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一晚夏千并没能等来这场戏。
Sam出了车祸。
他在送SMT新签的艺人去机场的路上为了躲避狗仔,与一辆货车相撞,在送医的路上就已经没有了呼吸。而那个艺人也伤得很重,目前还在昏迷中。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邵梦正在拍一段生日宴会里放浪形骸的戏,夏千就坐在她的旁边,清晰地看到她身体上的变化。邵梦手臂上迅速蔓延开红斑,她过敏了,并且在轻微地颤抖,手指死死掐住自己的手臂,像在拼命忍耐住,不让自己崩溃。而镜头里的她却仍旧笑着饮下一口鸡尾酒,眼神深处是无限的落寞和死寂一般的绝望悲哀。那是这个片段里需要的表情,此刻的她做起来毫不费力,因为那是真实的。
永失所爱,大略如此。此刻,眼前的邵梦像在一瞬间承受了时光的威严,衰老在旦夕之间。
而周围却很嘈杂,这是邵梦息影前最后一部作品,作为SMT的当红花旦,又嫁入豪门,SMT为了表示对邵梦的重视,连温言等一干高层也都表态来探班。又值Sam出事,整个片场乱成一团。夏千看到邵梦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似乎强打精神,夏千想走过去扶她,她推开了夏千。然后她终于挺直了脊背,绾了绾长发,镇定地朝前走去。她的未婚夫也来探班了,此刻正和温言站在一起。她朝着他们走去。
温言回头便看到了邵梦。他想起今早秘书小心翼翼地建议他抽出时间探班,以及竟没有遭到拒绝时的震惊样子。邵梦是个很奇妙的存在。温言并不反感她,只是觉得好奇。因为他非常清楚,邵梦没有负面传闻并不仅仅是没有被抓到,她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在娱乐圈的染缸里仍旧活得和白纸一样。她要么被她的经纪人保护得太好了,要么是个太聪明厉害的女人,在事业和爱情上,几乎所向披靡。如今站在温言身边的她的未婚夫,是真心实意地对她抱有爱意。邵梦嫁过去是不会受苦的。
他看着朝他走来的邵梦。她应该刚刚知道失去了和她交好的经纪人,脸上因此带了点忧郁,但只是淡淡的,似乎并不强烈,这让她显得柔弱而美丽。她的未婚夫果然因此搂过她,细细安慰起来。可这却让温言有些懊恼和愤怒,她理应更痛苦的,但是她没有。温言想,这或许就是自己讨厌艺人的缘故。越是出彩的演员,你越是永远分不清她什么时候在演戏,什么时候是真情流露。人走茶凉,邵梦在需要Sam的时候,脸上大约不会露出这样寡淡凉薄又虚假的表情。
而在温言侧身为邵梦让出空间的时候,他看到了夏千,正在邵梦原先站着的地方,她抬头看着邵梦的方向,脸上是茫然无措的表情,像不属于这个时刻的人。
这一切突然让温言觉得厌倦,他转身离开了热闹的片场,而夏千却还处在无所适从的难过和茫然里,她是第一次那样突兀地面对死亡。
而对于死亡,在所有人透支完了各自可以负担的悲伤之后,一切都走入流程,按照SMT的工伤标准赔款。所有人回到原先的角色里,拍摄工作井然有序地进行。邵梦很憔悴,但所有人只以为她是婚前恐惧,她的婚期在杀青后的第一天,他们都忘了,这之前还有Sam的葬礼。所有人都在为了电影的杀青而兴奋得脸红,就像已经完全忘记了不久前的那场死亡,只有邵梦还沉浸其中,但她又不得不顺从大家的情绪,表现得天衣无缝地毫不在意。
葬礼是在一个周日的早晨举行。Sam作为老资历的金牌经纪人,平时又与人为善,不仅圈内艺人多有出席,连SMT不少中高层也到场了。温言本来并不需出席,但他还是去了。他并不认识Sam,但敬重他身在圈中却仍旧为人正派的那份坚持。
葬礼在一片绿草如茵的空地上举行,阳光铺洒开来,现场有管弦乐队演奏着舒缓轻松的乐曲。
“都不像葬礼是吗?反而像是一场老友聚会。”邵梦是在离葬礼现场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把夏千拦下的,她那时候笑得比哭还难看,她对夏千说,你陪我说说话好吗,语气几乎是低声下气地祈求。
“这是他最喜欢的音乐。”她看了眼远处的人群,“我好像有错觉,他从来都没离开。”
“你那么喜欢他,为什么从不说?为什么要嫁给另外的人?”夏千终于忍不住问出来。
