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玲珑带着枝繁走到院子门口时,就看见一名满身、甚至满脸是泥的小男孩儿被守门婆子指着鼻子骂,男孩儿瘦瘦小小的,缩着脖子躲在墙角,生怕婆子会打他似的,但水玲珑注意到他那双大大的眼眸里除开怯弱,隐隐还夹杂了一丝不属于这个年龄层次的…戾气!好像…有那么点儿熟悉,仿佛在哪儿见过。
水玲珑主动忽略他脸上的淤泥,仔细观察起他的五官,这一看,眼珠子差点儿没掉下来!这、这、这…完全就是一个缩小版的诸葛钰嘛!水玲珑终于明白那种熟悉感从何而来了,初次在寺庙见到诸葛钰,他那如婴儿般钢蓝的眸子里也是闪动着这样的戾气。
六月的风,湿热至极,水玲珑的汗毛却一根根地竖了起来!怎么会…有和诸葛钰长得如此神似的孩子?枝繁的喉头滑动了一下:“大小姐,奴婢没说错吧?真的…真的和世子爷一模一样!他…他是不是世子爷的私生子啊?”
水玲珑的眉心一跳,一股醋劲儿在心底徐徐蔓延开来,前世的背叛虽不至于令她草木皆兵,可对男人的信心的确大打折扣,看着不远处的浓缩版诸葛钰,说她一点儿没朝坏的方面想是不可能的。或许,也不是诸葛钰故意的,跟姚成一样,自己根本没察觉到端倪…
水玲珑鬼使神差地想上前抹了他脸上的淤泥,再好生端详一遍,可摸了摸肚子又站在了原地,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来:“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依旧用一种怯生生的眼神回应周围的一切,听到水玲珑的问题时,迅速扫了水玲珑一眼,撇了撇嘴,再次看向了别处。
枝繁小声道:“大小姐,他是不是…嫌你胖?”
水玲珑笑着咬牙道:“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枝繁悻悻地缩了缩脖子,水玲珑吩咐道:“把桂花糖和元宝酥拿来,还有荔枝、龙眼和葡萄。”
孩子眼底的怯弱和戾气霎那间淡去,取而代之是一种纯真的贪婪,对美好事物的渴望,他将脏兮兮的手指放进了嘴里。
水玲珑眉头一皱,仿佛一块抹布捂住了鼻子,不太舒服!小柿子,你哥如果是这副德行,我对你也没什么指望了…
枝繁很快便端了一个多格珐琅掐花圆盒出来,里边儿放着五颜六色的糖果和芳香四溢的水果,枝繁走向他,内心也是不喜这孩子的,太脏了有没有?难怪守门婆子要赶了!走近了孩子,枝繁闻到他身上的皂角香气,神色稍霁,弯腰将果盘递到他面前,笑容可掬道:“很好吃的,你尝尝。”
孩子拔出放在嘴里的手指,怯生生地探出手拿了一颗桂花糖,却没立即送入口中,而是给了枝繁:“你先吃。”不像寻常孩子的软软糯糯之音,低沉,仿若大人的口吻。
枝繁微微一愣,这…枝繁回头看了看水玲珑,水玲珑朝她点头,她才拿过孩子满是孩子口水的糖,剥了包装纸吃进嘴里。枝繁一边嚼着,孩子一边吞口水,可见忍得很是辛苦,但他始终没有做出进一步举动,直到枝繁吃完那粒桂花糖,他才猛然将果盘抢在手里,尔后拔腿就跑!
“哎--你--你这…”枝繁气得跳脚,差点儿骂出了“混小子”三个字,“大小姐,该怎么办?”
水玲珑幽若明渊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意味难辨的波光,淡淡地牵了牵唇角,道:“一盒吃食罢了!”
枝繁没水玲珑这么平静,她觉着自己被一三岁孩子耍了,还耍得彻彻底底,真是意难平!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勉强按耐住了心底的怒火:“大小姐,要不要奴婢去追?”
