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老夫人喝完药,给老夫人磕个头再走。”水玲珑露出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应有的纯真的笑。
翡翠不再多言,她明明可以邀请水玲珑在暖和的偏间等候,但她只笑了笑,转身进入了屋子。
眼下正值入夜时分,月牙儿爬上枝头,寒风吹在身上有种冰刀子割的凌厉感,水玲珑稍微紧了紧绣碎梅花斜襟短袄,脚趾头也上下动了动,以缓解寒气带来的麻木感。前世打仗的时候,她在雪地里一趴就是一夜,眼前这点困难,根本不算是困难。
两刻钟后,门被推开,出来的是王妈妈,下午大小姐说会来探望老夫人,她只当是一句客套话呢,毕竟老夫人这病,除了老爷,府里可没几个人真心想探望她。刚刚老夫人故意让大小姐在外面站那么久,未尝不是一种试探。王妈妈给了水玲珑一个赞许的眼神,道:“老夫人喝完药了,大小姐戴上布巾随奴婢进去吧。”
肺痨的传染性其实没那么大,不接触对方咳出的痰液不会被传染。水玲珑笑着道:“不用了,我长这么大,祖母还没见过我呢。”
王妈妈眼底的笑意更甚:“大小姐,请。”
水玲珑进屋,嘴角迅速扬起一抹温暖的浅笑,她缓缓地走到老夫人床边跪下,磕了三个头,道:“玲珑见过祖母,祖母万福金安。”
红木雕花大床上,花素绫帐幔被金帐构挂起,老夫人背靠四喜锦厚枕,亮褐色棉被盖至腰腹,她垂老的容颜便又添了几分苍白。在床的右侧,是一个鎏金银竹节铜熏炉,熏着淡雅的甘松香,遮了不少屋子里的药味儿。
老夫人随意看了一眼,沙哑着嗓子道:“嗯,是长得挺水灵的,咳咳咳…”
刚说了一句话,就牵动了肺部好一阵剧烈的咳嗽。
水玲珑兀自起身,来到老夫人身旁,五指并拢,手心弯曲,用空心掌轻轻拍着老夫人的背。
王妈妈忙递过痰盂,老夫人咳出了一口浓痰,这才好了些。老夫人喘着气,表情不那么漠然了,不知想到什么,她眼神一闪,道:“翡翠,把定远侯夫人今天送来的锦缎给大小姐送一匹过去。”
“是!”翡翠恭敬地应下。
水玲珑微笑:“多谢祖母。”
老夫人拍了拍她肩膀:“是个可心的孩子,去吧,我这儿你也不用多来,免得过了病气给你。”
水玲珑回到玲香院时,老夫人送的锦缎也到了。
这是一匹深褐色碎花云锦,做工质地是没得挑了,却根本不适合她这个年龄穿戴,瞧老夫人屋子里的陈设,足见老夫人眼光极好,那么,老夫人为什么会送她一匹根本不合适的料子呢?
难道是…
定远侯夫人此次上门是奔着她来的?
看来,老夫人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般毫不理会宅子里的事,起码她足不出院也能知晓定远侯夫人此行的目的,只不过病入膏肓,有心无力罢了。
水玲珑问向翡翠:“我祖母除了肺痨,可还有其他病症?”
翡翠摇头:“没,老爷定期请宫里的御医给老夫人诊脉,太医说老夫人的肺痨若能断根,一定能活上百岁呢。”
水玲珑点点头,命花红送了翡翠出去。
秦芳仪嫁给水航歌属于低嫁,多年来一直高傲得像只孔雀,对老夫人也多是表面敷衍,直到水航歌的妹妹进宫做了宠妃,老夫人得封正一品诰命夫人,这才在身份上真正压住了秦芳仪。
如果,老夫人两个月后没死于肺痨呢?那么,秦芳仪的一言堂大抵从此结束了吧!
