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玲珑写下一个大大的“静”字,并不答话,好像她已经真的完全融入书法的世界了。荀枫曾笑她:“你可以成为最强悍的狙击手,但绝对做不了一流书法家。”为了推翻他的话,她日夜勤练,十多年下来,果然是无法跟水玲溪一较高下。由此可见,荀枫看人的眼光真是一等一的毒辣。这一世,她也爱练字,却不是为了超过水玲溪,人各有所长,但拿自己的短处比别人的长处纯粹是给自己找罪受。
水玲珑又写了一个“宁”字,看了柳绿一眼,柳绿被看得心里一阵发毛,霍然忆起上次被掌嘴的事儿,忙垂下眸子道:“奴婢多嘴了,请小姐恕罪。”
这时,赵妈妈推门而入,一脸慌张地道:“大小姐呀!有人在您院子抬柜子时不小心滚落台阶,好像摔得不清,但给他请大夫,他又推脱不让!您赶紧去看看吧!”
水玲珑的笔一顿,看向赵妈妈,似笑非笑道:“院子里的事母亲处理就好,我可帮不上什么忙。”
赵妈妈讪讪一笑:“话可不是这样说!毕竟在小姐院子里出的事,小姐理所当然要去看一看,顺便也检查一番屋子里有没有丢东西,是不是?”
这是非要她去不可了?
水玲珑放下笔:“那好吧。”
赵妈妈垂眸,掩住一闪而过的笑意,上前,主动搀扶水玲珑了一把,刚走到门口,水玲珑脚步一顿,笑道:“我如个厕先,赵妈妈请稍等。”
赵妈妈不疑有他,在门外等了一会儿,大约小半刻钟后水玲珑出来了。
一进入玲香院,那摔伤的小厮便连滚带爬地跪在了水玲珑跟前,企图一把抱住她的腿,却被叶茂眼尖儿地一拦,他的手扑了个空,但他并没就此放弃,而是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玲珑,我总算是见到你了!这段时间我找你找得好辛苦!”
“大胆!什么人居然敢直呼大小姐的名讳?”叶茂厉声说完,一脚把那人揣了个四脚朝天。
赵妈妈急忙问道:“大小姐,你可认识他?”
水玲珑凝眸,面上十分诧异:“罗成?你怎么来了?”
这个罗成,她不仅认识,还跟他有些渊源,他是崔妈妈的小儿子,在庄子里任账房管事,时不时给她劈捆柴、担桶水,装出十分恭敬的样子,这些庄子里的人都有目共睹,随便派人查查便能问出一二。但他们不知道的是,罗成之所以对她好不过是想把她骗上床!只是他一直采取诱哄的方式,从没硬来,且自己在重生后厉声警告了他一回,他再不敢在她跟前出现,因此,她没把他怎么着。但现在,他居然跑到京城的尚书府来了?不,是秦芳仪把他给请来了!难怪又是鱼缸,又是白蚁的,不过是想给罗成一个进入内宅的机会。
罗成声泪俱下:“玲珑,你走后我每天都在想你!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但心里又实在放不下我们的那些过往!一听说尚书府在招人,我便赶来了,我其实也不奢望你真能嫁给我,但我得了绝症,没多少日子可活了,我只是想在临死前见你最后一面,也不枉我们…那么多年的情分!”
一番情真意切的话,配上他俊美清秀的容颜,院子里所有人都变了脸色。一个患了绝症的人想要见心爱女子最后一面,谁又能说他是居心叵测,而非情深似海呢?
水玲珑看向罗成,淡淡地道:“罗成,污蔑尚书府千金是要付出代价的,你可想好了?”
声音很轻很轻,仿佛一缕幽风拂过,但这风,绝对是从地狱里刮来的,罗成头皮一麻,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想要逃避,赵妈妈故作愤怒道:“你别污蔑大小姐!大小姐正在议亲呢,你这样损毁她的名节,让她还怎么嫁人?”
这时,老夫人、秦芳仪、阕氏、秦之潇和水玲语也被惊来了。
秦芳仪的眼底闪过一抹笑意,却很快疾言厉色道:“大胆刁奴!竟敢损毁尚书府千金的名声!来人!把这胡说八道的奴才给我乱棍打死!”
罗成腾地站起身:“我没有撒谎!我真的跟玲珑情投意合,但碍于身份没能在一起!我也不是存心要毁她名节,实在是我命不久矣,想了最后一桩心事罢了!”
语毕,他再次朝水玲珑冲了过去:“玲珑!”
叶茂一脚,踹掉了他两颗门牙。
赵妈妈则拉着水玲珑急速后退,然而拉拉扯扯间,一片小纸条自水玲珑的袖子里飞了出来。
赵妈妈麻利地捡起它,递给了秦芳仪。
秦芳仪看过之后,勃然变色:“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天啦!母亲…这…玲珑的身上怎么会有这种诗?”
罗成狂喜,没了门牙,说话豁风,但不影响他的语速:“玲珑!原来你一直带着我写给你的诗啊!我真是死而无憾了!”
