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晓琳/文
Chapter 09
101 号病人 2009年,华盛顿。
致哈里斯郡精神医疗中心Dr. Robert :
101号病人的各项身体指标合格,手术定于下周一进 行,由Dr. Cuman主刀。
有关术后恢复事宜还须依照手术中的情况作进一步商 定,请务必提前与手术室作好沟通,确保整个过程的保密 性。
华盛顿库曼心理研究所 Faye Mo 2009年9月16曰
在新建电子邮件中敲下这行字之后,她习丨贯性地回读 了两遍,确定没有什么问题,便用纤长的食指点击鼠标, 电脑屏幕上显示为“发送中”的状态,她让自己坐的旋转 椅转了一个圏对正在翻书的库曼博士汇报道:“邮件已经发 出去了,但愿计划能顺利进行。我再帮您泡杯咖啡吧? ”
“是因为帮你的老师解决了大麻烦,心情才这么好 吗? ”
“干吗这么说,您不也是我的老师吗? ”
“不一样吧,在你心目中,不是一直把他当父亲看 吗? ”她听完低头浅笑,将热水冲进咖啡杯里:“没有他的 照顾,也就没有今天的我,那我就根本不可能来到这里, 成为您的助手。”库曼博士接过她递去的咖啡,放在鼻子 底下闻了闻,眯起那双深邃的蓝眼睛:“照你这么说,我真 应该谢谢他了,像你这么得力的助手,我可不知道该去哪 里找。我呢,真希望你能一直待在这里,但恐怕,你有自己的打算吧? ”
博士这一番话,倒让她感觉到两头为难,能被敬仰已 久的前辈器重是她的荣幸,但天平的另一端,0勺确有对她 来讲更重要的东西:“报答老师,是我一直以来的一个心 愿,好不容易有了机会,权当是成全我这个心愿好了。总 之这次的手术,就拜托您了。”
博士放下咖啡杯,哈哈大笑:“Faye,你的老师真是 幸运,我好像从你的眼神中就能了解他了。”
她望着窗外的天空想了想,自己能做的,好像也只有 这些了。这件重要的事一做完,她就会好好地替自己打算。
2000年,佚城。
双胞胎曾听父亲提起过,祖父是个渔夫,据说渔民的 后代五个脚趾是可以随意分开的,虽然这种说法缺乏科学 根据,他们还是幼稚地脱掉鞋子,检査了一下,果然是没 错的,当然,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秘密,而这也不过是所 有秘密的其中一个。
在距离海边疗养院施工现场不远的地方,他们偷偷地 埋下了一个时间囊,里面装着许多从小到大的秘密,海滩 上捡来的贝壳,外公和父亲亲手制作的木偶,珍姨买给他 们的玻璃珠,还有很多拥有共同回忆的小物。合上铁皮盖 子之前,乔唯还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每一年生 曰这天,父亲都会给他们拍一张这样的宝丽来照片,这一 张,正是清早出门前刚刚拍下的。
“把这个也放进去。”乔唯从弟弟手里拿过盖子,把 照片放在所有物品的最上面,然后紧紧地把铁盒压住。
“要多长时间才能打开? ”乔倪一边填土一边问。
“我想想,五年?不,十年吧。”乔唯想事情的时候总是喜欢用手拨弄着有些自然卷的发梢,“十年够长了吧? 十年……我们二十一岁,你可不要比我长得高哦! ”他踢 起地上的土,撒了弟弟一鞋子。
乔倪望着埋时间囊的地方若有所思地说:“那时候,我 们还像现在这样吗? ”
“现在怎么了?现在不是挺好的? ”乔唯躺在沙堆上, 玩着手里的小铁铲。
