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沈暮再一次忆起那个唤作叶清桐的女子,却发现自己怎么也记不起她的容貌。他想了很久,终于明白,不是他忘了她,而是他从未见过她到底长什么模样。
【一】
叶清桐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有一个表哥,却在八岁那年才见到他。
那时,叶清桐的娘亲病逝,她在一夕之间成了孤儿。年幼的她没有人可以依靠,家境困苦使得周围的人都对她避之不及,突如其来的一切让她不知所措,只能跪在娘亲的床榻前哭红了眼睛。
那种无依无靠的生活对一个年仅八岁的小姑娘来说太过绝望,所以,沈暮的到来对叶清桐而言,就像是渗透无边无际黑暗的一抹阳光。
那是叶夫人病逝的第二日,叶家破败的房门被推开,许久的安静突然被打破,叶清桐回过头去,一眼便看到逆光而立的少年。
十三四岁的年纪,蓝色锦袍下是挺拔的身姿,腰间锦带嵌玉,右手执剑,俊逸的脸上带着一丝稚嫩和舟车劳顿。
少年走到叶清桐面前,低头看着她,声音亦带着些许疲倦:妹妹,我来接你回家。
之后,少年帮叶清桐安葬了叶夫人,又帮她打点好一切,这才带着她离开。
叶清桐曾不止一次听娘亲说起表哥,将军府的大公子沈暮自小便是让人称赞的孩子,年长她五岁,品行学识极为出众,虽然年少,却行事沉稳,雅人深致。初始她并未放在心上,但是日子久了,说得多了,那些话语便一点一点记在她的心里,汇成一个翩翩少年的模样。当有一天,这个少年突然出现在她眼前时,她发现他比她想象中还要好。
叶清桐跟着沈暮来到王都晋阳,被收养在将军府中。沈将军是她的舅舅,按理来说,她的身份虽不及沈暮尊贵,但较之他人也算得上优越。然而,她却从未过上一天好日子。
叶夫人是沈将军最小的妹妹,当初不顾家人阻拦,跟着家丁私奔,十多年未回家,情分早已疏远。而叶清桐自小贫苦,王都和将军府的奢华让她缩手缩脚,沈将军开始还会关爱她一番,而她总是低着头不敢说话,久而久之,沈将军也不爱往她的院子里来了。
王都一些朝臣家年纪相仿的儿女经常凑到一起玩,心高气傲的小孩子总是对乡下来的事物格外排斥,看到怯懦的叶清桐,他们总是商议着怎么捉弄她。
有时沈暮遇到他们欺负叶清桐,他会顺手将她从那群小孩子中拎出来。虽然沈暮年纪也小,但他却不和他们在一起玩闹,他每日不是去学堂念书,就是去校场练武。叶清桐见到他的次数少之又少,能被他顺手救下的次数亦少之又少,后来,她被欺负得狠了,便躲在自己的院子,不再和那些小孩子们玩耍。
【二】
九岁那年,叶清桐开始去国子监里念书习武。
她以前从未进过学堂,因此学起来要比其他的孩子困难得多。别人一遍就学会的东西,她往往要很久之后才能明白,每次考学问,她总是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这极不讨夫子们喜欢。习武方面更是如此。
终于有一天,当她一个简单的动作怎么都做不好时,性子暴躁的师父一巴掌拍掉她手中的剑,怒吼道:果真是蠢,以后不要再来校场!
