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在装睡你恍然大悟。霎时间你产生了一种被欺骗被奚落被捉弄被侮辱的感觉。这该死的畜生它凭着锐利的视觉和灵敏的嗅觉其实早就看见你并认出你的身份识破你的来历洞悉你的企图。它假装入睡是它觉得自己伟大自己强壮自己凶猛自己是强者,它不愿和你正面交锋是它觉得你渺小你单薄你孱弱你是个孩子你是个弱者。它愿意让你不费吹灰之力就射杀它其实是对你的一种可怜一种同情一种怜悯一种恩赐一种施舍一种居高临下的慷慨。
也许它放弃自卫权利是因为两年前你没舍得朝它开枪让它苟活至今并使它两只小豹崽也得以保全性命,但即使它真的出于这个不算太卑鄙的动机也丝毫不能减轻你的愤懑。你已十六岁你两年前就举行过成丁礼你已有权犁地盖房祭神剽牛串姑娘,你虽然个头还没长够但身上已长出锐角状的肌肉嘴唇已长有一圈淡褐色的胡须你早已不是孩子了。你不需要廉价的同情虚假的怜悯并最最痛恨谁把你当小孩耍。
起来站起来滚起来爬起来蹿起来扑起来你这衰老的母豹你这生命之火已快熄灭却还要装腔作势自以为是强者的愚蠢的家伙!“砰——”你咒骂着扣动了扳机但枪管却有意识地向上抬高了半寸。霰弹带着魔鬼般的呼啸扑向前去。那颗能制它以死命的主铅弹贴着它的额顶飘向天空火药星子喷溅在它脸上烧焦了白斑烫伤了豹须熏黑了豹鼻灼疼了豹眼,好几粒绿豆般大小的霰弹钻进豹脸虽不至于要它命夺它魂却也钻出一个个小血洞涌流出一条条小溪般的污血。它终于站起来了它终于被激怒了浓重的血腥味使它野性勃发它伸长脖颈吼叫一声,似雷似鼓似锣似天崩似地裂震得山摇地动一只躲在树上的白鹇被吓得肝胆俱裂摔落下来呜呼哀哉。它前爪坚挺后爪微曲流线型的美丽的身躯腾空而起气势磅礴地朝你扑压过来。它被污血和火药弄得丑陋不堪的豹脸痛苦地扭曲着满口结实的龅牙像排列整齐的琴键在弹奏死亡之曲。它虽然步入暮年但并未彻底衰老威风尚在锐气不减要与你拼个鱼死网破。这才叫复仇这才叫狩猎这才叫生活你在心里喝彩叫好。你使用的是每发射一次就必须重新装填一次火药铅巴的老式火药枪。你轻蔑地笑笑将空膛猎枪扔进草丛嗖的一声抽出阿妈遗留下来的那柄象牙长刀纵身一跃带着男子汉的尊严带着人类的尊严向白斑母豹迎去。
少年猎手和白斑母豹在空中相遇撞了个满怀。你只感觉到双臂一麻长刀已砍进豹腹搅出一团腥热一团肮脏。也就在这时白斑母豹两只前爪搭在你肩上沉沉的像压着一座山血盆大口没容你躲闪便咬住了你的喉管。
你这才想起临行时巫娘的警告和她那串吟唱般的阴沉沉的喟叹。你只想有机会对好心的巫娘发出一个表示歉意的微笑。你对你自己的选择决不后悔。
你和它直立着搂抱着互相充满敌意地对视着。你满脸骄傲和自信它也没半点恐惧和绝望。也不知过了多久它铜铃似的豹眼慢慢闭合沉重的身躯訇然歪倒。你窒息的喉咙顿时一阵舒畅它到底倒在了你的前头你痛快酣畅地吐出最后一口血沫。
只有夕阳若无其事地冷峻地注视着大地。
诱子斑鸠
紫檀木和野牛筋制作的硬弩发出“嘣”的一声闷响,弩槽上的金竹箭带着少年郎的自信带着十四岁的骄傲带着初次闯荡山林的帕萨傣小猎手的焦急与渴望疾飞向前,穿过迷雾穿过山岚穿过草丛穿过树林不偏不倚穿透一只狐狸的眼睛。一天一夜潜伏的辛劳总算有了收获艾丙农高兴地笑了。冬天的狐皮柔软光滑色泽艳红又没落下箭洞绝对能换回一只他做梦都想要的能帮他演算让他伤脑筋的数学题的电子计算器。