“你愿意永远被别人当怪物吗?我是说,也许我们应 该做点什么,像正常的小孩那样,能跟大人交流,上学或 者和其他小孩玩。”乔倪其实是想告诉哥哥,他们不能永 远生活在这种类似共同体的世界里,也许迟早有一天,这 种平衝会被打破,到那时,他们又该怎么办。
“你说得也有道理。”乔唯好像在很认真地想着这个 问题,眉头都皱了起来,他爬起来,看着远处的大海,夕 阳红得像火,快要把海进的那块礁石给烧着了。
他突然把铁铲往沙堆里一戳:“这还不容易。”
“啊? ”
“一个死掉不就行了。”乔倪被哥哥的话吓了一跳,可 看他的表情,又不像是在开玩笑。
“你认真的? ”
“哎呀,干吗哭丧着脸,我的意思是,等十年以后, 打开这个时间囊的那天,如果我们还是现在的样子,就必 须有其中一个死掉,让另外一个人过正常人的生活。你到 底明不明白我说的话啊,我说的不是现在——”
“你就像个疯子。”乔倪有点生气了,他坐起来,拍 掉身上的土,“这种办法只有你这个疯子才能想出来。”
但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很认真地说:“那好吧,就等十 年。”
“啊?你当真啦? ”乔唯又笑得前仰后合,“你怎么这 么容易就当真啊? ”
乔倪看着他这副欠扁的样子,真想上去揍他一拳,可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感到难过,那种难过像海水一 样,漫过他的身体,将他吞没。
“要真是那样的话……”他眼神坚定地说,“就让我先 死吧。”
乔唯拉住弟弟,表丨青变得严肃起来:“哎,你怎么啦? 开个玩笑都不行啊?”
“我没开玩笑。”
“那好,你说,你干吗要先死? ”
“因为……”他转过头,瞪着哥哥的眼睛,“因为……” 他因着急而喘着粗气,可他却说不出口。
“喂,你没事吧? ”乔唯有点担心弟弟了。
“没什么。”
远处有个声音在叫他们,乔倪冲哥哥伸出手:“走吧。”
他把手扣在弟弟的掌心中,又看了看对方脸上的表 情,好像真的生气了,他又问:“你刚才不是说真的吧? ”
突然间,弟弟一扳他的手腕,他一个趔趄发出“哎呀 呀”的惨叫声:“好疼,好疼!快放手!放手! ”
等他回过神来,揉着被弟弟扭痛的手腕:“喂!你怎么 这么大力气! ”乔倪早已跑出去好远,正冲他吐着舌头, 这招他已经不止一次地在哥哥身上用过了。“因为你是笨 蛋,笨蛋总比聪明人活得长。”他冲他喊道。
2009年,休斯敦。
梦开始时,总有些看不清面目的人,他们像幽灵船上 的乘客一样刚刚还在热闹地推杯换盏,却一下子消失不 见,就像在按动快门的一瞬间被吸进了乔唯手中的相机 里。相机滑落在地上,坚硬的大理石地面将它的外壳撞击 得粉碎,黑色的碎片四溅开来。大厅两侧的十几扇窗子全 都大开着,头顶的水晶吊灯被风吹得叮当作响,那些光灿 灿的水晶珠串像是地震般摇晃着,让他觉得天旋地转,有 脚步声自背后传来,他转过头向转角楼梯望去,暗红色的 捃摆窸窣地拖在地上,墙壁上投射着一个女人的影子,他 感觉头皮上像爬满了蚂蚁般簌簌作响。
吊灯摇晃的幅度猛烈起来,仿佛整座楼都跟着一起摆 动,震动的大地使他难以站稳,大理石地面砰地一下开裂, 他向空中伸出手去,却抓了个空,整个人倏地一下跌进冰 冷的水中,不,是大海,咸腥的气息直冲鼻腔,水藻缠绕 住他的脚踝,他挣扎着从海底向上游去,海面上漂浮着一 团黑黢黢的物体,他奋力摆动手臂游经那里,柔软的捃摆 拂过他的手臂,一个浪打过去,女人苍白的双脚露出来。