老夫人眉头一皱,深沉的目光落在了水玲珑平淡无波的脸上,期待她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谁料,不等水玲珑开口,一声惊呼便划破了长空。
众人循声侧目,却见水玲溪、水航歌和太子云礼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在他们身旁,还有一名容貌倾城、风华绝代的男子,正是平南王世子--荀枫。
水玲珑万万没想到,重生后的第一次相遇会是在这样的场合,心口,像有一个地雷轰然爆炸了一般,一片血肉模糊,一呼一吸都是痛楚!
“爹爹,你会一辈子陪着清儿和娘亲吗?”
“当然会啊,爹爹永远不会抛弃你们。”
可转头,他去出征,临走时废了她的后位,斩断她的双腿,又割了她的舌头,还任由水玲溪把清儿丢进火海…
荀枫,我不想恨你的,如果你只伤害了我,我也许不会恨你,但你为什么要那么对我的清儿?那是我三岁的清儿!
你知不知道清儿被烧成了什么样子?
又知不知道清儿在腐烂中度过了五年?
水玲珑垂下眸子,把滔天恨意一点点地压回心底,这才感觉血液再次流通了起来。距离瑞雪山庄给她奖品的日子还剩两天,荀枫却亲自上门了,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荀枫用拳头掩住嘴咳嗽了一阵,谁都知道他是药罐子泡大的,每到冬季便会虚弱不堪,是以他极少在冷天出门,但今天太子在他府上下棋时收到了水玲溪的邀请,他便也跟着来了,兴许潜意识里是想见见那位令他命里的贵人。这一看,却是…太震惊了!
云礼温润的眸子里浮现起丝丝冷意,盯着罗成和水玲珑,一言不发。
水玲溪的心里简直乐开花了,舅舅和表哥不仅买了一只一模一样的鹦鹉过来,还带了一对罕见的白羽红眼金丝雀,她当即给太子发了帖子,邀他过来观赏,但其实,她真正想请他看的是水玲珑的这出好戏啊!
水航歌的脸都绿了,玲珑哪怕不能做太子正妃,他其实也考虑过让她给太子做侧妃的,但眼下闹出这等丑闻,别说太子不会再要她,只怕京城谁也不敢娶她了!
水玲珑定定地看着罗成:“口口声声说喜欢我、不是故意毁我名节,那你的所作所为又算什么?你能任账房管事,不说才高八斗,也是读了好几年圣贤书的,难道你不明白你今天的做法会对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子造成什么样的恶劣影响?”
罗成被水玲珑那比炼狱厉鬼还阴翳的眼神盯得双腿打抖,原本练习了无数遍的台词倏然忘了大半:“我…我情难自控!”
“哈!”水玲珑嘲讽一笑,“好一个情难自控,你得了绝症的人还如此活蹦乱跳,敢问罗公子得的是什么病啊?”
罗成撇过脸:“反正就是绝症!大夫说的,我…我又不是大夫!”
水玲珑拍了拍手,故作疑惑道:“这样啊,可我不记得你对我有多好,你…不过是信口开河的吧?”
罗成被激得头脑一阵发热:“玲珑,这么多年,我对你的心意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别人都在庄子里给你脸色看的时候,只有我替你劈柴担水;你和钟妈妈住的屋子漏雨,还是我给你找了一块遮雨布;有一回你跟钟妈妈饿了三天,也是我偷偷给你送了一篮子馒头,你难道忘了吗?”
此话一出,全场骇然!
水玲珑在庄子里过的都是些什么日子?
秦芳仪的脸涨成了猪肝色,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罗成,怎么可以讲出这种话来?她完全忘了罗成是谁找来的,又是谁命令他不惜一切代价损毁水玲珑名节的。
云礼的眸光一暗,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比起水玲珑的境况,荀枫第一时间注意到的是云礼的异样,云礼似乎对水玲珑动了心思。
水航歌从看见玲珑打了补丁的中衣的那一刻起就明白董佳雪去世后,玲珑的日子怕是不太好过,却不曾想如此难过!心里,不免对这个嫡妻又多了几分不满。
秦芳仪下意识地想弃掉罗成这颗棋子,以保自己多年的贤妻良母形象,但很快她转过弯来,牺牲一点自己的形象,如果能解决水玲珑倒也值得,她咬咬牙,未作反驳。
倒是水玲珑开了口:“父亲,原先我也以为那些下人敢如此怠慢我是受了母亲的指使,但自从我回了尚书府,母亲莫不是好吃、好喝地供着,给我的首饰和衣料也比其他庶妹好许多,我想一定是有恶奴中饱私囊、欺上瞒下,还望父亲别冤枉了母亲。”
这种洗白的话水航歌或老夫人说都不合适,苦主陈情却是不同。水航歌和老夫人赞许地看了水玲珑一眼,事实真相他们心中有数,难为这孩子如此识大体,没因私怨落了尚书府的颜面。既然识大体,又怎么会跟下人厮混?