他背着猎物吹着口哨哼着小调转过山岬蹚过溪流突然和星星寨猎手波罕老爹撞了个满怀。波罕老爹贪馋地望着他背上的狐狸直咽唾沫。艾丙农我的幸运的小猎手我和你做个买卖怎么样他举着手中的竹笼子涎着老脸嘻嘻笑。一只背羽金黄羽缘棕褐脚爪粉红尾羽和冠顶一片蔚蓝的金背斑鸠在竹笼的跳梗上上蹿下跳,如此色彩缤纷漂亮绝顶壮硕健美的雄斑鸠确实少见。但斑鸠换狐狸就像包谷换糯米酸多依(热带雨林一种酸甜的野果)换菠萝蜜(热带一种香甜可口的水果)这买卖也实在有损童叟无欺的公道。
唔,这可不是普通斑鸠它是我悉心调教一百天天天给它洗澡喂它皮虫亲它摸它逗它宠它才驯化成的诱子。什么叫诱子你未必懂得让我给你解释解释,它就是魔鬼就是天使就是精灵就是法力无边的巫师。波罕老爹口喷唾沫星子手舞足蹈吹得天花乱坠。好玩极了比电影好看比钓鱼过瘾比斗牛来劲我敢说是世界上最好玩的东西不信我玩给你瞧。
竹笼一放进草丛诱子斑鸠便发出“嘀咕儿嘀咕儿”一串鸣叫,一会儿圆润一会儿高亢一会儿委婉一会儿嘹亮一会儿细腻得像在呢喃谈心一会儿粗犷得像在挑衅骂街真不愧是鸟的语言大师,情感丰富具有极强穿透力的鸟鸣在空旷的山野在蓝天白云间袅绕盘桓。不一会儿森林尽头便传来母斑鸠羞涩甜蜜清雅娇艳含情脉脉的应叫。诱子斑鸠受到鼓舞双翅颤动颈毛蓬松叫得更加意气风发叫得更加精神抖擞。一雌一雄赛歌对歌用情歌互相诉说思念与渴慕传递着爱的情愫。终于轻纱般的迷雾里寂寞的天空中如绿云般的树梢间出现一只母斑鸠美丽的倩影,它昏昏沉沉如痴如醉如醒如睡如癫如狂傻头傻脑朝诱子斑鸠飞来。嘣的一声波罕老爹射出一支竹箭洞穿了母斑鸠的胸膛刹那间爱情的憧憬变成死神的幽灵它像条直线从天空堕落死亡的深渊。
“啾——”诱子斑鸠发出一声既像是惊吓又像是惊叹既像是哀悼又像是欢呼意义含混不清感情模糊混淆的叫声。这是智慧与愚蠢的角力这是爱情与死亡的游戏这是比钓鱼更高级一百倍的钓鸟怪有意思的怪好玩的是吗?波罕老爹狡黠地笑讨好地笑蛊惑地笑换吧换吧保你满意。
六年前也有一个英俊潇洒爱唱歌的诱子来到星星寨,不是斑鸠也不是什么其他鸟类而是从遥远的天边来的一位年轻银匠。他的歌和他制作的戒指耳环手镯项链一样精巧一样美妙一样闪闪发亮一样使人眼花缭乱。妹想哥想得心跳哥想妹想得心焦……这大胆的歌声唱醉了太阳又唱醉了月亮在他艾丙农家竹楼下从晚霞变色唱到朝霞吐艳唱得人心里像夜猫子在抓。那时他已八岁刚上小学对这种事情朦朦胧胧似懂非懂却也看出了点蹊跷。阿妈纺纱纱断了织布布皱了刺绣针扎着了手到井房挑水又摔破了瓦罐,阿妈的头发都要用米浆水梳洗阿妈的筒裙都要用香茅草熏过阿妈挽成垂髻的头上天天插糯沾巴(西双版纳一种美丽的花卉,红黄两色,香气袭人)阿妈的嘴唇嚼槟榔嚼得像涂着口红。阿妈本来就眼睛像星星头发像锅底黑脸光滑得像鸡蛋美丽得连《召树屯》里的喃莫若娜都要嫉妒她。艾丙农记得最后一个夜晚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大雨滂沱,半夜阿妈突然抱起他来阿妈浑身抖得像在筛糠。阿妈的好儿子阿妈的乖儿子阿妈的像小黄麂一样淘气的儿子不要怨阿妈不要恨阿妈,早起舂碓割草喂牛砍芭蕉秆煮猪食上山砍柴下地割谷挑粪种菜缝补浆洗出门踩着田鸡归来踩着狗尾巴月亮照进竹楼还要吱扭吱扭纺纱织布的苦日子阿妈实在过够了,阿妈想八小时做工也有个业余生活回到家坐在比棉花还软的沙发上喝盅香茶听听音乐看看电视逛逛商店游游公园阿妈做梦也想。阿妈的泪滴进他的嘴角他在睡梦中都咂出了苦涩味。