他在水中惊惧地睁大了眼睛,喉咙里呛进了好几口 水,他知道自己应该立刻逃离这片水域,只能拼命划水, 却感到身体突然变得越来越重,他以为是被水藻缠住了双 脚使劲地蹬着,却发现怎么都无济于事,来自海面上的光 线愈见衰弱,他几乎可以感受到黑暗就要将他整个人吞 没,水底下有一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脚踝。
2010年,佚城。
乔唯从衣柜里胡乱拿了一件衬衫换上,听到楼下传来 珍姐的声音:“你吃饭了吗? ”
“在外面吃过了,我换件衣服,马上就走。”他拉开 自己房间的门,站在楼梯口向下看了看,这才放下心来, 走到书房门口,轻轻转动房门的把手,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于是,马上走到书桌后面快速地翻找起来,他并不 清楚自己要找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但直觉告诉他,这 间屋子里一定会有他要找的东西。他站在那张老式书桌后 面,将抽屉和柜子挨个打开,一一翻找,好在父亲的摆放 习惯井然有序,杂物全都一目了然,仅有的几份资料都是 些从医学杂志上影印的论文。
他转身打开书柜的玻璃门,书柜上下一共五层,上面 四层全部是医学方面的专业书籍,只有最底下那层摆放着 一排文件夹,乔唯抽出其中的一个,里面都是一些装订好 的资料,有中文的,还有英文的,多半是在描述一些国际 上重大的医学研究成果,他又挨个打开文件夹,几乎都是 差不多的文献资料,一直翻到最后,他发现在书柜深处, 整排文件夹的后面,还有一个黑色塑料封皮的夹子,它像 一个影子一般静静地贴着柜子的壁板,藏身于此,因为摆 放的位置实在狡猾,乔唯感到心跳微微加快。
他伸手将它取出,文件夹的封皮没有粘贴任何醒目的 标签,这更让他觉得像个等待着被挖掘的秘密,反而对里 面的内容多了一份畏惧,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打开,翻阅 着厚厚的一叠打印纸,笔者用大量的篇幅在描述一种新型 药物,它的主要成分是一种叫做CaMKII的酶,这种新药 被寄希望于帮助癌症或其他重症患者减轻疼痛。资料里写 着:“在人脑的海马体末端,有一个叫做杏仁核的部分,它 被视做掌管人体情绪控制的中枢,也被称为最原始的情感 中心……”父亲这样小心谨慎地保存着这份资料,必然有 它不可忽视的理由,他边想边向下翻着,“研究人员起初 在老鼠身上进行试验,成功减弱了老鼠在烧烫伤之后的痛 苦……”接着,提到了人体试验的进行:“为验证这种新药 的临床效果,研究人员在美国哈里斯郡精神治疗中心选取 了近百名志愿参加的实验者,将含有CaMKII酶的药剂注入 人脑中的杏仁核,就在这个过程当中,研究人员却有了新 的发现……”乔唯看到这里,信息忽然中断了——资料是 用透明的塑料页正反面分页插好的,足以见得收藏者对这 份资料的重视程度,但很显然,后面的一部分被人抽走了, 只剩下一些透明的空袋怅然若失地挂在文件夹上。被抽走 的内容究竟写了些什么?为了避免留下痕迹,乔唯合上文 件夹,按照原样放回,关起书柜。触动他神经的是“哈里 斯郡精神治疗中心”这个名称,为什么偏偏是他留学的地 方?
这是否就可以解释消失的记忆并不是所谓事故的后遗 症,又或者说,这一切都是假象,根本就没有什么事故, 有的只是一个凭空编造出来的理由,有的只是一本用来篡 改全部记忆的日记,那真实的日记里,到底写了些什么?
