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色彩斑斓的虎皮和血盆大口,望着坐在悬崖边缘的断趾姨妈,丹顶佛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奇特的假设:倘若此时此刻断趾姨妈一脚踩滑,断趾姨妈断了三根脚趾是有可能脚掌打滑的,从这二十多米的陡岩上滑落下去……丹顶佛为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这想法也实在太大胆了,简直是异想天开。黑叶猴属于岩栖灵长类动物,习惯在悬崖峭壁上生活,猴爪的抓握能力极强,不大可能出现一脚踩滑的现象。况且,断趾姨妈虽然断了三根脚趾,也照样攀岩爬树,从来没从陡崖上掉下去过。
唉,这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别去想了,根本不可能实现。
可是……可是断趾姨妈少了三根脚趾,确确实实是有可能脚掌打滑的啊,丹顶佛忍不住这么想。
这是在罗梭江畔一个名叫饮马渡的地方,每年盛夏季节,成千上万小米虾从四面八方麇集到这里产卵,在潮水作用下,许多小米虾被冲上沙滩。小米虾味道鲜美,尤其是抱子的雌米虾,透明的身体底下挂着满满一窝金黄色的虾子,吃起来是一种特别的享受。每年这个季节,云雾猴群都要来饮马渡捡食被潮水冲上岸的小米虾,欢天喜地饱餐一顿,就像过节一样,或许可称得上是黑叶猴传统的米虾节。
云雾猴群是太阳当顶时来到饮马渡的,正是涨潮时,一层层雪白的水浪席卷金沙滩,排浪过后,被洗涮得格外平整的沙滩上,搁浅的小米虾在金色的沙滩上拼命蹦弹,阳光照射在透明的小米虾身上,宝石般闪闪发亮。赶了半天路的黑叶猴正饥渴难忍,立刻拥上沙滩,有的用猴爪扑抓小米虾,有的干脆趴在沙滩上张大嘴,让小米虾自动跳进嘴巴里来——这叫请君入口,自投胃囊。
全体黑叶猴正在大快朵颐,突然,站在一座礁石顶端担任哨猴的白胡子公猴啊呕啊呕发出报警的啸叫,叫声短促而尖锐,预告发生重大险情。猴们在金腰带猴王的率领下,一阵风似的逃到江边一座陡岩上。陡岩离地面约二十多米,坡度接近九十度,左右两边都是高山峻岭,地势极为险要,是黑叶猴躲避天敌最理想最安全的藏身之地。
只有短短几分钟时间,所有黑叶猴就一只不剩地撤退到陡岩上。刚才还吵嚷喧闹的沙滩,变得一片寂静。约五六分钟后,江隈青灰色的礁石间,赫然出现一只孟加拉虎,沿着沙滩漫步走来。
全体黑叶猴,在大约两百米长的陡岩上,呈一字形排开,用敬畏的眼光注视越来越近的老虎。
不仅人类谈虎色变,黑叶猴也谈虎色变。虎是森林之王,尤其是孟加拉虎,毛色浓艳,体格健壮,性情暴烈,是包括其自身以及东北虎、华南虎、爪哇虎、印度虎、高加索虎的全世界六个老虎亚种中最威猛的虎种,敢单独闯进象群捕捉乳象,敢冲散野牛群扑杀牛犊,是热带雨林名副其实的霸主。
幸亏黑叶猴有严格而完善的站岗放哨制度,幸亏担任哨猴的白胡子公猴及时闻到老虎身上那股腥臭的体味,并及时发出预警,不然的话,倘若在平坦的沙滩上遭到孟加拉虎偷袭,起码有好几只黑叶猴会葬身虎腹。
孟加拉虎来到陡岩下。虽然彼此相距仅二十多米,但没有一只黑叶猴因恐惧而逃跑。地势太陡峭了,别说老虎了,就是以灵巧著称的金钱豹,也无法攀爬上来。每一只黑叶猴心里都清楚,自己待在如此险峻的陡岩上,是十分安全的。
孟加拉虎停了下来,抬起那张额头上饰有黑色王字形斑纹的虎脸,瞪起一双铜铃大眼,凝望排列在陡岩上的黑叶猴。