邵梦的表情却是悲哀的,“我不是喜欢他,我是爱他。十五年,他陪了我十五年,他为我铺路,为我挡掉所有的黑暗污秽,可是他却不接受我。他甚至连人生都给我设计好了,他觉得嫁给那样的人对我才是最好的归宿。他在你们的眼里可能只是Sam,可在我心里却不是,他是邵勇,是我母亲领养的孩子,是和我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不高,不帅,不富有,却是我爱了十五年的人。
“但他却只当我是妹妹,为了报答母亲的恩情而照顾我。我原以为我退回到我应该在的位置上,我们就都能平安喜乐,他还是我的哥哥,是我的金牌经纪人,我就不会失去他。”
不远处终于有人注意到了邵梦,“邵梦,过来这边。”她们朝着她挥手。
邵梦敛了脸上的悲伤,朝对方点了点头,然后她又回头深深看了夏千一眼。
“越是想维系的东西越是会失去。”她看了一眼远处,“我不会再哭了,我会继续按照他为我设计的轨迹生活下去。那是他的希望。夏千,你保重。”
她留给夏千一个冷硬的背影。
然而邵梦终究不如她自己所说的一般坚强。葬礼开始,当告别的这一刻到来,她终于意识到永远失去她的爱人了,从来冷静自持的邵梦,竟然不顾葬礼现场的闪光灯,不顾脸上的妆容,跪倒在草地上无声痛哭,任其他人扶都不起来,现场有些混乱。
“邵梦果然名不虚传,Sam的消息传到片场时看不出她有多伤心,现在有了媒体和记者,哭得倒确实像死去了一个十多年的老友一样。”
在一片嘈杂里,夏千听到身边一个男人带着讽刺的声音这样说,他的语气带了隐隐的恶意和毫不掩饰的偏见。
“你看,她现在的哭相和我探班那天那场哭戏里的表现一模一样,一个优秀的演员就是这样的吗,连在这样的场合都要忍不住表现一下自己的演技?”
夏千循着声音抬起头,然后她看到了温言的脸,他此时正嘲讽地看着夏千。
温言淡然地环顾了一周,“知道为什么这个葬礼和追悼会来了这么多明星吗?你看,有些大概从来不认识Sam,不过因为知道了媒体会来,在这个葬礼上穿戴高贵典雅,流下一些感伤的热泪,总有可能吸引些镜头和闪光灯的,那就是明天的见报率,你看看这些跟着邵梦一起或真或假哭的艺人,明明是一个生命的告别会,我却觉得可笑。她们真的悲伤过吗?我来以后,对我抛媚眼暗示明示的女明星就没断过,可现在她们都哭得像从来没笑过。
“就连你一个新人,在演艺圈里还什么都不是,已经深谙在媒体面前表演的道理。”温言说完这番话,就从口袋里拿出一条折叠整齐的手帕,他把手帕递给夏千,“你不过和Sam认识几天,感情至于深刻到这样动情地哭吗?擦擦吧,不是所有人都喜欢看表演的。”
那是一块Burberry的手帕,温言拿着它的手骨节分明而干净,是很绅士的动作,但夏千知道那只是他的礼节,他并不是由于温柔才递来手帕,他其实是充满讽刺意味的。
前面草地上的邵梦仍旧在痛哭,她彻底放弃了在公众前的形象,哭得几乎脱力。夏千能感受到她的绝望和悲哀,而温言看着邵梦,却像是在看戏,他瞧不起她,鄙夷她。
他的那种眼神刺痛了夏千,他对演员的偏见和无知让夏千愤怒,她难以忍受温言对邵梦的侮辱,他不仅仅侮辱邵梦作为一个演员的素养和努力,也侮辱了她那么用力又纯粹的爱情。
“你根本不懂什么叫演技,任何一个好演员,她的演技都是以真实生活为基础的,如果表演哭,就首先要从内心里体会和理解角色的痛苦。好的演员是最会制造假象的,不是把假哭、假笑演得跟真的一样,而是能把自己真实的感情变为表情,去表现角色的内心世界。邵梦是个好演员,她分得清现实和镜头,此时此刻的她是真正在哭,而那场戏里她不过是把真实的自己置于电影里,模拟出那个镜头里的人生而已。但她所哭泣的感情都是真的。”
夏千终于没能忍住。她知道温言对她本身就抱有莫名其妙却强烈的反感,而如若她想好好在演艺界发展,是不可以得罪他的,但是夏千忍不住。
“我没有想到你作为SMT这样一个大娱乐公司的高层,对演员和演技的理解竟然这样浅薄,带了这么强的偏见和轻视。”夏千没有接温言的那块手帕,她只是用手擦了擦脸颊上的泪痕,语气里却是不卑不亢甚至带了隐隐挑衅的,“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庆幸,庆幸我没有签约SMT。我不想有像你这样的上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