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又看到了十岁那年的西南战场,渝安县城全面戒严,身着戎黄军装的日寇把守在城门处,目光狠戾,面目狰狞。
她站在一群战俘中,一双浓黑的眼睛里尽是惧意。她想到昨日清晨父亲所下的命令——前线局势紧张,渝安城很快就会失守,任何人不得随意外出。
这本是军令,奈何她生性顽劣,在家里闷得厉害,今日一早便偷偷爬墙溜去街道上玩闹。
刚过正午,日军就攻进了县城,她和众人被驱赶到城门外。日寇狞笑着说出屠城,尖刀泛出寒光,她吓得大哭出声。
突然,有枪声自远处响起。
翻译慌慌张张地大叫:“陆三少在渝安城里做了埋伏,快撤。”
他刚说完,一颗手榴弹便在他身边炸开。
一时间枪声四起,寒风中夹杂着凄厉的嘶吼声和浓烈的血腥味。
渐渐落败的日寇杀红了眼,将尖刀挥向了战俘,腥热的血溅了她一脸。她以为自己会死,所以没有挣扎。有子弹在耳侧擦过,带着疾风,她身侧的敌军便轰然倒地。
她惊诧地抬起眼,战火硝烟之间,她看到有一少年策马而来,冰冷的眸子,藏蓝的戎装,枪法又快又准。
少年带着军队在她身边经过,似乎没有料到战俘中会有她这样小的姑娘。他眉头微蹙,而后在她疑惑的目光中将她拎到了战马上。
她揽着他的肩,怔怔地看着他冷峻淡漠的侧脸。他的手指不断扣动扳机,十五岁的戎装少将带着少年特有的稚嫩,却又阴冷坚毅。
那时她就想,这才是英雄,至少,是她的英雄。
杀戮过后的战场满目疮痍,他站在一堆尸首中,安静得看不出一丝悲喜。她扯扯他的衣角,仰着脸问:“哥哥,我叫小九,你叫什么?”
他低头看她,墨黑的眸子清澈深邃,清冷的眉眼在月光下白玉一样。她紧了紧攥着他衣角的手:“哥哥,你救了我,不如我以身相许报答你吧?”
说这话时,她弯眉轻笑,清明的眸子里尽是狡黠,而后猛地亲在了他的脸上,糊了他一脸口水。
他愣住,一向淡漠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裂痕。
愣了一会儿,他终于有了反应,将怀中的她扔给了身旁的副官,而后木着一张脸匆匆离开。仔细瞧来,以往清冷的脸上似乎泛出了些许红意。
她笑得欢快,在他身后“哥哥、哥哥”喊个不停。
待她闹够,副官送她回家。她支支吾吾说不出住在哪里,副官也不为难她,将她放在渝安县城里,就随着军队回了营地。
她站在城门处,看着少年的背影越行越远。她摩挲着方才从他腰间顺来的枪,陆景琛三个字便深深地烙在她的指尖。
她回到家后,便向人打听陆景琛。其实不用多问,坊间传的都是他的事。
后来,她渐渐长大,而人们口中的陆三少也长成了一个器宇不凡的少年,枪法精准,在战场上果断狠戾,年纪轻轻便做了北系新军最年轻的少帅。
日子久了,他的一点一滴,都被她深深地刻在心里。
【一】
民国初年,北方依旧不得安宁。
北系新军回到奉天时正值初夏,正街上的红棉开得娇艳,花红似血。
那时天刚亮,带着寒气的曦光透出天际,将古都旧城笼出一层淡淡的光晕。沉木城门大敞,门外列了两队卫兵,汽车的笛声自城外响起,打破清晨的安静。
正街旁站满看热闹的人,他们推搡着,都抻着脖子想看一看车里的人。挤得太厉害,拉扯间竟将人直直推了出去,汽车慌忙停下,发出刺耳的刹车声。那人大抵受了惊吓,晕倒在街道中央。
有卫兵跑来看了情况,又匆匆跑回去报告。汽车右侧的门打开一道缝,隐隐露出藏蓝色的军帽,遮着一张清俊的侧脸。
苏娆就站在几步远处,歪戴着鸭舌帽,一双浓黑伶俐的眼睛直直地瞧着车里的人。她看到那人在听完哨兵的报告后微微蹙起眉,声音清清凉凉:“送到医馆。”
哨兵低着头应下来,车门缓缓关上,掩去了那人最后一抹淡漠的侧脸。
苏娆下意识地摸了摸衣袋里的枪,枪柄刻着的字便越发清晰。她笑,眉眼弯弯,逆着人流随着汽车走。