丹顶佛这才看清,这是一只母虎,腹部吊着四只圆鼓鼓的乳房,虎须略显焦黄,面带三分憔悴。不难猜测,这是一只刚分娩不久的母虎,在离此地不远的某个草丛或树墩里,有嗷嗷待哺的虎宝宝。母虎望着陡岩上的黑叶猴,虎眼闪动饥馑的寒光,腹部不停抽搐,虎舌不断舔理唇吻两侧的胡须。看得出来,它正处于饥饿状态,迫不及待想捕获猎物。
人类社会有雌老虎最凶的说法,这是有科学根据的。老虎本来就凶猛,无论雌雄,都是让其他兽类闻风丧胆的超级杀手。凡哺乳期的母兽,出于保护幼崽的母爱本能,性情都会变得更凶猛。譬如母鸡,平时看到黄鼠狼立刻会魂飞魄散唯恐逃得不快,但要是带着刚出壳的鸡雏的母鸡,面对穷凶极恶的黄鼠狼,也会勇敢地张开翅膀将小鸡庇护在自己翼羽下,并用嘴喙去啄黄鼠狼的眼窝。
大林莽曾发生这样的事情:一只性格温顺的雌山羊,产下羊羔后,有一天三只豺狗突然闯进羊群来。豺狗残忍狡诈,会用爪子捅进羊的屁眼里掏挖羊肠,是山羊最可怕的天敌。所有的山羊都争先恐后逃跑了,那只雌山羊和它出生才几天的羊羔被三只豺围住。那只平日里胆子很小的雌山羊,这时候变得极其勇敢,用头顶的犄角与豺狗顽强搏杀。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较量,持续了整整一个小时,雌山羊耳朵被咬掉一只,羊尾巴被咬掉半截,全身多处挂彩,却仍守护在羊羔面前不肯退却,最后三只豺狗只好放弃这场狩猎,灰溜溜地撤走了。母爱就像钢刀淬火,使雌兽变得无比坚韧勇敢。
雌老虎本来就有老虎百兽之王的神勇,又有带崽雌兽舍生忘死的献身精神,当然会格外凶猛。
这只孟加拉母虎果然厉害,快速奔到陡岩下,纵身一跃,跳上岩壁,四只虎爪抠住凹凸不平的石头,嗖嗖嗖往上蹿跃。好几只年轻猴吓得失声尖叫,急忙往更高的山崖逃窜;还有几只幼猴吓得小便失禁,滴滴答答顺着岩壁往下淌,也不晓得会不会碰巧流进虎嘴去。金腰带猴王虽然也吓得冠毛耸立,但却仍端坐在岩石上没有逃,绝大多数成年猴也只是做出转身欲逃的架势而已。并非猴们吃了豹子胆不怕老虎了,而是依照经验推断,再优秀的虎也不可能顺着笔陡的岩壁蹿上二十多米的山崖上来。
果真如此,孟加拉母虎仅仅蹿上五六公尺高,便无力再往上攀爬,不得不停顿下来。老虎不是壁虎,老虎沉重的躯体无法在绝壁上停留,虎爪在岩石上又抓了两把,抓落一些尘土和碎石,身体便无可奈何地往下滑落,只得跳回地面去。
金腰带猴王耸立的冠毛渐渐谢落,其他成年猴纷纷收敛起转身欲逃的架势,那些狼狈逃窜的年轻猴也带着羞赧的表情返回到陡岩边缘来。危险即将过去,没必要再这么紧张了。
孟加拉母虎跳回地面后,使劲摇晃硕大的虎头,好像要把刚才所遭受的挫折——那不愉快的经历——从记忆库里甩出去,然后在左右两侧来回走了一遍,似乎在观察是否有别的途径可捉到这些看起来近在咫尺的黑叶猴。结果却令它失望。它发出一声地动山摇的虎啸,像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然后自嘲地甩动虎尾,在原地转了两圈。
既然不可能捉到这些高踞陡岩的黑叶猴,再待下去也只是徒增烦恼而已,放弃是最明智的选择。食肉动物大多是机会主义者,不会为虚无缥缈的希望或理想而白白消耗宝贵的体力和时间。
显然,孟加拉母虎想离开此地,到别处去碰碰运气。