嗓子嘶哑不会唱歌只会用弩箭射杀会唱歌的鸟的阿爸在竹榻另一端发出浑浊粗重散发着浓烈酒臭的鼾声。
他一觉醒来阿妈不见了那个模样俊俏天生一副金嗓子银嗓子珍珠嗓子玛瑙嗓子从天外来的银匠大哥也不见了,潮湿泥泞崎岖弯曲绵延无尽头的森林小路上只留下一串凌乱匆忙彷徨迷惘的脚印,也许还留下了几许对儿子的愧疚。
美丽聪明的诱子心灵手巧的诱子能歌善舞的诱子卑鄙无耻的诱子可恨可恼的诱子千刀万剐的诱子你今天终于落到我艾丙农手里了!换就换吧波罕老爹给你狐狸请留下诱子斑鸠和那个菱形网眼活动门扣编织得怪精巧的竹笼子。
波罕老爹不费吹灰之力发了笔小财心满意足眉开眼笑地走了。山野静悄悄树林静悄悄艾丙农能听得到自己激烈的心跳。掀起竹笼上那道上下活动的门扣子他粗暴地将手探进笼去把诱子斑鸠捏在手中。它不躲不闪神色泰然任凭他捏住兴许还以为是新主人对它宠爱式的抚摸奖励式的抚摸犒赏式的抚摸。他狠狠心刚要用力将手捏紧捏它个屁滚尿流捏它个肠断肝裂捏它个魂归西天,突然诱子斑鸠清澈明亮的双眸凝望着他光滑如玉的褐色嘴喙轻轻在他手腕上左右摩挲喉咙里发出两声叹息般的鸣叫,像是在提醒像是在抗议像是在诉说委屈像是在倾吐冤枉。一丝惶惑几多犹豫无限伤感袭上艾丙农的心头。它是只鸟它是只雄斑鸠大自然赐给它绚丽多彩的羽毛鸟爹鸟妈生就它壮实健美的身体它无权选择自己的出身它有什么过错?它天生爱啁啾生来会唱歌独身雄鸟用歌声觅偶求偶何罪之有?它叫也罢唱也罢勾引也罢诱惑也罢都是出于无奈出于被迫出于违心,它身遭缧绁(léixiè)身陷牢笼被囚囹圄失却自由不唱不叫主人就不给水喝不给虫吃叫它怎么着?假如它飞出竹笼翱翔蓝天置身野外就用不着再干诱子勾当,它就会和一只爱它迷它喜欢它崇拜它也有清亮歌喉也有斑斓羽毛的母斑鸠结为终身伴侣,它们共同衔草营巢形影相随夫唱妇随你欢我爱如胶似漆就是天生的一对地设的一双。母斑鸠在温暖的窝巢里安静孵蛋幸福得鸟脸酡红像喝醉了酒,它奔波觅食还在窝巢四周巡飞以防毒蛇和爱偷鸟卵吃的山狐狸,蛋壳破裂雏鸟吱呀家庭变得完整生活充满了新的乐趣,它衔来小虫哺养雏鸟还勤快地婉转啁啾唱歌跳舞给母斑鸠解闷逗母斑鸠高兴让生活永远和和睦睦快快乐乐甜甜蜜蜜充满七彩阳光。
他捏着诱子斑鸠的手不由自主情不自禁心甘情愿毫无保留地松开了,竹笼门扣启开自由来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它站在笼门口探头探脑左顾右盼还扭头朝笼内频频张望,也许是被突如其来的好运没有预兆的幸福弄得晕头转向分不清东西南北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去吧去吧去做只正常的野斑鸠去过一种没有缺憾的生活。他挥着手忧伤地惆怅地说。它扑棱翅膀飞上天空盘旋一圈又落回他身旁。它朝屁股后面蹬起一条腿半边翅膀像折扇一样撑开伸了个鸟式懒腰然后用嘴喙梳理五彩缤纷的羽毛还“嘀咕儿嘀咕儿”发出恋恋不舍的叫。
这真是一只懂事的斑鸠讲义气的斑鸠重感情的斑鸠艾丙农清瘦黝黑的脸浮现出欣慰的笑。不用告辞不用客气不用酬谢不用感恩戴德,是人把你驯化成诱子人也理应还原你的本性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去吧飞吧我多么想肩胛上也生出一对翅膀和你一起遨游天空飞向没有贫穷没有苦难没有眼泪只有阳光鲜花和欢笑的世界!