刚走了两步,胳膊却突然被人拽住。苏娆回过头去,但见身后长身而立的男子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双璀璨清明的眼睛煞是好看,声音却带着怒意:“又私自外出。”
苏娆讨好地扯了扯男子的衣袖,笑得乖巧:“二哥……”
男子敲了敲她的额头,带着宠溺:“快随我回家,陆家人招惹不得。”
说完,不由分说,便牵着她的手往回走。
苏娆挣脱不开,不甘心地回头,看着汽车渐渐消失在正街尽头。想着以后的日子还长,她也不再挣扎,随着哥哥回家去了。
父亲到底还是知晓了她私自外出的事,她被关在房里几天,等她再去正街时,一切都变了。
那一年奉天注定混乱,洋军得势,新军统帅陆老爷子和苏家二少先后被杀。苏老爷子一病不起,而陆公馆也门扉紧掩。陆景琛,那个站在权力和杀戮最高处的少年将军,似乎一夜之间安静了不少,从此再也没有上过战场。
【二】
两年后,苏娆再一次遇到了陆景琛。
沉寂许久的陆公馆大门缓缓而开,陆景琛接到命令,去舞厅暗杀日寇军官。他带着副官和卫兵坐在二楼的房间里,将舞厅的一切收入眼底。大厅里虽然霓虹闪烁,嘈杂喧闹,但坐在雅座的日军格外显眼。
陆景琛眼中闪过一丝阴霾,薄唇微扬,他抬手,身后的卫兵便纷纷拔出了枪。
枪声响起,众人失控尖叫,那日寇的军官夹在混乱的人群中,被一枪毙命。
陆景琛走出房间,低头冷眼看着灯光晦暗的大厅染了一地血色。
他刚要离开,却一眼瞧见藏在厅堂窗幔后的少女。那少女并没有像其他人一般慌着逃命,反而猫着腰朝死去的日本军官的方向蹭去,中间不知被谁绊了一脚,她咬牙切齿地冲那人比了比小指。
身着洋裙的少女终于挪到日寇面前,她装作若无其事地朝四周看了看,然后极其快速地拿走了日寇手中的枪,藏到了袖子里。(原作者:秦挽裳)陆景琛挑眉,墨黑的眼睛里微微闪过细碎的笑意。
日军的动作很快,不多久就将大厅围个严实。
陆景琛收回目光,带着副官匆匆朝后门走去,不想,在楼角处却与迎面而来的身影撞在一起。陆景琛的手指扣在扳机上,但在看清来人后,又缓缓松开。
及地的淡绿色洋裙,歪戴着白色的绣珠洋帽,一张精致的脸庞透着惊慌失措,镶珠的簪花将长发固定在两侧,一看便是被娇养惯了的贵家小姐。
苏娆偷了日寇的枪后就后悔了,现在洋军围堵着舞厅,她带着枪,定是出不去,说不定还会被扣上谋杀的罪名。
看到陆景琛后,她微微一愣,随后便轻笑开来,眉眼弯弯:“是你啊。”
苏娆笑得狡黠,像扔烫手山芋一般将袖中的枪扔到陆景琛的怀里:“帮我带出去。”然后,拎着裙摆匆匆离开。
副官劝道:“现在查得紧,三少还是扔了吧。”
陆景琛低头瞧着手中的枪,厅里的动静越来越大,他随手将枪别在腰间,不再耽搁,从后门离开。
【三】
这次被暗杀的日寇身份重要,平安街很快就被戒严。陆景琛办事向来干净利索,所以,日寇查了许久仍旧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那一日,陆景琛正在陆公馆的花园里擦枪,整个园子安静得厉害,衬得墙角传来的声音格外突兀。
陆景琛抬眼,看到不远处的墙头上,苏娆正皱着眉奋力往上爬,白皙的手指上蹭满了灰。她大概经常做这样的事,动作十分娴熟。陆公馆的墙很高,她看了看地面,不敢跳。
陆景琛停下手中的动作,慢慢地踱到墙边,抬眼看着挂在墙上的人。
苏娆绞着手指,干笑道:“你……接一下我吧。”
陆景琛挑眉,没有动作。
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苏娆有些站不稳,在墙头上晃了晃,又赶忙稳住了身子:“公馆门前的哨兵不让我进来,我不得已才爬你家的墙。”
陆景琛还是没有动作。
苏娆的脚有些泛酸,咬牙,恨恨地瞪了陆景琛一眼,然后眼一闭,直直地冲着陆景琛身上跳了下来。
在苏娆砸到他的前一刻,陆景琛终于慢悠悠地伸出手来,将她接到怀里。
这么一闹,惊动了公馆里的卫兵。
陆景琛将苏娆放到地上,苏娆紧攥着他的袖子不肯撒手。
陆景琛瞥了她一眼:“拿枪?”