赵晴站在祷安医院大厅里,迎面就看见了最上面的一 张照片,但引起她注意的并不是照片本身,而是照片下面 写着的那个名字——“乔彦辉”,她在卷宗里看见过这个 名字,乔唯的父亲,受害人的丈夫,这家医院的院长。
她査了很多资料才査到这些信息,之所以这么做,完 全是被好奇心驱使着,作为一个刚刚步入警界的菜鸟,总 有着不断膨胀的好奇心,这几乎让她觉得张晓东像那些侦 探小说里的人物一样神秘。
一起六年前未破凶案的嫌疑人主动找上门来,他却避 之不见,他怎么就能确认嫌疑人不是来自首的呢?赵晴不 想让这个疑问一直困扰着自己,而唯一解开谜团的方法就 是自己来找答案。
“赵晴,是你吗? ” 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她转过头,刚刚还一筹莫展的表丨青转瞬即逝,“杨筱钰! ” “你都多久没来找我了,真是不够意思。”
赵晴拉着身穿护士服的杨筱钰笑:“我前阵子实习,忙 得跟什么似的,星期天都不给假,这几天刚闲下来。”
“怎么样?当警察的感觉神气不? ”
“神气什么啊?每天看那些抢劫案谋杀案看得我头都 跟着大了。”
“这么恐怖? ”
“总之世道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太平,女孩子还是要多 加小心,你们是不是总上夜班啊?那你可得留神。”
“嗯。”杨筱钰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说,“欸,你在电 话里不是说有事找我吗?到底什么事啊?说来听听。” “你这会儿能走吗?咱俩在附近找个地方喝东西,慢 慢说。”
“嗯,那行。”杨筱钰想了想说,“你在这儿等我一下, 我去把衣服换了,很快就下来。”
在她上楼换衣服的当口,赵晴四下里看了看,就掏出 手机来,对着照片墙拍了一张。其实今天下午,她偷偷请 了半天假,就是想来这家医院打听一下当年的案子,刚好 记起曾在高中同学的qq群里看见过杨筱钰是这家医院的 护士,就给对方打电话,约了见面的时间,权当是与老同 学叙旧了。
“你们院长是有个儿子叫乔唯吗? ”在医院附近的咖 啡厅一坐稳,赵晴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嗯,好像是叫这个名字,你问这个干吗啊?你想倒 追高富帅啊? ”杨筱钰眨了眨眼睛。
“哪儿跟哪儿啊?我是在调査呢。”
“调査? ”杨筱钰捧着咖啡杯喝了一口,舔舔上嘴唇, “什么事啊? ”
“这个……”筱钰这么一问,她倒有些为难了,“你也知道,做我们这行好多事情是要保密的,我现在还不能乱
说。”
“跟我也不能说啊?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再说我也没 处说去。”
“那也不行。”
看她一副不可通融的模样,杨筱钰越发觉得可疑起 来,“你说的这个人,看着不像坏人啊。”
“怎么?你见过他吗? ”
“何止是见过啊!他每天就在我们楼上的神经内科上 班啊。,’
这下轮到赵晴惊讶了,她眼睛一亮,要不是她刚才那 么说,捕捉到她这个表情的杨筱钰会真的以为她是因为看 上对方才来打听的,杨筱钰不由得扑哧一下捂着嘴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啊?我真没想到他会在你们医院上班。”
“你看你一一眼睛瞪那么大,我能不笑吗。不过话说 回来,对于他为什么会来医院上班这件事,很多人都觉得 怪怪的。”
“哪里怪? ”
“你想啊,儿子继承老爸的事业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嘛, 那他干吗来做个小医生啊? ”
“也许人家老爸想让继承人从头学起呢? ”
“你说的这个我也想过。”杨筱钰摆弄了一下咖啡杯, 把手搭在桌子上,“可是,院长就他一个继承人,好像以前 有个弟弟,但是后来死了。”
“死了? ”弟弟的事,赵晴之前可没一点了解,所以 听筱钰说出来,她内心猛地一震,“怎么死的? ”