周围一众看热闹的世家子弟哄堂大笑,叶清桐呆呆地看着掉落在地的剑,余光中是众人的窃窃私语和对她的指指点点,她脸上热得厉害,有些不知所措。
她不傻,面对嘲讽,怎会不难过。
师父甩袖而去,就在叶清桐不知该作何反应之际,一双手突然出现在她低垂的视线中。
手指细长,骨节分明。
那双手的主人捡起地上的剑,在叶清桐诧异的目光中,将剑送至她的手中,淡淡道:我教你。
少年穿着蓝色长袍,面容沉静,一眉一眼都是极好看的模样。
那些世家子弟看到是沈暮,顿时不再玩闹,打过招呼之后,纷纷离去。
叶清桐有些局促,而沈暮却无一句话,只是握着她的手,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出来。
那日,沈暮手把手教了她许多,奇怪的是,一向呆笨的她竟将那些招式记得异常清楚。
那时沈暮只是路过,不忍看她一个小姑娘如此尴尬,十四岁的少年一个不经意的温柔,却让她麻木怯懦了许久的心第一次感觉到了温暖。
也是从那时起,她的心里渐渐有了一个目标,她要成为像赵子衿那样好的姑娘。
尚书府赵家的千金,不论是容貌还是才学,都让人惊艳。也只有那样好的姑娘,沉稳如沈暮,也会时不时对她流露出一抹笑意。
习武师父开始对叶清桐视而不见,就算看到她没有学会,也不会再停下来等她。因此,为了能赶上其他人的脚步,她往往要付出他们几倍的努力。
她会比他们起得早,她会比他们离开得晚,她会努力地记住每一个招式,每一句诗词。
虽然还不太清楚自己为何要这样,但她却那样想让自己变得和其他人一样优秀。
如此过了三年,承德十一年的寒冬,一道密旨突然传来将军府当今圣上要为太子培养暗卫,令将军府的大公子进宫。正厅里跪满沈氏家眷,年迈的宦官还未宣完旨,沈夫人就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所有人都明白,十七岁的沈暮再过不久就能入朝为官,以他的才能,不管是去边关沙场还是手执朱笔,他的前途都将是一片光明。可若是去了暗卫营,他不仅断送了仕途,甚至连活着都成了一种奢侈。
被选中的还有尚书府的小姐,赵子衿。
【三】
将军府笼罩着一层阴霾,为了掩人耳目,沈将军传出沈暮突然大病,大限将至的消息。
王都的百姓皆叹息不止,而沈暮却像往日一样淡然。
第二日,宫里的马车停在了将军府的后门。那时天还未亮,寒风夹杂着落雪,长长的青石街道笼着一层幽静,叶清桐藏在门后,看着沈暮在将军府一众家眷的视线中头也未回地踏上了马车,嗒嗒的马蹄声在安静的街道上空回荡了许久。
看着马车渐行渐远,她心里空荡得难受,像是将要失去什么珍贵的东西。在那一瞬间,她突然明白,离开的那个人是她喜欢的少年,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喜欢上了他,或许是在他多次将她从那些世家子弟的嘲讽中解救出来时,又或许是在她第一次见他,他对着绝望的她说妹妹,我来接你回家。
那样简单的几个字,那样简单的一句话,却温暖得让她贪恋。
她抿着嘴角,紧紧地攥着拳头,而后突然转过身朝前门跑去。
淡粉色的裙摆拖在地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因为跑得太急,她巴掌大的小脸涨得通红。穿过了两条巷子,终于又看到了那辆马车,她开心地轻笑。
她就那样一直跟在马车后面跑,任凭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对她指指点点。
似乎是过了许久,马车驶进城外十里处一座山庄里,而她嘴角泛白,终于支撑不住,昏倒在山庄门前。
山庄的侍卫将她唤醒,驱赶着她离开。她跪在雪地里,任凭那些人拳打脚踢,坚持着不肯离去。
朦胧中,有脚步声传来,她抬起眼,看到站在她面前撑着伞白衣白裙的少女。
那时她的思绪已有些混沌,不管那把清冷声音问些什么,她只说一句她要做暗卫。
额头上的伤口溢出的血糊了她的眼睛,她艰难地眨了眨,挺了挺微晃的身板。
大抵跪了三个时辰,她身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雪,眉毛也结了冰。
白衣少女道:进了暗卫营,就再也不能活着出去,所有人都避之不及。虽然不明白你为何这样,但看你执着,我准许你和其他人一起训练。只是,能不能活下来做暗卫,就看你自己的命了。
闻言,叶清桐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这张脸太过艳丽。白衣少女微微蹙眉,转身离开,我叫容筝,我很期待有一天你能有着和我一样的身份。