苏娆没有回答,只是歪着头看他:“你还记不记得六年前在西南战场救过一个小姑娘?”
陆景琛低头看着眼前的少女,浓黑的眼睛清澈若水,带着笑意。他眸光闪了闪,声音低沉:“不记得。”
那双清亮的眼睛瞬间暗淡下来,她仍不死心地问道:“真的不记得吗?她还调戏过你呢。”
副官被呛到,忍着笑低下头。陆景琛嘴角抖了抖,而后微微上挑,侧过脸去。
副官低声提醒陆景琛:“三少,六年前您确实在渝安县城救过一个小姑娘。”
苏娆粲然一笑,眼睛里溢出星光,攥着陆景琛衣袖的手又紧了紧。
副官见此,也不多留,带着卫兵离开了。
陆景琛回到花园里继续擦枪,苏娆坐在一旁托着下巴看他:“你什么时候把枪还给我?”
陆景琛没有抬头:“你拿枪做什么?”
苏娆狡辩:“防身。”
陆景琛终于抬起眼来:“那****怎么会在舞厅?和日寇有关?”他虽是问着,却一脸笃定。
苏娆眼睫低垂,敛去心绪:“怎么可能。”
后来,陆景琛终于受不住苏娆的软磨硬泡,将枪还给了她。
暮色降临,苏娆离开前扯了扯陆景琛的衣袖,再一次不甘心地问道:“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
【四】
苏娆平日住在画楼里,画楼是奉天城里最大的戏园。管事知道她是来投奔这园里戏子的亲人,收了钱,就不再过问。
来听戏的人多半是达官显贵和日寇。
那一日,苏娆正闲得无聊,管事骂骂咧咧来到了后院。
原是,日寇今日又来听戏,管事想找两个人在日寇身边侍候,那些小厮和丫鬟一听是日本人,都跑个没影,谁都不乐意去。
苏娆换上丫鬟的衣服,去厨房沏了茶,朝前院走去。刚走几步,却被人从后面抓住了胳膊。她回头,看到陆景琛正蹙眉看着她。藏蓝的军装,腰间别着枪,眉宇间带着军人特有的威严,那样好看。
“你怎么在这里?”
“我是这里的杂役。”
陆景琛手攥得更紧了:“你以为我会相信?”
副官精明,慌忙抢过苏娆手中的茶具,递给了身后的哨兵:“苏小姐怎么能做这些下人做的事,让管事再找一个人去送。”
陆景琛从苏娆袖子里拿出了枪,声音低沉:“那个日寇自然会有人去杀,你跟着我,一步也不许离开。”
苏娆挣扎着要去抢,声音里带着委屈和恨意:“里面坐着的日贼杀害了我的兄长!”