水玲珑开始在房里踱来踱去,努力回想着前世荀枫用来救治那些肺痨患者的法子,不是针灸,不是苦药,而是一种她曾经认为很脏的东西--青霉!她当时还笑荀枫:“发了霉的馒头吃了都能拉肚子,你确定青霉能治病?”荀枫拉过她的手,一脸神秘地道:“要是治好了,我们就洞房花烛怎么样?”
她的第一次,就那样给了荀枫。
现在想想,她之所以爱上荀枫,除去那次救命之恩,荀枫也的确是她见过的最奇特的男子,他会的东西,她闻所未闻。败给他,倒也不亏。
每个人体质不同,青霉也不是谁都能承受的,万一对它过敏,那么便不能使用它。不过好歹,她有一半的把握。只是而今正值严冬,要制作它得费些时日,但也绝对不会超过一个月。
翌日,水玲珑起了个大早,换上一件素绒绣花袄,梳了个双螺髻,用淡粉色发呆固定,确定模样周整后去了长乐轩。
明厅内,秦芳仪端坐在主位上。她肤色白皙,浓眉大眼,自有一番主母的严厉,只是大抵昨晚没睡好,再多的妆粉也遮不住眼底的鸦青。
任谁损失了几千两银子,又看着丈夫去了小妾的院子,都会寝食难安的吧。但秦芳仪,噩梦才刚刚开始呢!
水玲珑垂眸掩住一闪而过的笑意,走入大厅,行了一礼:“玲珑给母亲请安。”
秦芳仪起身走到水玲珑身旁,拉过她的手,边笑边说:“一转眼,大女儿都这么大了。”
大女儿?我在庄子里快饿死的时候,你有想起过我这个大女儿?
秦芳仪又道:“诗情,把我给大小姐准备的首饰盒拿来。”
“是。”诗情依言,取出了一个深色梨木锦盒,里边是金步摇一对,镶红宝石和蓝宝石钗各一支、银簪子三支、白玉花钿若干。
真是大手笔!秦芳仪是个什么性子水玲珑再清楚不过了,她给你一厘,势必让你吐出一分,这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意味太明显了。水玲珑双手接过:“多谢母亲。”
领完钗,水玲珑又按照琴房的吩咐前往西暖阁选衣料,刚一走进屋子,便听到一阵银铃般悦耳动听的笑声。
“这匹玫红色妆花缎最衬我的肤色,你们去选别的吧!”说话的少女穿一件淡粉色紧身长袄,细眉大眼,妩媚娇柔,只唇瓣薄薄略显刻薄,正是四小姐水玲月。她的生母是水航歌上峰送来的美人周姨娘,周姨娘原是官家庶女,一进府便做了贵妾,贵妾的身份比普通姨娘要高上一些,同为庶女,水玲月却是不一样的。
“可这匹妆花缎明明是三姐姐先看上的。”五小姐水玲清怯生生地回了一句。
水玲月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生母不过是大夫人身边的洗脚丫鬟,这等卑贱出身也配跟她抢东西?
三小姐水玲语拉了拉五妹妹的手,对水玲月和和气气道:“既然四妹妹喜欢,便拿去吧,我也觉得这匹缎子唯有四妹妹能穿出它的大气和端丽。”
水玲珑笑了,那玫红色缎子分明透着一股青楼的狐媚子气,到了水玲语的口中竟成了“大气”和“端丽”。
“这还差不多。”水玲月满意地咧了咧唇,继续挑选布料,只是但凡她碰过的,水玲语和水玲清都不敢再碰了。
“几位妹妹们都在呢。”水玲珑微笑着打了个招呼。
府里的人都知道大小姐回来了。
水玲语宽和一笑,行了一礼:“是大姐姐吧?大姐姐快请进,我是三妹妹水玲语,今年十三,给大姐姐请安。”
水玲清也跟着行了一礼,含羞带怯地道:“大姐姐,我是五妹妹水玲清,今年十二。”
水玲珑给二人回了个半礼:“三妹妹好,五妹妹好。”
水玲月淡淡扫了一眼,府里除了嫡女水玲溪和嫡子水敏玉,她从不跟同辈份的人见礼。
她走过去,也不管水玲珑答不答应,兀自打开了水玲珑手中的锦盒,当她看清那些琳琅满目的华贵首饰时,目光瞬间染了几分戾气,“哟!母亲送的吧?母亲对你可真好!一个连族谱都没入的外室生的庶女,用这么好的钗,也不怕折福短了寿命?”