老夫人沉声道:“这事儿有蹊跷!依我看,一个小子的一面之词做不得数,也不知是吃了什么雄心豹子胆肖想尚书府千金!你是下人,替主子尽职尽忠是本分,怎敢因此而邀功?还妄图成为尚书府的乘龙快婿?真是白日做梦!”
罗成扑通跪在了地上,望着老夫人,情真意切道:“老夫人!玲珑要是不喜欢我,怎么会把我写给她的信随身携带呢?”
老夫人哑然。
“那信是我写给玲珑的!”秦之潇上前一步,出言打破了这诡异的沉寂,也不知是愤怒还是害羞,他的一张脸红扑扑的,“罗成我不管你吃错了什么药要来诬陷玲珑,但我明确告诉你,那信是我写给玲珑的!跟你没有关系!”
水玲语的心咯噔一下,有种石块砸上去的闷痛。
下人们的脸色变了又变,怎么又变成表少爷了?先是跟下人厮混,再是与表少爷暧昧不清,难道大小姐的人品真有问题?
水玲珑狐疑地蹙了蹙眉,秦之潇到底是真心帮她还是落井下石?若是前者,这个表哥真蠢得可以;若是后者,他的伪装便有些可怕了。
当然,她不会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牵着鼻子走,她问向罗成:“你说信是你写的,什么时候写的,你可否提醒一二?”
罗成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为了证明二人早有情愫,他道:“半年前!”
“半年前啊,我两个月前回的府,这么说,你是在庄子里给我写的了。”水玲珑笑了笑,看向云礼,“久闻太子殿下书法了得,请太子殿下鉴别一番,这纸上的墨迹是否已有半年之期。”
话音一落,便有人上前从秦芳仪手里拿过纸条,递给了云礼。
云礼看了看后,眉头一皱:“日期我倒是不敢断言,可这纸上赫然用的是上等的扬州墨,扬州墨只有京城贵族才能使用,我倒是不知水尚书家里何时富庶到连一小小的庄子也用得起了。”
水航歌吓得冷汗直冒,扬州墨价值不菲,他都舍不得买,府里如今用的扬州墨还是太子送的。罗成一口咬定是在庄子里给玲珑写的信,但庄子里显然没这种墨汁,如此,罗成是在撒谎了!
“咳咳咳…”荀枫咳嗽了一阵,淡淡地道,“一个奴才好像不足以成事。”
水航歌闻言眉心就是一跳,他冷冷地看向罗成:“说!到底是谁指使你来诬陷大小姐的?你敢不说,我就将你乱棍打死!”
秦芳仪浑身都被冷汗给浸透了,原本通过罗成陷害水玲珑十拿九稳,谁知罗成被水玲珑三、两句话给绕了进去,不仅暴露了她苛待庶女的事实,还捅出了一个天大的漏洞!看来,只能实施最后一套备用方案了!
她给罗成比了个手势。
罗成会意,扑通跪在了地上:“不要打死我!我…我也是被逼无奈!老…老爷,您…您绕我不死,我就说…”
“你这狗奴才!还敢讨价还价?”水航歌一脚踢过去,罗成趴在了地上,吐出一口血水,“反正都是死,我说不说也没什么区别,我就是个自私自利的,老爷也别说用我家人威胁我之类的话。”
“你…”水航歌被气得哑口无言。
秦芳仪扯了扯他的袖子,他敛起怒火,道:“好!你只要实话实说,我绕你不死。”
罗成磕了个头,咬牙道:“是…是周姨娘指使我毁去大小姐名节的!周姨娘说大小姐陷害了四小姐,她要给大小姐一点教训!”
他咬重了“陷害”二字,无疑是给水玲珑扣上了一顶陷害庶妹的罪名,这传出去,也属德行有亏。
远远地听到动静也跑过来凑热闹的周姨娘还没跨进院子呢,便被罗成的一通诬告给气得眼皮一翻,差点儿晕了过去!
高妈妈看不过去了,她知道周姨娘一旦曝光有孕的消息便有惹来一堆红眼,但她没想到对方竟歹毒到这样的地步,别人怕事,她可不怕,大不了一死!她怒发冲冠,脱了鞋子便朝罗成的脸噼里啪啦扇了过去,一边扇一边骂:“枪你拇个憨包,敢诬赖我家姨娘!抽死你个砍脑壳滴!”
周姨娘走到水航歌跟前,扑通跪下,哭得梨花带雨:“老爷啊,您要给婢子做主啊!婢子一门心思养胎,怎么会跑去陷害大小姐呢?”
虽然在大小姐拒绝她的投诚后,她的确有过这种想法,但她毕竟没做,不是?
水玲珑环视四周,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水玲语因秦之潇替她出头开始愤愤不平了;一把火烧着烧着,又波及到周姨娘了;她刚洗脱与下人厮混的冤屈,又摊上陷害庶妹的恶名。这等心机和盘算,难怪董佳雪斗不过秦芳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