陆景琛低叹,揽住她安抚她的情绪,声音也温和下来:“我会替你杀了他。”
苏娆眼睛湿润,模模糊糊中,她看到陆景琛的目光坚毅,那样安定人心。
陆景琛几日前收到命令,要拿到日寇手里的叛贼名单。他一早就安排了人手,画楼里走进走出的,都是乔装成寻常百姓的卫兵。
陆景琛带着苏娆坐在几步外的雅座上,神情淡漠。
戏曲唱到高潮,日寇听得出神。陆景琛摩挲着茶杯,手指细长,指尖干净圆润得像白瓷一般。杯盖在他的指尖转了几圈,突然落在桌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坐落在厅里听曲的人瞬时起身,拿出枪,纷纷指向日寇。
苏娆被陆景琛护在怀中,他的手捂着她的眼,枪声四起,血腥味浓烈。
黑暗中的时光格外漫长,直到副官的声音在身旁传来:“三少,已经拿到了。”
苏娆缓缓扒开陆景琛的手,看到一地的尸体,为首的日寇脸上沾满了血污,正大声地叫骂着。(原作者:秦挽裳)陆景琛站起身,冷笑着翻了翻名单。
卫兵押着日寇往外走,不曾想,在经过苏娆身侧时,那日寇竟将苏娆拉倒身前,拿枪抵在她的额头上,狞笑着说:“陆景琛,皇军马上就到,把名单还回来,不然我让这丫头陪葬。”
所有人都被这变故弄得一愣。
日寇被陆景琛平静的样子激怒,举枪砸在苏娆的额头上,血瞬时流了下来。殷红的血衬着白皙的皮肤,好像一朵盛开在雪地里的花。
副官有些不忍,陆景琛却轻笑,带着冷意和淡漠:“你觉得我会拿叛贼的名单去换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吗?”
血流过苏娆的眼睛,她的视线有些模糊,酸涩得难受。她看不清陆景琛,但却能想象到他说这话时的模样。她突然很难过,她想陆景琛一定不喜欢她,可她却喜欢他,从六年前,他救下她的那一刻起。
朦胧中,她似乎看到陆景琛转身离开。
日寇也被陆景琛弄得一愣,就在这个瞬间,陆景琛突然转过身来,将手中的枪狠狠地掷向日寇的头,日寇慌忙中扣动扳机。
枪声响起。
苏娆被震得快要聋去,耳朵嗡鸣一片。耳侧传来撕心裂肺的痛意,她愣愣地伸出手去摸,湿漉漉的。收回手,鲜红的血刺伤了她的眼。
她的意识渐渐苍白,周围似乎很乱,她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
她的眼睛里有液体流出,不知是血还是泪。模糊中,她看到陆景琛跑了过来,将她揽在怀里。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陆景琛这般模样,她觉得陆景琛这样的人,应该是始终从容不迫的,那个在战场的血腥中长大的少年,他的世界里只有厮杀。
苏娆的眼睫湿得难受,她看着陆景琛好看的唇一张一合,在说着什么。
她听不见。
好像是一个名字。
苏娆想笑,扯了扯嘴角,却没有力气。
有眼泪流了下来。陆景琛,你终于肯唤我的名字了,可我却再也听不到了。
【五】
苏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了,她慢慢地转过头去,看到窗外天色暗沉。淡粉色的窗幔掩住半边西式窗棂,不是画楼。
苏娆挣扎着想要起身,丫鬟芸香慌忙道:“苏小姐快躺好。”
副官也走了进来:“这儿是陆公馆,苏小姐安心养伤,三少请了西洋医生。”
副官知道苏娆听不见,说得十分慢,看着他的唇,苏娆大致也能明白他在说什么。
苏娆转过头去,没放在心上,她觉得她这辈子大抵也就这样了。
几日后,真的有西洋医生来。苏娆被送上了手术台,依稀间,她感觉有人一直牵着她的手,很温暖。
她想,这大概是错觉。
苏娆本没报什么希望,手术后她一直在陆公馆里养病。到拆线那一天,她拆下绷带,拿着镜子想看一看受伤的右耳。那儿的皮肤狰狞,畸形得可怕。
心里难受得厉害,她笑了笑,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后来,她的右耳真的聋了,左耳能模模糊糊地听见些声音。
她没有再见过陆景琛,副官来看她,低声劝道:“苏小姐不要恨三少。”
苏娆低头不语。
副官低叹:“我知道苏小姐在想什么,若是当时三少转过身后开枪,苏小姐就不会受伤。可是,苏小姐有所不知,两年前,三少的妹妹景惜小姐跑去日租界刺杀日寇,当三少赶到廖安街时,那日寇已经瞄准了她正要开枪。当时三少站在她身后,若要杀那日寇,子弹必须从她的耳侧擦过。三少的枪法向来精准,从上战场的那一天起,他从来没有失手过,可偏偏就是那一次,他打偏了。子弹打入景惜小姐的后颅,景惜小姐当场毙命。三少这辈子只失手过一次,可就是那一次,他亲手杀死了自己唯一的妹妹。从那时起,三少很少再开枪,也再没有上过战场。那日,日寇劫持了苏小姐,三少知道,他不可能再赌一次,拿苏小姐的生命做赌注,代价太惨重。”
