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下了五月的最后一张阳历牌,中考近了。
孟夏的晚风里,吴喻没有说话,因为梁瑜哭了。
眼前是那条一起走过近三个月的柏油路,在目光所及的前方笔直而来,在通过他的脚下,向着他的身后笔直而去。
这条路,似乎还是要到了尽头,这条路,会跟着他们两个人一起远离这里吗?
即将来到的是喜忧掺半的离别,或许再见不相离,或许相离不再见。
中考是件不大不小的事,但出于需要走个形式和家长对自家孩子的盲目溺爱,学校组织学生要在宾馆住一晚,因为中考的地点是在城里,如果早上从家里出发进城考试的话,一定会迟到的。
有时候机会不是等来的,就像现在的商机,只需要不择手段就可以了,冠冕堂皇的外衣之下,没人会觉得这有多么的过分,人生就这一次中考,念了九年就为了考这么一次,每个学生300块钱其实也不算很多。
下午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班主任开始齐钱,有的学生拿出三张红色的票子,有的拿出一把红的绿的蓝的组合的票子,钱就像浑浊的水一样,学生们都笑着泼给了班主任。
梁瑜在衣服里,裤子里,书包里笔袋里翻了一遍,再翻一遍,还是280块钱。
吴喻看的出来,谁都看的出来,她挺着急的。
“没事,我先给你垫着,等以后有钱了再给我。”
说出这句话的不是吴喻,其实他也很想在兜里掏出几张血淋淋的票子,然后像是义无反顾的献血一样对她说:“没事,我有钱。”
他什么也没说,甚至都没敢看她,说什么?要是非得说的话,他也只能说一句:“对不起,我没钱。”
……
一个塑料袋从他们的头顶飞过,在空中转了几个圈子,然后突然就被树枝挂住,任凭再怎么挣扎,就是动弹不得。
“没事的,肯定是你妈给你钱的时候数错了,零钱太多,数错也挺正常的。”
吴喻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自己应该说的,但他觉得自己总是应该说点什么的。
“你知道什么?她肯定是故意的。”她抹了一把眼泪。
“这点事不值得哭的。”
梁瑜看向他,半晌没说话。
“怎么了?”吴喻被看的有点不自然。
“不是这点事,从我出生开始,就没人喜欢过我,我爸我妈不喜欢我,我爷我奶不喜欢我,就连姥爷那边都是,他们都是一样的,我到底哪儿做的不好了!?”
吴喻忽然一笑,笑的她莫名其妙:“哪儿能啊?你看咱班一共有几个骑电动车的,你家里给你买电动车,不还是怕你累到吗?”
“这不是给我买的,是我姐的!”头一次的听她这么大声的说话。
他愣了一下,内心有微微波动。
“反正都是你骑的,不都一样吗?”
“哪儿一样了!?”她瞪着他,其实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选择对他发火?“是你也和他们都一样吧!?”
电动车突然加速将他甩在了身后。
望着她渐远的背影,吴喻也没追上去。
“你抽什么疯啊!!!?”
喊了一声她也没停下来,吴喻低低的骂了一声:“******,哪儿一样了?”
※※※
空气里充斥着热的味道,比如腐烂的水果,发酸的米饭,浑身的汗水,就像是一切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说“初中结束了”。
中考结束后一星期,吴喻给梁瑜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里,梁瑜的声音听起来很欢喜,挺好听的:“我考513。5,怎么样?厉害吧?”