【四】
叶清桐就这样留了下来,因为容筝的一句话,她每日必须戴着厚重的面具。
这次大抵选了一百余人,皆是年纪轻轻的少年少女,分别由五个师父传授他们武功。
叶清桐和沈暮不是同一个师父,因此,在之后的两年里,她和沈暮并没有什么交集。她的师父极为严厉,她不能出去看沈暮,只能每日静静听着山庄里的人对他的议论。
从那些人的话语中,她知道了沈暮根骨极佳,又做事沉稳,深得师父赏识。她看不到他,只能听到她喜欢的少年是有多么好,只能听到她喜欢的少年已经被钦点为太子暗卫,皇恩浩荡,艳羡他人。
训练那样残酷,刀刃舔血,叶清桐资质平庸,所有人都不看好她,所有人都觉得她会是最先死去的那一个。
可她却活了下来。
如此过了两年,直到有一日,她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思念,于是打听出了沈暮的院子,偷偷跑去看他。
那时正是三月草长莺飞的时节,阳光正好,花开十里。沈暮正在院子里练剑,叶清桐藏在红漆柱子后,她看得出了神,竟忘记了屏住呼吸。
泛着寒光的长剑朝她刺来,她抬手去挡,就这样和沈暮过起招来。
沈暮误以为她是刺客,招数狠戾,她渐渐不敌,不多久就摔倒在地。
他拿剑指着她,居高临下,低头问她是谁。他身后映着的是斑驳的春光,墨发蓝衣,剑眉星目。
在心里想了那么多年的人就在眼前,她有些紧张,有些不知所措,就连一向麻木的心也终于有了一丝小姑娘的娇羞。她的恋慕之意那样显而易见,都展现在脸上,只可惜隔着一层厚重的面具,一切都被遮掩着看不见。
许久听不到回答,沈暮微微蹙了蹙眉,看着穿着暗卫营衣服的她,淡淡道:虽然招式还有些许瑕疵,但较之他人好了太多。
说完,收剑离开。
那时沈暮误以为叶清桐亦是那些来找他比武之人,因此她找到了一个亲近他的理由。
从那一日起,她一有时间便往沈暮院子里跑。
沈暮已经被钦点为暗卫,日子比以前空闲了许多。他无事可做,便默许了叶清桐的存在,陪她过招,心情好时还会指点一番,只当打发时间。
因为太过耀眼,曾有许多人看不惯沈暮,来找他比武,可没有一个人能坚持下来。他一直觉得那个戴着面具的小姑娘亦是如此,可他没有想到,她竟如此执着。
后来日子长了,终于有一天,当叶清桐再一次被打倒在地时,沈暮朝她伸出了手,问道:你叫什么?
叶清桐大脑一片空白,她木木地将自己的手放到他的手中,任他揽着她的腰将她拉了起来,声音带着些许颤抖:我叫叶清桐。
叶清桐。他默念,而后轻轻一笑,我记住了。
那抹笑意转瞬即逝,但叶清桐却眼睛酸涩。沈暮那样的人,如果太过平庸,他是永远不会记得你。就像是当初第一次见面时,他唤她妹妹,只因为他不知道她的名字,在之后的几年里,他也没有问起。
她多想问问他,还记不记得六年前他带回家的那个小姑娘。她多想告诉他,那个小姑娘一直记得他,那个小姑娘为了他离开了家,为了他放弃了一个女子该有的生活,为了他手染鲜血满身是伤,却从未有过一句怨言。
那个姑娘喜欢他,喜欢了很久。
她有好多好多话想对他说,可看着他俊逸的侧脸,她的那些喜欢又被生生吞到了肚子里。她想着,再等等吧,等她和他一样成了暗卫,等她长成一个能够配得上他的姑娘时,她再告诉他。
她承认她有些懦弱,可她却不知,那时的一时退缩,那些她想说的话,此生再也无法说出口。
【五】
叶清桐和沈暮就这样熟稔起来,她在他院子里待的时间越来越长,而他的眼神也日渐温和。
很快便到了暮秋,筛选暗卫的日子。因为残忍的训练和考验,当初的一百余人如今只剩了三十多个。而这三十多个人将进行对决,最后活下来的十四个人才会成为皇家暗卫。
那段时间,沈暮对叶清桐格外严厉,以往淡然的眼神里竟有一丝担忧。
叶清桐有些期待,有些紧张,她不敢去想,他心里是不是也有些在乎她的。
那一日,他送他离开时,她终于鼓足勇气,对他说:等我做了暗卫,我有些话想要告诉你。
那时已经入了夜,银白的月华铺了一地。她穿着白色的绣裙,站在一片月光中,仰着小脸看着他。
他看不到她的容貌,只看到她清澈如水的眼睛,看到她眼睛里的紧张和期盼,那轻轻的一句话仿佛用尽了她一生的执着。他不由得一怔,而后低笑,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好,我等着。
闻言,那双杏眸微微弯了起来,他突然想起一个词,星眸含情。
那日回到院子里,叶清桐就收到了消息,和她对决的人是,赵子衿。
筛选安排在半个月后,叶清桐没有再去找沈暮,只是每日在自己的院子里练武。