苏娆眼睛酸得难受,她明明近乎失聪,可偏偏副官这些话,她听得真真切切。副官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她想了很多,却又不知在想些什么,后来就浑浑噩噩地睡着了。
阴霾了许久的雾气终于散尽,阳光洒了一地,苏娆站在窗前,将西式的公馆花园尽收眼底。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没有回头:“芸香,我就站一会儿,整日躺着太难受。”
软软糯糯的声音透着些许无赖,似乎还是初见时那个伶伶俐俐的小姑娘。
没有听到回答,苏娆疑惑地转过头去。看到来人长身而立,没有穿军装,白色的衬衣,黑色的西裤,熨得干净板正。
苏娆不记得有多久没见过陆景琛了,大抵是一个月,她却觉得很久。恍恍惚惚,光影浮动,仿佛隔了一个轮回。
陆景琛平日就是不爱说话的人,如今更加拿不准要说些什么。苏娆轻笑:“我少了一只耳朵,如果嫁不出去该怎么办?”
陆景琛握住她的手:“我娶你,我会保护你。你……愿意吗?”
窗外的阳光洒了进来,衬得苏娆的眼睛清澈柔软。她歪头看着他笑:“我啊……我当然愿意了。”
陆景琛低头看着她,嘴角微微上扬。
【六】
后来苏娆常想,那一刻或许是她和陆景琛之间最美好的时光了。
苏娆在陆公馆又住了几日,待到养好伤,便回了画楼。路上她想了许多,父亲定不会同意她和陆家人多有牵扯,可她喜欢陆景琛,这辈子总该是要和他在一起的。
苏娆回到画楼时,发觉画楼被查封。管事从后院出来:“那日园子里动了枪,晚上苏家带着卫兵过来,说是他们家的九小姐在园子里失踪了。可当时乱得厉害,所有人都慌着逃命,谁也没瞧见那苏九小姐,苏老爷子气急,便查封了画楼。”
管事说完就叹着气走了。
安插在画楼的卫兵去苏家报信,苏家的大少爷很快就来到画楼。
苏娆头发散着,戴着帽子,也没人看到她残了一只耳朵。
坐在汽车上,苏曜北这才问道:“这一个月去了哪里?”(原作者:秦挽裳)“陆公馆。”
苏曜北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你怎么会认识陆家人?”
苏娆疑惑:“大哥,陆景琛就是六年前在战场上救我的人,为何你们这样针对他?”
苏曜北冷笑:“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你二哥是怎么死的!”
苏娆一愣:“二哥不是在码头被日寇所杀吗?”
苏曜北低叹道:“小九,我们骗了你。”是了,他们骗了她许久。这是他们苏家唯一的女儿,是他们最小的妹妹,自小就受宠。他们苏家人的手上都沾了血腥和罪恶,独独他们的小九,被他们保护得那样干净。就算两年前和她最亲近的二哥被杀,他们也没有告诉她真相,只是将她匆匆送去西洋,却不想,她竟然偷偷回国。
苏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车上下来的,她耳边满是她大哥低沉的声音:“小九,当初日寇要杀的人是陆景琛,陆景琛却设计将你二哥引到了码头。”
她拎着裙角朝陆公馆跑去,脑子里都是她二哥死去那天的画面。那时她二哥带着她在正街上玩,有哨兵跑来在二哥耳边低声说了什么,二哥的神情瞬时变得慌乱,却仍笑着对她说:“乖乖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会回来。”然后匆匆离开。
她站在红棉树下,等到了正午,直到码头传来枪声,她还不以为意地想着谁那么倒霉,惹了事。后来消息传到正街,人们都在议论,苏家二少在码头被日本人乱枪射死。她的脑海有一瞬间的空白,她想一定是弄错了,她二哥方才还笑着和她说话,怎么突然就死了呢。他要是死了,以后她闯祸了,谁替她背黑锅呢,谁还会带着她玩呢。
她慌慌忙忙地朝码头跑去,她想问问他,他让她乖乖等着他,为何他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她的二哥,苏曜晨。
【七】
苏娆回到陆公馆时,陆景琛正在书房看书,看到苏娆后,问:“怎么跑得这般急?”