这话真的很刺耳,他笑着说:“是啊,挺厉害的。”
“你呢?”她问。
“我啊,我才398,比不了你啊。”
“唉,那我们去不了一个高中了。”她叹了口气。
“嗯。”像是炎热的夏天突然变成了苍凉荒寒的冬夜,少年的天空荡漾着的永远是悲伤的波纹,一圈套着一圈,一环扣着一环,永无停歇。“我要复课一年。”
她在电话的那头明显的是愣了一下,突然就想对他说:“你何苦呢?”但终究是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那我在高中等你。”
望向窗外,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苍白的杂质,这里依然有燕子在穿翔,依然有知了在鸣叫,依然的依然,依然的没有一丝改变。
他深深的呼吸,慢慢的喘息:“嗯,一定等着我。”
※※※
还是那个熟悉的地方,操场熟悉,建筑熟悉,风景熟悉,气息熟悉,不熟悉的只是人而已,再也没有熟悉的面容。
物是人移,耳边不会再想起昔日的那些好听的,难听的,却都是熟悉的话语。
在初三二班上课的第一天,吴喻认真的听,认真的记,课余时再认真的复习其他学生在预习的课本。
放学的时候,他也是一个人走的,下意识的看了看停车场地,却只剩下了自己的那台已经擦得很干净的自行车。
真的就只剩下自己了,本来的他们,仿佛与自己被时空给隔断,自己还在,而他们都被吸进了宇宙中未知的次元。
“吴喻。”一个男生把车子停在他的旁边。
吴喻看了他一眼,是自己的小学同学,小学毕业他就不念了,现在也有三年多不见了。
“你干啥来了?”他的目光移到吴喻的书包上,似笑非笑的问着。
“上学啊。”吴喻笑了笑,看上去挺无所谓的。
“你还上初中呐!?我都挣了好几年的钱了!”
心突然仿佛是被什么刺了一下,最怕面对的东西还是到来了,也许以后每天也都是要这样去面对的,想想的话,他也真的挺想跟自己说一句:“我何苦的啊?”
不过他突然就感觉到有点不对,看了看他那一身非常脏的衣服,在看看他那因为长时间在外面做苦力而变的黝黑粗糙的皮肤,吴喻皱了皱眉。
我靠,这什么世道?不念书的来嘲笑念书多的了。
“是咋地?”吴喻也学着他的口气,然后笑着点了点头:“真是牛逼啊。”
※※※
第二天,初三二班缺了一个人,那个永远都是在复习的人。
就一天的时间,吴喻没和任何一个人混熟,今天他没来上课别人也没去议论,只有班主任来的时候,看着第一行的角落有个空着的座位,问:“吴喻怎么没来?”
没人知道。
她去四班找了吴喻的表弟。
说真的,在她看来,四班就像个战火硝烟后战场的遗迹,从内心里让她抵触,这样的渣子班,这样的一群渣子生,要不是有她作为老师的责任跟着,她才不想走近这样的地方。
“我哥说他去念高中了。”吴喻的表弟和二班的班主任说道。
“念高中?”她挺诧异的:“不是说复课吗?念什么高中?”
“他说是第八高中。”
班主任点了点头,说了句:“这孩子也真是的,不来也不跟我打个招呼。”
※※※
夜又一次沉沉的降临,死一样的寂寞,不仅仅是寂静。
窗外飘洒着毛毛细雨,黑沉的夜色,阴郁的天空,零乱的树枝就像一只只手掌,向着天空,狰狞无比的想要抓住点什么。
是什么?
时间?幸福?还是悲伤的情怀?
昨天远了,昨天的阳光远了,昨天的土地远了,昨天的音容笑貌也远了,就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离别到遥远才在曾经相遇的。
有时候想过这样的一个问题,人是为了什么活着的?
曾经总是会笑着说:“那还不简单,活着就是为了等死呗。”
自以为是的觉得那是一个很潇洒的答案。
当一切都安静下来,静的感到孤独的时候,就像亲手去抚摸到了死一样的感觉,这才明白,想死还需要等吗?
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想的。
什么是“考一个高中”的约定?
什么是“我等你”的承诺?
什么是“一定等着我”的期盼?
什么又是“我都挣了好几年的钱了”的讥讽?
还有那“你是穷人家孩子”的忠告又是什么?
什么是什么?
什么又是什么?
到底都是些什么?
世界是什么模样的?
生命是什么味道的?
时间是什么带走的?
名利是什么?
我是什么?
你当我是什么?
你们当我是什么?
我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甚至连我自己,我也不再拥有……
……
“我知道你是什么心思,但这是不可能的,以后我们别联系了。”
这是梁瑜到高中后给吴喻发的第一条短信的内容。
总觉得这和想象中的有些不一样。
然后不论吴喻再回复什么内容,再回复多少条短信,围绕他的都是沉默的空气。
吴喻终于大笑了起来,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的对白。
就像风在和落花说“你别跟着我”一样。
……
一个月前,吴喻入了第八高中,由于分数的关系,与她不可能是同一所学校。
他曾经去看过她一次,他问她:“我去看你,想要什么吗?”
