉住医生的手,医生吓了一跳,手中的双氧水倒了申璇一屁股。申璇不友好地说道:“裴锦程,麻烦你出去一下!”
“我为什么要出去?”
申璇只能转过头来望着裴锦程,脸都憋红了,“你出去!”
“我不出去!”裴锦程也不管申璇是不是受了伤,就是不让着她,一个从来都不知道好歹的女人,还让着她干什么?
申璇鼻子一吸,眼睛泛了红,却又咬了一下唇,忍住,眼睛睁大的时候,感觉里面的委屈已经不再是委屈,是刀子,像一把把白亮亮的刀子,闪着寒光,一刀接着一刀刺向裴锦程。
“裴锦程,你够了吧!看到我被打成这样,你很高兴吗?我现在伤在这么尴尬的地方,你就不能留一点自尊给我吗?羞辱我,你就这么满足?你们打也打了,我不该认的这顿板子也给认下来了,你还想怎么样?你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看看我的屁股被打得有多惨是不是?连衣服都沾着肉了,然后你边看边嘲笑我活该,是不是?你若是恨我,我情愿再挨几板子,也不要你像现在这样来看我的笑话!”
申璇扔开医生的手,冷声道:“他不出去,谁也不准动我的裙子!”
医生是话不太多的人,身上区别于其他护士的粉色护士服,是干净的白大褂。她只是用眼神跟裴锦程商量着,希望他能出去。
这是裴锦程第一次看到申璇在裴家大宅里表露出这样的情绪。她平时对佣人小英说话虽然算不上温声细语,至少是很礼貌的,没有大少奶奶的架子。即使小英有时候做错些事、打碎了东西,她也不责骂,也不发火。好像从没见她对裴家的下人发过火,最多就是冷冰冰的。现在她发火了,冲着一个女医生,还威胁!
申璇感觉到又有人在拈拉着她屁股上的裙子,刚要伸手呵斥,医生便小声道:“大少奶奶,大少爷出去了,你放心吧,没人看了。”
申璇有些不信,扬头一看,果然没有裴锦程的影子。这家伙是幽灵吗?出去居然一点声音也没有。他,居然真的出去了……
裴锦程正要出医所去抽支烟,却看到裴锦瑞一脸焦灼地往医所走来,他往后退了几步,退进一个空房间。只见裴锦瑞一步当作三步用,急着上楼,那步伐可以用“急不可待”来形容。
医所只是两层楼,所以没有电梯,而申璇现在处理伤口的地方,正是二楼。他怎么忘了,这个弟弟一直都觊觎着申璇。真是有意思得很,也不知道他昏迷的这三年里,他的兄弟到底在梧桐苑外面站了多久,是不是天天巴望着里面能伸出一簇娇艳的杏花呢?
申璇在外面有没有男人这个问题,他还真没有想过……
裴锦程冥想之际已经又走到了大厅,目光往所外飘去。大门外可以看到进门的路径,那里走来一位老者,有着霸气的威严,即便佛珠在手,此时走路过来,也是赫赫生威,掩住了平日里的慈眉善目。
裴锦程复又偏头看着楼道,转身后,也如裴锦瑞一般,三步当作一步走上楼道,他心思翻转间,已经上了二楼,往申璇所在的外科走去。却听到女人惊慌失措地尖叫,“啊!啊!锦瑞!你来干什么?出去!出去!”
“阿璇!”裴锦瑞的声音里都是难忍的心疼。
裴锦程大步过去,钻进科室里,一把提住裴锦瑞后背的衬衣往外一扯。裴锦瑞被拽住出了科室,转过脸来睇到裴锦程就怒火冲天,“松手!”
“你马上回你自己公司去!”裴锦程眼里深敛暗沉,看不清眸底是不是有风浪翻滚,只听到他声音中含着愠怒的低喝,带着命令的口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