就在这时,丹顶佛冒出一个把自己都吓了一大跳的念头:此时此刻断趾姨妈如果不慎摔落下去,将会出现怎样的情景呢?绝对是个让所有黑叶猴都目瞪口呆的爆炸性新闻!假如真发生这样的事,它就不必再日夜提防来自断趾姨妈的暗算。它的宝贝血臀就减少了一分生存危机。指望断趾姨妈自己失足摔下去,那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倘若有谁在断趾姨妈背后猛推一把,断趾姨妈就难保不会摔落下去。
想到这里,它一颗猴心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此时此刻把断趾姨妈从陡岩上推下去,无疑是一种卑鄙的谋杀。而黑叶猴社会,同一个族群内,是严禁谋杀的。禁止同族杀戮,是每一只猴都必须遵守的禁忌。假如罪行暴露,它必将遭受最严厉的惩罚,会被金腰带猴王和那几只凶悍大公猴活活撕成碎片。再说了,做这样的事,还免不了会遭受良心的谴责。罢罢罢,还是放弃这个可怕的念头吧。
可是,这绝对是天赐良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将来恐怕就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这么好的能彻底消除隐患的机会了。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啊!它觉得自己不应该存在道德顾虑,它不是阴谋诡计的始作俑者,是断趾姨妈先突破道德底线,想要谋害它的宝贝血臀,那次在“一线天”那条可怕的裂缝前,要不是它发现及时的话,血臀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在动物界,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并没有什么不道德的,它不过是以其猴之道还治其猴之身而已。
应该说采取行动最主要的心理障碍是害怕罪行暴露会受到惩罚,但暴露的风险其实并不大,它想,整个云雾猴群呈一字形在陡岩上排列,它和断趾姨妈刚巧是在最靠边位置,面对处在大自然食物链最顶端的孟加拉虎,所有黑叶猴的神经都高度紧张,所有的视线都聚焦在老虎身上,没有谁会注意其他事情,虽然是大白天,只要它动作迅猛,干净利落,是完全有可能蒙过其他黑叶猴眼睛的。当然,要成功地将断趾姨妈推下陡岩,必须完成潜伏、蹿跃、撞击等一系列动作,还要在发出响声前撤离现场,在这个过程中,它无法确保自己百分之百的不暴露。风险是不可能完全排除掉的。做任何事情都是有风险的,除非你什么也不做。狠狠心咬咬牙冒冒险,一劳永逸解决问题,永远不再担惊受怕,还是值的。
可是……可是一旦事情败露,它和血臀将死无葬身之地……
这时,孟加拉母虎已转过身去,怀着失望的心情,拖着疲惫的身体,迈步往远处江边一条草木葳蕤的沟壑走去。
机会转瞬即逝,世界上是没有后悔药卖的。
丹顶佛不再犹豫,迅速移到断趾姨妈身后。这个时候,眼瞅着老虎就要撤离,断趾姨妈与其他黑叶猴一样,绷紧的心弦悄然放松,身体微微前倾,虽然屁股还坐在石头上,但上半身其实已越出陡岩边缘,半悬在空中。丹顶佛闭紧嘴巴不发出任何声音,突然蹿跃出去,两只前爪抓住石头,两只后爪蹬踏地面,对准断趾姨妈的后腰,用肩膀猛烈抵撞。它动作快如闪电,用足全部力气,断趾姨妈来不及回头看,身体就像鸟一样从陡岩边缘飞了出去。在同一个瞬间,丹顶佛就地一滚闪到石头背后,抱起血臀躲进乱石堆去。
断趾姨妈到了空中,才发出凄厉的啸叫。它似乎不愿意掉下陡岩去,像鸟似的扇动四肢,遗憾的是它毕竟不是鸟,不可能飞得起来,身体无可奈何地往下坠落。
呕啊——救命啊!