叶清桐从来没想过沈暮会来找她,那时她正在舞剑,在地上翻了一圈,转眼便看到一抹蓝色的衣角。
她慌忙起身,抬起头看着他。
她是那样的欣喜,他突然有些不忍心说,但最终他还是说了:清桐,子衿不如你,我希望你能手下留情。
低沉的嗓音仿佛隆冬的寒风,叶清桐的心瞬时凉了下来,连笑也僵在了脸上。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没有戴面具的脸上尽是泥污,衣服也脏兮兮的,如同一个乞丐。
她以为,他是有些在乎她的。她以为,他是来告诉她要努力活下去的。可她没想到,他却是让她在一场生死对决中手下留情。谁都知道,输了就会死。
他,想她死。
因为,另一个人是赵子衿。
她就那样愣愣地站在那里,连沈暮什么时候走了都不知道。她突然明白了,或许不论她怎么努力,她也永远比不上赵子衿。十月初九,叶清桐早早地来到了校场。
高台之上,血流了一地。每次两个人上去,却只有一个人能活着下来,空中弥散着浓厚的血腥味。
叶清桐排到了最后,她看了人群中的沈暮一眼,而后飞身踏上高台。
她第一次带着这么重的戾气,一招一式都带着致命的狠厉。
赵子衿本就技不如人,如此一来,更是十分艰难。
她本可以赢得很漂亮,她本可以在十招之内取了赵子衿的性命,拿到最后一个暗卫的名额,可她在转身的刹那,她看到了不远处的沈暮,看到了他衣袖下因紧张而紧攥的手。
心中暮然一痛。
在赵子衿朝她刺来时,她放下了拦截的招式,任那泛着寒光的利剑刺入她的胸膛。
她似乎听到了利器没肉的声音,殷红的血浸湿了她的绣裙。
撕心裂肺的痛意席卷而来,可这些,都比不了心里的痛。
她跌倒在地,赵子衿拔出剑,趁她受伤之际,又向她刺去!
【六】
叶清桐本以为自己会死,却不想,最后关头,一尺白绫破空而来,容筝淡淡的一句都留下来保了她一命。
她终于成了暗卫,可她想对沈暮说的话,却再没有机会说。暗卫除了在东宫保护太子的安全,还要出去执行任务。那些暗杀任务往往极为艰难,她每次回来都会多多少少受些伤。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沈暮了,她常听别人提起,每次赵子衿出任务,沈暮都会陪在她身边。
她想,是不是她剑法太厉害了,所以沈暮才会让她对赵子衿手下留情,所以沈暮才会忘记赵子衿还要年长她几岁,所以沈暮才会忘记她只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
再次遇见沈暮,是在半个月后,她接到容筝的密令,要和沈暮、赵子衿一起去暗杀从边关私自回京的右将军。
沈暮看到她,似乎想说些什么,可他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有沈暮在,这次的任务本可以顺利完成,却没想到,他们接到的消息出了纰漏,以致被右将军设计围剿。
身后是万丈悬崖,叶清桐受了伤,血流了太多,当右将军的银枪朝她刺来时,她一晃神,竟来不及抬剑去挡。
朦胧中,有一抹黑色的衣角快速闪到她的眼前,接着,她便被人揽在怀中。
那怀抱如此温暖,她抬起头,一眼便望进了一双熟悉的眸子。
沈暮的下巴抵着她的额头,他们离得那样近,她清楚地听到他夹杂着痛苦的闷哼声。更让她震惊的是,她似乎看到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隐藏着些许担忧。
那柄银枪直直地刺进沈暮的后心,趁沈暮推开叶清桐之际,尖锐的银枪又划过他的眼睛。眼里瞬时一片黑暗,带来锥心的痛意,他再也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叶清桐一手扶着他,一手抵挡着敌手。就在她以为三人皆要丧命于此时,赵子衿突然扑到了右将军身上,拖着他,两人一起坠入悬崖。
一切发生得太快,叶清桐愣在了那里。杀戮过后的山崖万分荒凉,寒风吹过,冰冷死寂。
沈暮的眼睛还在流血,顺着脸颊,像一行血泪。叶清桐背着他,颤颤巍巍地朝山下走去。
她身上的伤亦是很重,每走一步,地上就会留下一个血印。
很多次想要倒下,可她咬了咬牙又清醒过来。她背着的是她的世界,是她的一切,她一步步走到今天,都是为了他,她想他活着。
她走了很久,终于在山脚下遇到了一处房屋。
【七】
沈暮伤了要害,一直没有醒过来。
叶清桐守在他的床前,看着他苍白的侧脸,她脑海中浮现的是赵子衿坠下山崖的那一幕。
赵子衿死了。
可是沈暮不知道赵子衿已经死了,若是她成了赵子衿,那她是不是就能得到沈暮的爱?