水玲珑转身,仿佛漫不经心地道:“不用了。”这孩子是凭空冒出来的,虽脏,却穿得很是体面,想必身份不低,应当与清雅院那位有莫大的关系。
诸葛钰,你最好祈祷不是你的小三和儿子,不然,我“太监”了你!
天太热,老太君命萍儿传了话,无需冒着暑气去天安居用膳,就在墨荷院解决。
钟妈妈做了一份凉拌三丝,一盘木耳炒肉、一份红烧鲫鱼、一碗松花蛋拌豆腐、一碟上汤娃娃菜,当然,少不得木瓜猪手汤。许是钟妈妈做的膳食太补了,她才怀了不到八个月,便已有少量奶水溢出,弄得她满身都是奶香,诸葛钰那只无良色狼,哼哼!也或许是他给吸出来的!
“哎哟,快别吃了!瞧瞧你这肚子!再吃怎么生?”就在水玲珑打算再盛第三碗饭时,钟妈妈亮出了反对意见。
水玲珑砸了砸嘴,还想吃…低头,作委屈状。
钟妈妈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启声道:“枝繁,把铜镜上的罩衣拿开。”
水玲珑放下筷子:“不吃了!”
吃过饭,又散了会步消食,待到困意来袭,水玲珑睡了个午觉,不出意外又被小柿子踢醒。枝繁揉了揉疲困下略显迷蒙的眼:“大小姐,您醒了啊,余伯在外边儿等老久了。”
水玲珑就着枝繁的手坐直身子,一脸愕然地道:“余伯等了多久?怎么没叫我?”
枝繁服侍水玲珑换上一件正红色素面肚兜、一条湖蓝色宽腰长裙,外罩蚕丝挑金线百蝶穿花透明纱衣,又将水玲珑的青丝高高挽起,用凤尾点翠钗固定:“等了半个时辰,奴婢说您午睡呢,请他留下消息先回,不留也可,奴婢稍后去主院通知他,但他执意要等,奴婢无法,就搬了凳子、拿了伞在门口。”
水玲珑喝了一杯常温的金丝燕窝红枣茶,起身往外见了余伯。余伯自始至终站在门口没有任何树荫或屋檐遮挡日头的地方,脸被晒得通红,汗水湿了衣襟,看见水玲珑出门,余伯拱手一福:“世子妃!”
水玲珑将余伯以及余伯周围的状况尽收眼底,和颜悦色地问:“请问余伯在这儿等我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额角的汗水滴入眼眸,咸咸的、刺刺的,余伯却并未抬手去擦,只态度恭谨地答曰:“回世子妃的话,王爷请您在身子方便的时候过清雅院一趟。”没讲为什么!
水玲珑睨了睨无边夏色,片刻后说道:“那就现在吧。”
余伯福了福身子,带着水玲珑去往了清雅院。都说触景生情,一踏入清雅院,水玲珑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王府出事那段时间,诸葛汐与她携手挺过来的日子。前院的蔷薇开得娇艳,微风一吹,香气逼人;池子里的锦鲤游得正欢,仍是八条,不多不少;而海棠树下那张石桌,再没了姚成和诸葛汐打情骂俏的身影…水玲珑微湿了眼眶,有些想念他们两个了。
“世子妃,当心台阶。”余伯望了一眼有些出神的水玲珑,小声提醒。
水玲珑意识回笼,提起裙裾,笑道:“多谢余伯。”
余伯眸光一转,瞥见了水玲珑皓腕上的绿宝石镯子,脸上的表情微微一僵,垂眸掩住了不为人知的诧异。
“皓哥儿过来,我这儿有栗子糕,比桂花糖好吃多了!”
“嗯--”孩子否定的鼻音。
“要不,还有元宝酥,你瞧!金黄色的!叫我一声,我全都给你…”
水玲珑一走到门口,便听到了诸葛流云甚为愉悦的声音,嫁入王府将近一年,她还是头一回从诸葛流云的腔调里听出宠溺的意味,水玲珑的瞳仁动了动,莫非真是诸葛钰的私生子?