黑叶猴们全都傻了眼,就像在看亦真亦幻的魔术表演,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孟加拉母虎本来已迈步准备撤离了,听到凄厉的猴啸,好奇地回头张望,啊哈,一只黑叶猴像枚大果子一样从陡岩上掉下来了。天上掉馅饼,真让它喜出望外,铜铃大眼眯成一条缝,喜上眉梢了。
断趾姨妈掉下去约十来公尺,落在陡坡上,身体像只球似的又咕咚咕咚往下滚,快滚进沙滩才停下来。陡岩上的黑叶猴们咿里哇啦叫唤,那是在提醒断趾姨妈赶紧逃离虎口。断趾姨妈虽说在云雾猴群中属于无足轻重的人物,但毕竟是同类,又是同一个族群的成员,大家当然会为它的生命危险捏一把汗。丹顶佛也绕到另一侧,挤进一字形队列,跟着其他黑叶猴一起朝陡岩底下的断趾姨妈大呼小叫。
——快爬上来,老虎要咬你屁股啦!
孟加拉母虎大步流星朝断趾姨妈赶去。
断趾姨妈大概是摔晕了,四肢似乎也摔伤了,摇摇晃晃地挣扎着站起来,懵懵懂懂地奔逃,却糊里糊涂走错了方向,不是往陡岩上攀爬,而是往老虎所在的江边走去。
咿里哇啦,咿里哇啦,黑叶猴们高声尖叫,提醒断趾姨妈别犯方向路线的错误。
断趾姨妈这才发现自己是在往虎嘴里送,吓得魂飞魄散,立刻转身欲往陡岩上攀爬,但已经晚了。孟加拉母虎已以泰山压顶之势扑蹿上来。饿虎扑食,雷霆万钧,一下就把断趾姨妈扑倒在地,张开血盆大口咬住趾姨妈的后脖颈。这是虎克敌制胜的撒手锏,别说瘦弱的黑叶猴了,就是强壮的野牛,一旦被虎咬住后脖颈,强有力的颌骨也能将野牛颈椎拧断。老虎杀黑叶猴,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就像人掐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只见孟加拉母虎硕大的虎头轻轻一拧,断趾姨妈四肢踢蹬了几下,就呜呼哀哉了。
孟加拉母虎叼起断趾姨妈——这一顿不算太丰盛的午餐——匆匆回虎巢去了。
黑叶猴们用哀戚的眼光目送老虎离去,也算是对断趾姨妈的一种吊唁。很快,孟加拉母虎魁梧的身躯隐没在澜沧江畔一条荒草掩映的小山沟里。断趾姨妈就这样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断趾姨妈在云雾猴群中地位卑微,无足轻重,用不了几天就会被遗忘干净。
谁也没有看见丹顶佛从背后撞击断趾姨妈,丹顶佛时机掌握得恰到好处,动作又干净利索,恐怕连断趾姨妈到死也弄不清是谁把它撞下陡岩去的。神不知鬼不觉,大家都蒙在鼓里,都以为是断趾姨妈因为爪掌残疾的缘故,没抓稳而不小心摔下去的。这是一个永远也不会被揭穿的秘密。奇怪的是,丹顶佛却体会不到成功的喜悦。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争得的却是女仆的地位,这种低层次竞争,说出来很丢脸的啊。但不管怎么说,它搬掉了压在心上的一块石头,可以松口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