当年迈的大夫再一次来为沈暮疗伤时,叶清桐拔剑抵在了他的颈上:这世间有一种移骨术,可以通过移动五官骨骼来改变人的容貌,请大夫帮帮我。
错骨带来的痛意让她脸色惨白,汗珠渗出额头,当她看到铜镜中陌生的容颜时,她有一瞬间不知所措。
因为她和赵子衿的声音不同,为了不出差错,她又服下了失声的毒药。毒药灼烧着她的嗓子,她大口大口地咯着血。等她再说话时,她已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跌倒在地,眼泪突然流了出来。为了沈暮,她终于在十五岁这一年杀了自己,以后漫长的人生,她将以另一个人的身份活着。
她开始模仿赵子衿走路,模仿赵子衿舞剑,直到她身上再也没有叶清桐的影子。
沈暮醒来的时候已是两个月后,当他听到叶清桐坠入山崖的时候,他有一瞬间的怔愣。他在房间坐了一天,深色寡然,叶清桐只以为他无法接受自己已经失明。
他瞎了,她哑了,她想,今后他们会是这世间最相配的一双人。
这两个月是她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光,她可以光明正大地陪在他身边,照顾他,虽然只是以另一个女子的身份。
十二月的时候,城里纷纷扬扬地落了第一场雪。沈暮伤势痊愈,和叶清桐一起回了东宫。
沈暮真的对赵子衿很好,他会陪她一起去执行任务,会在她危难之时护她周全。这些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东西,只要她换个名字,就能轻而易举地得到。
可她有时候又觉得不对,沈暮的那种好似乎无关恋慕。
沈暮常在院子里,仗剑而立,一站就是两三个时辰。后来他没有任务时,便时常出宫,一走就是两三日。
叶清桐看见他的时候越来越少,那次是他离开最长的一次,他一走就是半个月,回来时下巴长出青色的胡楂,整个人都疲惫不堪。
许是太过思念,当他出现在她眼前时,叶清桐一把抱住了他。
她想,她不用怕了,她现在是赵子衿,是沈暮喜欢的赵子衿,只要她说她喜欢他,他们就能在这血腥中厮守一生。
于是,她拉出沈暮的手,指尖在他的掌心,郑重地写下了四个字,细白的手指因紧张而微微颤抖。
可她没有想到,沈暮轻轻拉开她的手,道:子衿,你不要误会,我受伯父之命照顾你,只将你当作妹妹。我已经有了喜欢的姑娘,今生非她不娶。
【八】
叶清桐愣在了那里,只觉得一切十分好笑,她那么努力才成了赵子衿,可到头来,沈暮喜欢的却另有其人,难怪他最近一直出宫。
她觉得不甘心,她想告诉他,她喜欢他,不是赵子衿,而是叶清桐。纵使他喜欢的不是她,她也想让他知道,曾有个姑娘,那样喜欢他。
沈暮想走,她慌忙拽住他的衣袖,她拼命说话,奈何却发不出声音来。最后,她只能胡乱地在他的掌心写下表妹二字。
表妹?沈暮低头思索一番,道,我确实有个表妹,一个很怯懦的小姑娘。时间太久了,我都不记得她了。
攥住他的衣袖的手缓缓松开,叶清桐捂着眼睛低笑,眼泪却从指尖溢了出来。
泪眼迷蒙中,那抹蓝色的衣角越走越远,带走了她所有的执着和痴恋。
从八岁那年见到他,她这辈子似乎都在为他而活,为了他离家,为了他杀人,为了他忍受错骨失声之痛。
她那么喜欢他,却从未说出口。以前是她自卑不敢说,现在是她成了赵子衿,想说却不能说。
这辈子,她终究得不到他。
天空中还在落着雪,白茫茫的一片,像极了大片大片盛开的梨花。
入了正月,建德帝突然大病,朝政一夕之间混乱如麻。几位皇子争权夺势,更有甚者,有消息传三皇子勾结外夷,如今蛮匪已悄悄入京,企图逼宫。
圣上命容筝选出一名暗卫前去刺杀蛮匪头目,而那一次,恰巧是沈暮当值。
叶清桐去找沈暮的时候,他正坐在桌前拭剑,沉静的面容上看不出一丝情绪。
叶清桐将手中的汤放在桌上,沈暮不疑有他,拿起汤匙喝了起来。
药效十分大,不过两口,他便昏在桌子上。