“这我也不知道,我刚来没多久,好多事情都是听别 人说的。”她悻悻地撇了下嘴角,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 提高了声音,“对了! ”
“嗯? ”
“死了的那个弟弟好像跟他是双胞胎呢。”她兴奋地 说道,“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
筱钰说的最后一句话,就好像通关密码,突然之间, 赵晴好像拉住了那根解开机关的弓丨线。
在张晓东的记忆里,那天清晨也和今天一样下着小 雨,雨水打湿了新的制服外套,他瑟缩着肩膀钴进公交车 站候车的人群里,飞驰的汽车靠近路肩时獬起阵阵水花, 一个排在他前面的女学生一直在哼着一首甲壳虫乐队的 歌——陌生人碰巧哼起自己喜欢听的歌,在他看来,这种 概率并不多见——他拼命嗔着青草与泥土混合起来的芳
香,从他还是个孩子算起,只要一下雨,他就恨不能把这 种纯粹的味道全吸进身体里去。
那大概是他这六年当中度过的最后一个可以和“安 宁” 二字扯得上关系的早晨,直到那通倒霉的电话从摇摇 晃晃的车厢里找上他,当时的顶头上司在电话里用几近咆 哮的声音一口气说着:“张晓东你在哪j L呢你赶紧到局里来 一趟,你这回可给我捅了大娄子了。”这通电话就像一个 枷锁一样套在他的脖子上,将他拖入一个长达六年的噩梦 之中。他时常在心里咒骂自己,为什么非要为每一个问题 去寻找一个答案呢,或许有一些问题是不应该有答案的。 那些答案往往太冰冷,太残酷,与其知道还不如不知道的 好。
他关掉雨刷器,将汽车的引擎熄灭,胳膊肘下面夹着 一个档案袋,里面装满昨晚带回家处理的案情资料,好像 这些年除了拼命工作,对其他事他已提不起兴趣了,他觉 得人生不过就是一段简谐振荡的频率,有高潮有低谷,而 参数都是事先设定好了的,幸运的人永远有福星高照,背 运的人总是逃脱不了厄运。停车位上到处都是积水,雨势 比刚才更大了一些,他从车里跳出来,一手遮在头上,另 外一只手把档案袋揣进怀中,样子有点狼狈。
“副队——”他听到喊声回转头,看见小赵打着一把 淡紫色的雨伞,从巷子口往办公楼这进走着,她裤脚上溅 了好多泥点子,却还是抬起脚小跑了几步,一边说话一边 把伞往张晓东那进撑了撑,“一起打吧!你看这雨下得,天 可够冷的! ”她的耳朵上挂着白色的耳机,一只手缩在风 衣口袋里,鼻尖因为骤降的气温而微微泛红。
“这伞也太小了,你还是一个人打着吧。”他推让着。 “谁说的?有总比没有强,还是一起打吧。”说话间, 小赵又把伞凑过来,搞得张晓东哭笑不得。他忽然发觉这 个叫赵晴的小实习生真是挺执著的,心里觉得好笑,嘴上 便说:“当警察,是需要对事比其他人执著一些,但也不要 执著过了头,过了头呢,不但给自己惹麻烦,也会给别人 惹麻烦。”说完之后他才感觉到,方才这番话像是对他自 己说的,于是露出苦笑。
赵晴给他这么一说有点不好意思,可依旧按原样撑着 伞走着,像是在跟他较劲似的:“那这么说,队长你也曾干 过什么过于执著的事咯? ”
“怎么反倒让你教训起我来了? ”
两个人合打着一把伞,并肩步上办公楼前的台阶,她 收起伞,一只手向外抖了抖上面的水,另一只手把脸颊上 的碎发拨到耳后去。“副队,有个事情我想问你。”她说, “你还记得上次来找你的那个男生吗?好像是叫‘乔唯’? ” 她虽然一早想过提起这个话题的后果,却没想到张晓东一瞬间收敛起了笑容,被她这么一问,他皱起眉头点点 头:“记得,怎么了? ”
“我昨天去祷安医院见我的同学,在那儿又看见他 了。”赵晴找了个理由胡乱说道。
“啊,是吗? ”张晓东故作轻松地弹着柚子上的雨水。 她见他没对上面的问题感到不满,索性就大胆地追问 下去:“原来他是个医生啊?从没听你提起过,看样子,我 还以为是个学生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 ”张晓东不由得回看她的脸,两 人四目相接。
“也没有了,我就是挺好奇,你为什么那么怕见一个 医生?其实他后来还来警局找过你两次,都被我直接给回 掉了。”
张晓东露出困惑的目光,不悦地说:“你怎么都不告诉 我一声? ”