就在这时茂密的树丛里传来轻微的母斑鸠的鸣叫声。犹如战士听到了冲锋号屠夫闻到了血腥味大烟鬼看见了罂粟花诱子斑鸠激动得全身羽毛蓬松双翅抖擞一双浅栗色瞳人贼亮贼亮,它一扬柔软的脖颈又从心窝窝飞出一长串足以把孤独寂寞凄苦忧愁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母斑鸠搅得神魂颠倒的鸣叫。嘀咕儿嘀咕儿嘀咕儿来吧来吧来吧,请来到我的身边带着你的微笑我给你安慰我给你幸福我给你快乐我给你小虫我给你泉水我给你你想要的一切;嘀咕儿嘀咕儿嘀咕儿来吧来吧来吧,带着你的妹妹来到我的身边我这里没有死神没有陷阱没有罗网没有危机没有欺骗没有圈套也没有弩箭。
艾丙农知趣地退进草丛他不想惊扰它们的相会。扑棱棱一只母斑鸠翅膀剪断雾丝剪断顾虑带着对未来生活的玫瑰色憧憬落在诱子斑鸠身旁。去吧去吧飞到天涯海角飞到没有猎人没有弩箭也没有罗网的勐巴纳西森林,愿你们比翼双飞相亲相爱成为白头偕老的佳偶。
突然间发生了一件艾丙农永远无法理解也永远无法忘记的怪事,诱子斑鸠和母斑鸠交颈厮磨了一阵便一转身跳到竹笼旁倏地一下从洞开的门扣钻进笼去,嘀咕儿嘀咕儿这里是圣地这里是婚床这里是天堂!母斑鸠蹦蹦跳跳毫不犹豫毫不戒备毫不踟蹰跟着诱子斑鸠也钻进了竹笼。一件更恶心更荒唐更让艾丙农看得目瞪口呆的事发生了,诱子斑鸠在母斑鸠跟着钻进竹笼的一瞬间飞快地用嘴壳叼住上下活动的门扣儿用力往下一拉,洞开的竹笼又变成封闭的囚室和牢笼。嘀嘀咕咕嘀嘀咕咕它朝笼外发出报警式的嚣叫,主人快来吧快来吧我已经为你逮着你想要的猎物啦!母斑鸠这才觉悟这才清醒这才明白自己上当受骗在狭小的竹笼里乱蹦乱跳乱踢乱蹬拼命扑扇翅膀,羽毛凋零翅膀折断撞得头破血流一切挣扎都是徒劳一切后悔均为枉然它已变成笼中鸟。
两年前又是一个电闪雷鸣大雨滂沱深沉的夜恐怖的夜冰凉的夜,星星寨后山新开垦的果树林里传来一个女人悲怆的哭声,我悔啊我悔啊我悔啊声音湿漉漉裹着雨水裹着泪水裹着血水裹着倾吐不尽的苦水,全寨子男女老少擎着火把打着手电牵着猎狗攀上山梁已经晚矣,满脸污秽满身伤痕衣衫褴褛脸色憔悴得像只晒瘪了的苦瓜似的已离家出走在外漂泊了四年的阿妈吊死在一棵槟榔树上。
它不是普通的诱子斑鸠它一半是鸟它一半是妖。艾丙农再次开启竹笼门扣伸进手去捏住诱子斑鸠闭起眼咬着牙用力捏紧。“咿——”诱子斑鸠发出一声急叫呜呼哀哉命归黄泉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母斑鸠趁机钻出笼去失魂落魄飞上蓝天“嘀咕儿嘀咕儿”洒下一串刻毒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