枝繁也非常诧异,足足愣了好几秒,才凑近水玲珑耳边悄声道:“大小姐,里边儿的小孩子是不是今天早上咱们见到的那个?他、他、他不会是王爷的私生子吧?”
得,又晋了一个级别!水玲珑挑了挑眉,弟弟比儿子更能令她接受,就不知是不是了。
余伯清了清嗓子,禀报道:“王爷,世子妃来了!”
屋内的笑声戛然而止:“进来。”语气之严肃,再次恢复了高高在上的王爷架势。
枝繁和余伯留在门口,水玲珑推门而入,在床边见到了温馨无比的一家三口画面:女子背靠着床头而坐,薄被盖至腰腹;孩子跪在她内侧,端着早上从枝繁手里抢来的果盘,里边的零嘴儿已换;诸葛流云斜坐在床边,与女子面对面,满眼含笑地盯着女子和她身旁的孩子…
诸葛流云指了指床对面约莫三尺处的六角雕花杌子,语气畅快道:“快来见过你娘!”
似一道惊天闷雷在脑海里砰然炸响,又似一石激起千层浪,水玲珑霎那间愣在了原地,娘,能被称作“娘”的除了她生母便是诸葛钰的生母,诺敏已死,对方…水玲珑抬头,朝女子看了过去,见惯了冷幽茹那样的人间绝色,再美的人也失了三分颜色,这名女子与冷幽茹年纪相仿,模样也是出挑的,但并不属于一眼惊艳红尘的类型,瓜子脸,白白净净,双眼皮,很大却有些黯淡无光,鼻梁高挺,朱唇小巧,不笑也有着微微上扬的弧度…比起冷幽茹的孤傲清冷,女子亲和娴雅许多。
但水玲珑并未因她的亲和娴雅而平复心底的惊涛骇浪,她当初不是抛夫弃子了吗?缘何又回了王府?而作为被她抛弃的对象之一诸葛流云,又是怎么原谅她的?满脑子的疑问,水玲珑压都压不下来。
女子朝水玲珑微微一笑,苍白的脸映着窗外光线,凭空幻出了一种母性的柔和:“玲珑。”
水玲珑敛起了面上的惊诧,礼貌地道:“娘。”果然很像诸葛钰!那孩子…
女子满意一笑,摸了摸孩子的脑袋,柔声道:“皓哥儿,快见过你妗妗。”
妗妗,即舅母的昵称。水玲珑又是一惊,这么说,他既不是诸葛钰的私生子,也不是王爷的私生子,而是诸葛钰同胞妹妹的孩子!难怪那么像诸葛钰了。只是,皓哥儿的爹娘呢?
皓哥儿已换上干净衣衫也洗了脸,像个漂亮的瓷娃娃一般,煞是可爱,他看了水玲珑一眼,局促不安地垂下了眸子,不喊!
女子不免尴尬,笑容讪讪地望向水玲珑:“对不起,皓哥儿认生。”眼底,分明闪过了什么!
诸葛流云状似无意地道:“是啊,我逗了他一个晚上外加大半白天,他也没喊我一声外公。”
水玲珑客客气气地道:“无碍,慢慢熟悉就好了。”
然后水玲珑发现女子和诸葛流云都没提陌生果盘的事,孩子凭空端了一样不属于自己的物件儿回来,也不知是他们问了出处已经训斥过皓哥儿了,还是压根儿没问出个所以然,但仍放任了他。看女子容貌气度俱佳,皓哥儿却似乎有些上不得台面,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诸葛流云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道:“小钰和小汐不是王妃的孩子,上官茜才是小钰和小汐的生母,因为一些原因分别多年,但从今天开始,大家会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你和小钰务必好生孝敬你娘。”
水玲珑在杌子上坐下,没露出丝毫异样,只平静且乖巧地道:“是。”
诸葛流云看了水玲珑一眼,浓眉微蹙,却没说什么,而是转头看向了皓哥儿,似乎想解释什么,但最终没能说出口,只叹道:“其他的事…以后慢慢跟你讲!”