苏娆唇角泛白,说话也有些颤抖:“陆景琛,是不是你害死了我二哥?”
陆景琛没有想到苏娆会问这个,他微微一愣,随即收敛了情绪:“我还以为苏家会瞒你一辈子。”
“为什么!”
陆景琛低笑:“你父亲教唆日寇杀我父亲在先,又要杀我在后,若不是你父亲,苏曜晨就不会死……”
“不可能!”苏娆大声打断陆景琛的话,“我父亲不会做这样的事,一定是你误会了。”
陆景琛的眸光暗了暗,嘴角的笑意深刻,声音却冷了下来:“军阀割据,陆家和苏家势必争斗不断,杀父之仇不可不报,我会让整个苏家陪葬!”
副官带着卫兵冲了进来,陆景琛淡淡道:“好生照看着。”
副官用锦帕捂住了苏娆的鼻子,锦帕上有迷药,苏娆挣扎了两下,便昏了过去。
陆景琛弓身打横抱起苏娆,她浓黑的长发从他指间滑落,精致的脸上隐约带着泪痕。陆景琛低头抵着她的额头,深邃的眼里看不出悲喜,而后快步走出书房。
苏娆被软禁在先前的房间里,她想的都是陆景琛先前所说的话。
她拍打着房门,手肿得不像样子,声音也嘶哑得厉害,可陆景琛没有出现。
那日清晨,陆公馆格外安静,连她门口的卫兵也只剩了一个。她推倒了房间里的桌子,引得卫兵前来查看。她躲在房门后,用凳子砸晕了那个卫兵。
跑出去时遇到了芸香,她慌乱地问陆景琛去了哪儿。芸香支支吾吾:“三少方才带着两队卫兵去了苏公馆。”
这条路很长,苏娆跑得呼吸都快要断了。当苏公馆隐隐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终于看到了陆景琛。
苏公馆门扉紧掩,安静得不像样子。陆景琛看到苏娆后,暗骂一声,将她拽到自己的怀里。
苏娆攥着他的衣襟,哭着问他:“我的家人呢?你把他们怎么了?”
这时,一个卫兵来到陆景琛身侧,低声道:“三少,一切安排妥当。”
陆景琛没有看苏娆,冷声道:“点火。”
陆公馆的墙上泼满了汽油,火势顺风而起,席卷了一切。
苏娆哭着要往里面跑:“我爹和哥哥还在里面。”
陆景琛将她紧紧地箍在怀里,那样紧,仿佛深入骨髓。
苏娆拼命挣扎着,她用力去推陆景琛,绝望地哭泣着求他们救火,眼泪糊了一脸。可那些人对她的祈求无动于衷,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火将苏公馆吞噬,爆炸声响起,她的家在顷刻之间变成尘埃。
苏家四十三口人,死无全尸。
那一刹那间,世界好像都坍塌了。七零八落的残尸,血染的断壁残垣,蔓到天际的大火,深深地印在她的眼睛里,挥之不去。而后,她的世界一片黑暗。
陆景琛将昏倒的苏娆抱在怀里,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向来冷漠的眸子竟带着些许温柔和眷恋。
他笑了笑,轻轻浅浅的,在她耳侧轻喃:“阿娆,你还有我。”
【八】
苏娆心里压了事,一病不起。陆公馆整日进进出出不知多少医生,可她仍旧不见好转。
她在床上睡着,感觉有人坐在床边攥着她的手,那人说了好多话,都是一些她十岁以来的事,那人还说她是闯祸精。她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那人不是一直都是沉默寡言的吗,而且他怎么知道她的这些事情?