叶清桐轻轻牵住他的手,当初就是这双手握着她的手,教给她的一招一式,她都深记在心。
这次的暗杀任务太过艰巨,沈暮眼睛看不见,她不能让他冒险。今日一别,怕是不能再见。
她想告诉他,曾有一个姑娘默默喜欢了他好久。
她想告诉他,可她说不出话。她想写下来,可他看不见。她只能留下一封信,让一切都随缘。
而后,她拎着剑,离开了宫。
她知道这一去必定九死一生,她砍下了那蛮夷头目的头颅,却被匪兵围剿。数万支利箭朝她射来,一支射在她的脑侧。
猩红的血从她的嘴角流出,剑从她手中跌落,朦胧中她似乎看到一个蓝衣少年出现在她面前,眉清目秀,风姿翩然。他对她说:妹妹,我来接你回家。
沈暮。叶清桐默念,我喜欢你。
像是隐藏了多年的秘密终于说出口,她轻笑开来,而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九】
沈暮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了那个
戴着面具的小姑娘,或许从她执着地每日跑到他面前找他练剑时,或许是每次将她打倒在地,她却能笑着站起来接着挥舞起剑时。他总觉得女子应该都像赵子衿那样,娇娇弱弱。
可她,却是万花之中最坚韧的那一株。
进入暗卫营前,赵子衿的父亲曾求他,无论如何都要保赵子衿一命,他答应了。为了赵子衿,他去求他喜欢的姑娘,让她对赵子衿手下留情。
却不想,她会错了意。那时他只是想让她留赵子衿一命,而不是让她故意输给赵子衿。
那是他做过的最后悔的一件事,他看到她倒在地上,她流了那么多血,他想那时的她一定很疼。那时她才不过十五岁,在一个小姑娘本该撒娇穿着漂亮绣裙的年岁里,她却手染鲜血,满身伤疤。
他不敢再去见她,他怕看到她失望的眼神,他只能每夜趁她熟睡之际站在她的院子前。
她说等她做了暗卫,她有话要对他说。他知道她喜欢他,他知道她想说什么,一向沉稳如他,竟也有了些许期待。
他想,等她做了暗卫,等他们说出彼此的心里话,他一定要好好护着她,他会替她杀人,会替她完成任务,让她像一个普通人家的小姑娘一样。
可是,他终究没有等到那一天。
她坠下了山崖,所有人都说她死了。他不相信,他喜欢的姑娘那么坚强,他知道,她一定还活在一个他不知道的地方。
他一有时间便出去寻她,他历经千辛万苦到了悬崖下,他找遍了崖底,却仍是找不到她。
他没有想到,她一直就在她身边。
那****喝了赵子衿送来的汤,醒来的时候手指触到放在桌上的信。
他瞎着眼睛看不到,只能托人念给他听。
他那样开心她还活着,却在下一刻听到她死去的消息。
等他赶到她院子里的时候,等待他的,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想感觉一下她长什么样,可他一想,这已经不是她的容貌,而是赵子衿的。
他多么恨自己,恨自己在她还好好的时候来不及看她,恨自己在她不顾一切毁了她自己后又看不到她。
他唯一能看得到她,是那一次他去她院子里给赵子衿求情,那时的她没有戴面具。巴掌大的小脸上尽是泥污,只微微露出白皙的鼻尖。虽然没有看清,但他知道,他喜欢的姑娘一定是这世上最美的女子。
他又想起小时候的她,怯怯懦懦的,可怜极了。他不知道,她有多努力才让自己变得那么坚强。可是她又那么懦弱,什么都不说,直到阴阳两隔,一切都无法说。
他一直在心中想象她的模样,他想她一定有着清秀的鼻子,小巧的嘴巴,梨涡浅笑,星眸含情。
他抬起手,剑尖在她的牌位上挥舞起来,吾妻叶清桐几个字像是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里。
他那么庆幸,他喜欢的姑娘也喜欢他,这是世间最美好不过的一件事。
生不能同寝,但求死能同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