她拿起一支金步摇和一支镶红宝石钗,“这两支借我戴戴。”
“这是母亲送的,难不成母亲希望我被几件首饰给克死?你是说母亲没你聪明呢?还是说母亲心怀不轨呢?”水玲珑淡淡驳斥道。
水玲月一阵心虚:“贱丫头,我没这个意思!”
“我若是贱丫头,生了我的父亲又算什么?”水玲珑反问。
水玲月一噎:“你…”
水玲珑一把抢过她手里的金步摇和镶红宝石钗,“还有,我不借!”
“贱妾生的丫头就是小气、上不得台面!两支钗也不愿借,哼!像谁稀罕似的!”
“四妹妹,你在说什么呀?”
水玲月骂骂咧咧完,一道温柔得仿若天籁的声音自门口徐徐响起,水玲珑的血液便在这一瞬寸寸冻结了!这声音的主人化成灰她也认识!她的清儿,她可怜的清儿就是被这个蛇蝎女人给活活烧成了一团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就因为水玲溪长得美,所以更容易得到别人的理解和信任吗?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全都被她迷得团团转,水玲溪哭一声,连天地都仿佛为之悲泣,相比之下,她成了十恶不赦、品行不端的毒妇!
幸亏老天有眼,让她重活一世,她总有机会扭转前世的厄运。
敛起心底的滔天恨意,水玲珑微微一笑,打了个招呼:“我在庄子里便听得下人提起过咱们府里有位神仙般的美人,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二妹妹比传言中的还美上三分呢。”
她抢了她的太子妃之位,她不生气的么?也许如母亲所说的那样,她有自知之明?水玲溪仔细端详了水玲珑的神色,确定她没半分不悦,适才温柔地笑道:“大姐姐过奖了。”
“二姐姐!”水玲月走到水玲溪身边,挽住水玲溪的胳膊,软软含嗔地唤了一句。
水玲溪微微一笑过后,摆出了嫡姐的公正:“我方才听到你说要借大姐姐的首饰,要知道不经人同意,便不是‘借’,而是‘抢’,古人曰,‘骨肉能几人,年大自疏隔’,大家姐妹一场也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而再过三、两年我们各自出嫁,再如闺中这般亲密无间已是奢望,何况大姐姐本就刚从庄子里回来。所以四妹妹,你要好生与大姐姐相处。”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洋洋洒洒一席话,可见其才华横溢、胸襟宽广,当仁不让的尚书府嫡亲贵女。这便是水玲溪,踩着别人的错误往上树立自己的威望。水玲珑保证,水玲月心里恨惨了她。
果不其然,水玲月怨毒地瞪向水玲珑,似乎要把她给生吞活剥了一般!二姐姐居然为水玲珑这个贱丫头训斥她,她自是不敢不跟二姐姐对着干,唯有把火全部洒在水玲珑的头上了!
水玲语尴尬地笑了笑,和水玲清一起给二小姐水玲溪见了礼,大家开始挑选布料。
水玲溪笑着道:“姐姐妹妹们先选,剩下的我再挑。”
水玲珑睃了她一眼,其实你是根本瞧不上吧!
水玲溪用的料子向来是由丞相府专程送来的,与公主们穿的不相上下,这些时下早已过时的料子,又怎么入得了她的眼?