“都是你出去执行任务的时候来的,你本来人就不在, 我也没说谎啊。”
张晓东想了想,她这么做其实也没什么错,并没有怪 罪她的意思,脸色立刻缓和下来,问道:“那他说什么了 吗? ’’
“倒也没说什么,就是最后一次来的时候,他问我, 你是不是六年前从弘景区分局调到这里来的。”
他心里一惊,马上接口道:“那你怎么说? ”
“我当然说不知道了,本来我也不知道这件事嘛。” 她狡猾地扯了一个谎,混了过去,其实她明明听丁凝提起 过,却有意没有告知乔唯,首先,她不知道这件事对外人 当讲不当讲,其次,她也不能让张晓东发觉她听说了这个 消息,否则,不是把丁凝给出卖了吗?她压低音量,语气 略带窥探地问,“难道这是真的吗? ”
张晓东立刻察觉到了对方的弦外之音,用手指搔了搔 额头上的发际,吐出一口长气:“你不就是想知道这个乔唯 和我调职的事丨青是不是有关,我猜得对吗? ”
“两杯拿铁。”从钱包里抽出50元的纸币付给店员之 后,乔唯伸长脖颈向窗外望去,从地铁站出来有个身穿深 棕色夹克衫的男人好像一直在跟着他,不过此时那人已不 见了踪影,他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先生,您的咖啡好了。”穿墨绿色围捃的服务生把 外带咖啡递到他的手中。
直到走出咖啡店,他还是感到疑惑,不时回头向身后 张望着。行人匆匆而过,似乎没人注意到刚刚从咖啡店走 出来的乔唯,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半大风衣,一头略长的
自然卷被风吹得有些凌乱,但并不足以引起那些赶着上班 去的行人们的注意,于是他放下心,莫名其妙地端着两杯 咖啡向医院大门走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下意识地买两 杯出来。
“看什么呢? ”文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我在后面注 意你很久了,你居然都没看见我! ”她一笑起来脸颊就像 个熟透的红苹果,天气越来越冷,她进说嘴里进吐出哈气, 吹到嘴进的发丝被她用手指拨开。
“不好意思,请你喝咖啡。”本来是为了躲避跟踪者 的视线才钴进咖啡店买了这两杯咖啡,现在总算是派上了 用场。
“那我可就不客气啦! ”文燕脱掉手套,连说着“谢 谢”把其中一杯接过去,“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喝拿铁呀? ” 文燕开心得合不拢嘴。
“上次的事丨青,多谢你了。”乔唯打开纸杯上的开口, 迎着风喝了一大口。
“你说测试那件事啊? ”她见乔唯点点头,笑着说道,
“那算什么啊!你也太客气了吧!以后有需要我的地方,就 尽管开口好了。”她爽快地说。
“还真是有一件事想找你帮忙。”
“什么事? ”文燕两手捧着咖啡取暖,然后冲他眨眨 眼睛,“什么事?只要我能帮得上的,我一定全力以赴。” “你知道咱们医院的病案管理系统吗? ”看对方一脸 “当然了”的表情,乔唯补充道,“我的意思是说,你进去 过那个系统吗? ”
“当然进过啊,身为护理长,如果连这点权限都没有, 那也太可怜了吧。”
“不不,我倒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什么类型的病 人医院才会保存他们的病案? ”
“这个你算是问着了。”文燕有些卖弄地解释道,“只 有住院病人和死亡病人的病历才会存入病案系统,如果是 一般的门诊病人医院是无须为其保管病案的。”
“原来是这样。”乔唯若有所思。
“怎么?你有査询的需要吗?因为你现在还是实习医 生,没有进入病案系统的权限,所以你需要向鲁主任申请, 使用临时ID登录系统。”文燕一板一眼地说,忽然,她换 了一副表情,笑着说,“当然了,如果你请我吃饭的话,我 也可以勉为其难地帮你个忙。”
“那还不容易。”乔唯真没想到这么轻易就得到了对 方的支持,他在鲁健的办公桌上发现那份写着“童谣”名 字的病案时,就像响亮的沖声一样敲醒了他沉睡的大脑, 那时他还在为找谁帮忙而发愁,他和文燕一前一后走进医 院的大门。