水玲珑收回落在皓哥儿脸上的目光:“好。”心里努力回忆着上辈子诸葛钰的生母到底有没有回来,可惜她完全没有印象,毕竟上官茜只是在大周律法上没有名分,像昨天那样一顶轿子抬入府的话,她和荀枫未必会有所警觉。
上官氏看了看诸葛流云,诸葛流云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上官氏仿佛被鼓励了一般,朝水玲珑伸出了手:“孩子,过来让我看看!”
水玲珑依言走到床边,上官氏朝里挪了挪,让水玲珑挨着她坐下,她拉过水玲珑的手,水玲珑皓腕上的镯子一下子垂至了手背,她的眸光一颤,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小钰…竟是把它送给了你…”
水玲珑眨了眨眼,不太理解上官氏的失态。
上官氏摸了摸苍白的脸,柔柔地道:“这是你父王当初送给我的新婚礼物,临走时,我给了小钰,并告诉他,送给能共度一生的女子。看来,我的小钰真的长大了!谢谢你…谢谢你把小钰照顾得这么好!我都听说了…小钰成亲后每天都过得很好…”
清幽院内,冷幽茹正站在书桌前奋笔疾书,一幅幅狂草自笔尖跃然翩飞于宣纸之上,似极了她此时的心情!
岑儿立在一旁不敢说话,但她瞥了一眼墙壁上的沙漏又觉得自己不能不说话:“王妃,您歇会儿吧,您练了三个时辰了!从中午到晚上,一直没停过,折磨自己也不是用这样的法子,即便折磨了,谁又会心疼?”
冷幽茹不理岑儿,只是加重了笔下的力道,仿佛要将毕生的怒火尽数宣泄出来似的。
岑儿实在看不过去了,上前一步夺了冷幽茹的笔:“王妃!不就是一个女人吗?您不舒坦,何必为难自己?应该为难她才对!凭什么您的苦要往肚子里咽?她的苦却可以对王爷诉说?不就是比您早认识王爷几年吗?不就是比您会装疯卖傻吗?您的容貌、气度、家世,哪一样不甩了她几条街?您现在要做的,不是憋在屋子里生闷气,而是冲进清雅院将王爷给夺回来!十几年前,她儿子抢了您儿子的命!现在,她又来抢您后半辈子的依靠!天底下的好事儿凭什么被她一人占尽了?您振作起来!”
冷幽茹的身子一晃,无力地瘫坐在了椅子上,她按住额头,胸口开始剧烈起伏,像绵延的海浪,汹涌澎湃!忽然,她把笔丢进了垃圾篓,起身去往了净房!
为了让婆媳俩更融洽地相处,诸葛流云起身回了主院。上官氏则主动提议到墨荷院看看,水玲珑无法反对,进入主卧后,上官氏和水玲珑谈了许多,没提及皓哥儿的爹娘,也没谈论当年离开的起因,大都是诸葛钰儿时的趣事:“…他小时候很粘人的,我到哪儿他都跟着,小汐常笑他是条小尾巴…他讲话讲得早,两岁就能侃侃而谈,成天像只小麻雀,叽叽喳喳不停…他胆子小,他父王一骂,他便吓得好几天不敢说话…”
但亲爱的婆婆,现在的诸葛钰再也不爱与人交流、再也不粘任何人,也天不怕地不怕了…
上官氏一边说着,一边时不时望向门口,但也不忘按揉水玲珑胖乎乎的小手,实际上,她已经揉了好久了:“…我再给你揉揉…哎呀,肿得真厉害,撑得难受不?”
水玲珑违心地摇了摇头:“还好。”
日暮时分,诸葛钰一脸笑意地打了帘子进屋:“玲珑!今天感觉怎么…”话音在看清屋子里的人时戛然而止,诸葛钰先是一愣,尔后眸子一紧,转身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