后来思绪渐渐清明,苏公馆的那场大火和爆炸盘旋在她脑海里,在梦里心都痛得厉害。
就这么昏睡了几日,她终于清醒过来。公馆里闹得沸沸扬扬,****说陆公馆里藏着一个姓苏的汉奸。
苏娆不明白他们说的什么,陆景琛对她说:“明日会有人来搜查,我来执行,枪里装的是麻醉弹,不会有事。等你好了,我们就离开奉天。”
陆景琛说完就去安排明天的事物。副官走得慢,回头看了苏娆一眼。苏娆亦看着他,声音轻而惨淡:“你一定很想我死吧。”
副官笑了笑,没有言语。
果然,第二日一早,就有人带着军队来到陆公馆搜查。
苏娆站在院子里,身影消瘦,脸色惨白。
来人冷笑:“果然有落网之鱼,陆少帅,是你动手,还是本帅动手?”(原作者:秦挽裳)陆景琛拉枪上膛,抬起手。
砰——
枪声响起。
陆景琛看到苏娆对着他笑,血从她的嘴角流出,染红了她的白色洋裙。他抬起的手止不住地颤抖,那一刻,他的世界寂静无声。
来人看到后,满意地点点头,带着军队离开。
陆景琛站在那里许久,有下人来到苏娆身边,喊着救人。陆景琛终于反应过来,他一把攥住副官的衣领,眼睛腥红,咬牙切齿道:“怎么是实弹!怎么是实弹!快叫医生!”
苏娆视线有些模糊,呼吸惨惨淡淡,清浅得仿佛下一秒就会消逝。
她似乎看到了她的二哥,他说会回来,便真的会回来。她还看到了她的家人,他们在另一个地方等她。那里没有杀戮,没有恩怨仇恨,没有陆景琛,她还是苏家的九小姐,整日里没心没肺的。
她想,那会是这世上再好不过的事了。
【九】
陆景琛记得刚回到奉天没多久,他就遇到了苏娆。
那时他带着卫兵从码头归来,一眼便看到站在一树红棉下身着淡蓝学生裙的少女,漆黑的长发梳在两侧,发间缠着白色缎带,安静乖巧。
他微微一顿,心里想着的都是,四年未见,长成大姑娘了。
身旁的副官看到后,低声道:“那是城北苏家的小姐,苏娆。”
他的眸光瞬时晦暗不清,城北苏家,嗬,就在刚刚,他害死了她的二哥。
那时他就知道,他们的以后不会再像初见时那样美好。
手术进行了三个多小时,陆景琛披着军装在门前焦急地走来走去,副官低头站在一旁。陆景琛走过去,一脚将副官踹翻在地,拿枪抵在副官的眉心:“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是谁干的,泄露苏娆在陆公馆的消息,换掉枪里的麻醉弹,你是不是真的很想死!”
副官没有怕,抬头道:“三少,枪里的弹药,是苏小姐让我换的。”
陆景琛眼睛泛红,冷叱道:“怎么可能!”
副官却笑了:“三少,你做了这么多,可苏小姐不知道啊。苏小姐不知道她的父亲是私通日寇的汉奸,苏小姐不知道她的父亲干了多少卖国的丑事,苏小姐不知道要灭苏家满门的根本不是你,你不过接到命令,履行一个军人的职责而已。她更不知道,你用那样惨烈的方式炸了苏家,只是为了不让人查出有多少尸体,只是为了保她一命而已。苏小姐只会觉得你冷血无情,她恨你,到死都恨着你。三少,纸包不住火,苏小姐必须死,你不能因为她害了陆家。”
陆景琛的手有些发颤,副官说了许多,可他独独只听见了一个恨字。
房间的门打开,西洋医生摘了口罩,低声道:“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副官怕陆景琛承受不住,他担忧地看着陆景琛,却见陆景琛缓缓地收起枪,怔怔地朝外走去。他才二十一岁,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生命力,背影颓然寂寥。陆公馆里突然空旷寂寥,真的只剩他一个人了。
副官唤了一声“三少”。
陆景琛顿了顿,没有回头,他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去安排后事吧,葬在陆家祖坟。”他这辈子注定孤苦一生,这是他喜欢的姑娘,就算她恨他,既然生不能同寝,那就死同穴。
说完,他便接着朝外走去。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陆公馆攥着他衣袖的姑娘,晃着他的手问他:“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他低笑,回答道:“记得。”一直都记得。
那是他这辈子唯一说过的谎,他以为他说忘记之后她就会离开,可兜兜转转那么久,始终是命里的劫。
眼睛渐渐湿润,他伸手捂住眼睛。
他这辈子只在意过两个女子,他的妹妹和他喜欢的姑娘。可她们一个毁了他的戎马沙场梦,一个毁了他万劫不复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