马路对面,张晓东在寒风中竖起夹克衫的领子,喉咙 里发出“咝”的一声吐了一个烟圏,把手机架在耳朵边上: “喂,最近忙不忙? 一起吃个饭怎么样?我现在啊,就在你 们医院对面。”
跟来机场之前一路的拥堵相比,更令人郁闷的是航班 晚点,慕菲盯着国际航班出港大厦里的电子时刻表,随着 屏幕的滚动寻找着确切的时间。
“你不会看错时间了吧? ”她转过头对站在她身后的 鲁健说。
“怎么可能?我临出门前还专门核对了一下电子邮 件,是两点半到达没错。”
“你确定吗? ”她狐疑地说。
“嗳,是你把人请来的,干吗什么都问我啊。”鲁健 没好气地说。
“鲁大主任,拜托你能不能态度好点啊,我知道你还 在为院长不让你做这个手术的事情不开心,但这也不是我 的问题啊。”
“是啊,我是有点生气,非得让那个老外来做这个手 术吗,难道我们自己就不能做吗? ”他不服气地说。
“不管怎么说,人家的经验毕竟要丰富一些,而你跟 我,都没有这种手术的经验。”
“那就是说,连你也不相信我的能力了? ”
“我可没这么说。”慕菲闭上嘴,眼睛继续盯着前方 看,假装不再理他。
“我找到了。”她突然对着屏幕叫起来,然后颓丧地 说,“晚点了,还得等半个小时。”
“得,着急也没用了。”鲁健摊着手,摆出一副“这 下不关我事”的表情,“你喝咖啡吗? ”
“你请客就喝。”慕菲粲然一笑。
鲁健跑去买了两杯咖啡,递给慕菲一杯,见她正要开 口,赶紧打断她:“不用问,我记得,两包糖。”他们找 了一个靠近电子显示器的座位坐下,他对着杯子喝了一大 口,然后问道:“你当初为什么离开他? ”
慕菲先是一怔,接着垂下视线:“你不觉得两个医生根 本不适合生活在一起吗? ”
鲁健点点头,舔了一下嘴角,转过头看着她:“所以那 时候你说什么都不和我在一起? ”
“这又不是一回事。”棕色的纸杯被她捧在两只手中 间转来转去,“我当时已经准备要出国了嘛。”
“那你为什么要回来? ”
“我这个人,不想欠别人的人情。”她叹口气说,“我 希望自己能做点什么。”
“那你还会回去吗? ”
“等一切都结束了我就回去。”
“你难道不想留下来吗? ”他看似不经意地说道。
“我为什么要留下来? ”她把脸扭过去,像第一天认 识他一样看着他。
“算了,不说了。”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阵子,慕菲小口地啜着咖啡,过一 会儿就看看随时更新的电子屏。
“你的报告写得怎么样了?需要我帮忙的话,尽管开 口。”鲁健说。
“啊,你不说我都忘了。”她把挎在身体一侧的背 包拉过来,从里面掏出手机来,“我正好有个东西要给你 看。”她的手指划过手机屏幕,一段监控录像被播放出来, 画面上是一条昏暗的走廊,应该是凌晨拍摄下来的,窗子 里已经可以透进一点点微光,有个人从紧挨着楼梯的第一 个房间走出来,又转进隔壁的房间,接着慕菲切换了下一 段录像,还是刚才那个人,他肌在房间的书桌上,好像握 着笔在写着什么,他写好之后便抬起头来。
“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鲁健问她。
“我也不知道我的判断对不对,但根据这段时间以来 的观察,他现在的情况可能比以前还要复杂,你注意到他 在书桌上干什么了吗? ”
“像在写字?”
“不是写字。”慕菲笃定地说,“他在画画,而且他很 熟悉这个房间里东西摆放的位置,从坐下来开始,他就直 接拉开右手边的第一个抽屉,取出了铅笔,而不是像一般 人一样先到笔筒里翻找,你不觉得这太奇怪了吗?这并不 是他自己的房间。”
鲁健身体前倾坐在椅子上,又把手机里的录像重新看 了一遍,皱起眉头问:“你想说什么? ”
“原来的症状,又出现了,而且……”慕菲顿了一下, “已经跟过去不一样了。”
她抬起头注视着大厅悬挂的电子时刻表,从休斯敦市 飞往佚城的航班此时已显示为“arriv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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