四小姐水玲月挑了一匹玫红色妆花缎和一匹鹅黄色团巢连珠对鸟蜀锦,都是鲜艳的花色。
三小姐水玲语挑了两匹浅绿色软烟罗,很清秀典雅。
五小姐水玲清选了一匹宝蓝色云纹锦,和一匹暗红色五福捧寿缎子。
水玲珑意味深长地看了水玲清一眼,原本打算随意挑两匹素色缎子的她在思量了一番之后,舍了一匹素色缎子,拿了一匹淡紫色云纹锦。
几人把布料交给贴身丫鬟,尔后一同前往偏厅陪秦芳仪用膳,原本应当按照齿序出门,但在宅子里嫡庶之别重于一切,因此谁也不敢越过水玲溪。水玲溪提起华美的红色裙裾,优雅若一片洁白的云,缓缓跨过门槛,阳光照在她脸上,勾勒着她精致绝伦的五官,这人,仿佛从画里走出来的一般,美得如梦如幻。廊下的丫鬟们纷纷低下头,只觉多看一眼都是对这位天仙的亵渎。
水玲珑笑了笑,紧随其后。
水玲月瞪了水玲语一眼,水玲语自动退让,与水玲清并排而行。水玲月满意地勾了勾唇角,大踏一步,对准水玲珑的背狠狠一推!
门槛的正对面,不过三两步便是青石台阶,这一摔,不残也破相!
水玲珑冷冷一笑,抖落了腰间的荷包,她忙侧过身子,蹲下去捡。
水玲月大惊失色!想要抽回手已然来不及,她一个趔趄,双手直直推向了水玲溪。
“啊--”水玲溪一声惨叫,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啊--”水玲清和水玲语也跟着尖叫,水玲溪是尚书府的重点保护对象,她要有个三长两短,整座尚书府都会变天!她们依稀记得小时候水玲溪不小心被三弟推下水,昏迷了三天三夜,丞相府的人差点儿拆了尚书府,父亲为平息丞相府的怒火,愣是将年仅五岁的三弟狠狠地毒打了一顿,结果,三弟当晚发起了高热,几日后便早夭了。
这件事水玲珑也有耳闻,如果方才她没躲开,实打实地挨了水玲月一推,结局就会变成是她撞倒水玲溪,她摔不摔无所谓,重要的是水玲溪受了伤,那样秦芳仪绝对不会轻饶她。一石二鸟,想法是不错的,可惜,水玲月算计错了人!
不过,水玲溪摔了个嘴啃泥,她还是蛮开心的!
水玲珑的眼底闪过一丝笑意,跑下台阶,把痛得冷汗直冒的水玲溪抱在怀里,尔后看向脸色惨白的水玲月,斥责道:“四妹妹!你为什么要二妹妹?”
“我…不是…我不是…”水玲月想说她没推,但水玲溪定是有感觉的,她狡辩不了。怎么会这样?那个贱丫头怎么会那么巧地躲避开了?她要是没躲开,自己可以说,我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谁知道她突然冲出去撞了二姐姐?别人或许不清楚,但她知道水玲溪抢了水玲珑的太子妃之位,大夫人一定会认为水玲珑是怀恨在心,伺机报复呢!可现在…
“玲溪--”当秦芳仪闻讯赶来时,就看见水玲溪有气无力地靠在水玲珑的怀里,右手还蹭破了皮,流了一些鲜血,她的心霎时像吊了一块顽石,沉甸甸的,还隐隐作痛!女儿她捧在手心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从不舍得动女儿一根头发,现在,女儿摔成了这副惨状,真真是气煞她也!
“母亲。”水玲溪的鼻子一酸,泪珠子吧嗒吧嗒掉了下来,疼死她了!
秦芳仪把女儿从水玲珑手中接过来,抱入了自己怀中,一边摸着她的脸,一边冷声问向廊下站着的几个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推的二小姐?”
“是四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