“我想喝咖啡了。”这几乎是他们的最后一个电话。
吴喻买了两盒雀巢咖啡去了哪所比自己念的高级许多的高中,看到她的时候,她穿的是一身黑白分明的运动服,头发染成了暗红的颜色,在阳光下的折射下分外的刺眼。
感觉就像是白色的麻布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涂上了一笔黑色的丙烯,等到突然发现的时候已经无法改变什么了。
突然来到的颠覆,意想不到的颠覆,颠覆总是那么的折磨人。
眼前恍惚掠过那个去网吧找电动车的身影,那时的她与世俗的风尘显得格格不入。
不知道改变是因为什么?
是有人被红尘的风沙迷了眼,还是有人在滚滚的红尘里染上了风霜,被其斑驳?
后来的几天里,吴喻也同样打不通她的电话,也许是觉得太烦,她回过一条短信。
“我学习很累,就这样了。”
就这样了,可不就这样了,还能怎么样啊?
吴喻突然把手机用力的朝地上摔去,手机“啪”的一声,四分五裂。
“操!!!”
……
每次黄昏,走在橡胶操场上,总能清晰的品尝到夕阳的沧桑,似乎曾经有过这样的场景,似乎还能听到黄昏里低低抽泣的声音,就仿佛时光还能回到曾经,仿佛悲伤可以逆流,他偶尔回头,偶尔以为回过头就能看到突然出现在身后的电动车,又或者,一回头就能看见摇曳着满满的金黄的迎春花。
※※※
有过这样的一段日子。
只有最初的时候是有些感觉的记忆。
那段日子的第一天,黄昏将睡眼微闭,晚风惆怅的一天。
吴喻和一个初中的同学在一家面馆吃着仿佛怎么嚼也嚼不烂的冷面。
“梁瑜处对象了,你知道了吗?”林南看着吴喻,似乎想要看出点什么。
其实这并不怎么意外,但他还是愣了一下。
“是吗?什么时候的事啊?”
“前两天她跟她对象来咱学校来的,你去画班了,正好不在。”
吴喻点了点头,带着对象,那就肯定不是来找自己的了,我凋零了,不知道现在你身边的是新开的野花,还是野牛新拉出来的屎!?
“我想喝酒,咱两来点啊?”他也没管林南,回头就喊:“老板,来两瓶啤酒,要冰镇的!”
这一嗓子喊的多豪迈啊。
当然得喝冰镇的,不凉的话就不会胃疼,胃不疼等会儿要怎么哭?
“难受吧?”林南看着他,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语。
啤酒瓶口咕嘟咕嘟的向外涌动出白色的泡沫,挺难看的,像是被啤酒被酒瓶抛弃的眼泪,吴喻给自己倒了一杯,却发现手在抖。
一饮而尽。
冰凉的感觉从喉咙疼到了内脏。
“不难受啊,一点都不难受。”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不就这点酒嘛,特凉快,不信你也一口干了,真的一点都不难受。”
对面的林南就看着他,什么都没说。
其实也不用说什么了,该说的也都说完了,自己也犹豫了很久,觉得这话还是应该自己告诉他,但是他不想好好的活,也不想好好的死,谁能管他什么?
晚风吹淡了酒气,却吹不散浓浓的醉意。
一瓶就倒,妈的,是真不会喝还是为了不给钱啊?
……
有人说,人在伤心的时候特别容易醉倒,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他以为他会哭的,他甚至都提前买好了纸抽,其实就连他自己也这样以为过,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的这么坚强,也变的这么做作,那么疼,那么痛的话,哭一下又有什么关系?
※※※
在时间的慢慢里,有些东西因为悲伤而突然改变,恍惚间,我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长大的,等到我们从青春干涸的河流里上岸,回头看看曾经走过的路,身后边,泥泞里,竟然没有一个人,甚至连悲伤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灰飞烟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