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境
林子里很黑,一点光亮都没有,连天际的星子都隐在了厚重的阴云后。视线在不远处的尽头消逝成一点,举目无尽,除了黑,还是黑,仿若世间只剩下这一种色彩。
她有些冷,蹒跚着脚步,云白的绣鞋踩在落了满地的枯叶上。时不时有风拂过,吹得树林沙沙作响,声音虽是不大,但在这寂静空无一人的夜里却显得格外突兀。那铺了一地的裙摆摩娑着,伴随着零乱的脚步声,愈发将这漆黑的林子衬得阴森鬼魅。
凉意一点一点渗进她的心里,她四下看了看,在如墨锦一般的黑暗里,除了映在地上摇曳着的树影,其他的却是什么都没有,更别说人了。有风的呜咽声在她耳际拂过,她心中一怵,不自觉地拢了拢挑花衣襟。
这是哪里?
她明明记得自己在房中休息,为何醒来后却在这么个鬼地方?
她又往前走了走。突然,身旁的树林倏而不见,还没待她想个明白,她却又看到了另一番景象。
荒芜的山崖不见寸草,通天的红映亮了半边夜色,一袭红裙的女子倒在青石雕砌的台子上冷冷地笑着,那样耀眼的红色,说不出的冷艳傲慢,好似和狰狞的烈火熔在一起。
妖娆的火舌越烧越旺,绵延了数里,连荒山间一贯清冷的凉风都被熏上了阵阵热浪。
明明离青石台还有一段距离,不短的一段距离,可她突然觉得有痛意在一点点吞噬自己,那样清晰的灼痛感,让她一度觉得此时被天火诛烧的女子就是自己。额前的朱砂也在隐隐作痛,有白色的光崩出,凌厉如剑,像是想将她从中间活活劈开。
痛。
刺骨的痛。
她呼吸变得急促,踉跄在地,恍惚间,有清泠的声音在耳侧响起,“朱雀玄鸟遗失神珠,留恋凡间,弃天命于不顾,当诛仙体,除仙籍,永世不得轮回。”
玄鸟。神珠。
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浮动,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她想要抓住那一闪而过的记忆,却如何都无法想起。
接着又有声音响起,这次却是嘈杂了许多,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和耻笑,“你看看那些死去的人,他们都是你害死的……”
“都是你害死的……”
“你根本不配做神界上仙……”
遍地的尸身,流淌了一地的血色在一片荒芜中乍然一朵盛开的花,她躺在他们中间,她的手甚至还搭在了一具身体上。那身体冰冷冰冷的,玄青的衫子像刚从血水中捞出来似的,他还睁着眼睛,无神的目光明明已经涣散,但她还是吓了一跳,惊叫着躲开。
“害怕吗?看看他们,他们都是因为你一时的任性自私,万劫不复……”
她抬起头,看见数不尽的尸首,他们堆成了山,荒凉的好似屠城残杀过后的边陲古战场,悲戚的控诉盘旋上空久久不散,映衬着天际的落日长河,仿若这世间最无奈的一首殇歌。
她挥舞着衣袖,她拼命地摇头,她不要听。
不是的,不是她害死他们的,她不是什么玄鸟,她也不是什么上神。
她不是。
如果不是,那她又是谁呢?
对,她是谁呢?
她是谁呢?
她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却发现脑海中一片空白。她想将一些重要的事情想起,可她却想不到。
这时,有一把温润的男音传来,那声音如此飘渺熟悉,像是从天际传来,穿过风,穿过云,穿过凤凰台上漫天而起的大火,穿过了忘川河边不记前尘的世世轮回。他说:“景芜不要任性。”
他说:“景芜要好好地活着。”
他说:“景芜要记得自己的使命。我的景芜,是上古四灵。”
那轻声中似乎夹杂一声着叹息,是温柔与无奈,轻轻的,转眼便消逝在风中。
她心中突然清明。
景芜,她叫景芜。
她是金陵景家三女,景芜。
她虽然不记得那熟悉的声音是谁,但她好像明白他在向她告别,他要离开她了。
有两行泪划落,景芜突然莫明其妙地难过起来。那温润的声音在她心中撕扯着,一下一下,直至血肉模糊,冷风吹过,生生地疼。她突然记起许多年前的一天,也是这样好听的声音在她不知所措的情况下闯进她的世界,他问她,可愿跟他走?
那双如神祗般清明的眸子一眼望进了她的心里,就算几年后被血染过,但依旧清澈。
这一刻,她不知道什么神兽,她只记得她是景芜。她不管他人,她只想他好好地活着。
活着。
“小姐,您又做噩梦了。”景芜猛然惊醒。
冷汗沁了一脸,她捂着自己的心脏粗喘着气。
那个地方还在隐隐作痛。
方才的梦境如此情晰,连带那撕心裂肺的痛意,景芜恍了半天,这才缓过神来。她下意识地去碰触颈前的珠子,却空荡荡的,她这才想起,原来那个碍眼的珠子被她送人了。好像也是从那天起,她每夜都困在奇奇怪怪的梦境中,走不出来。
景芜把那条拴着珠子的红绳从颈子上取下,略带嫌弃地丢到一边。果真是颗奇怪的珠子,难怪从小便看它不顺眼。
【二】景家
瑶姬来到南陈的时候,凡间早已过了九世轮回。
仙凡有界,作为上神,是不可以下凡走动,奈何今日情况不同。
自盘古开天辟地,蚩尤兵败黄帝之后,三界众生已相安无事多年。如今,魔界突然易主,新君野心昭然。为免一场浩劫,天帝命瑶姬下界寻找当年因动凡心而被天雷诛贬人间的上古四神兽,并拿到流落在外的神珠,启动星宿之阵,助四神重回仙界守护天门。
一千年前,同样的天命,四神却无法归位。血染三界,开天神斧出山,时光兜转,回到千年之前改变轮回。
瑶姬往天际望了望,虽是白天,但她依旧能看到浩瀚银河边的惨淡星光。星宿混乱,她轻叹,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彼时的南陈正值春末,一袭寥峭的绵雨,将金陵笼得雾气朦朦。瑶姬以前来过金陵,不过那都是一千年前的事了,记忆有些模糊,她只记得金陵比冷寂的天庭不知美了多少倍,美得有些不真实。
金陵是南陈的京都,虽然平日里喧闹惯了,可这两日却极不平静,瑶姬在城中走了一圈,多多少少也知道了些许,大抵是魔物冲破了结界,祸乱凡间。
景王府很好找,随便问一个人便知道。
斑驳的青石板路一直绵延到孤立而起的层楼,丹楹刻桷,画栋曲槛。朱色的椽子雕着精细的纹络,如暗血晕过的锦缎。
府邸的大门紧掩,门前站着两个小厮。瑶姬抬眼望了望这比帝王的行宫还要奢侈的宅子,轻轻笑开。盈盈红光笼着整个景家,紫色的祥瑞之气也久久不散,这次,她来对了地方,或许,她不仅能除了金陵的妖物,她还能找到转世的四神。
瑶姬又往前走了几步,云白色的金丝绣鞋宛若青石阶上开出一朵洁白的花。
小厮们对望一眼,除了府中冷若冰霜的大祭司,他们何时见过这等天人之姿,明明唇角带着笑意,却让人不敢靠近。他们刚想拦下,却听清泠的声音道:“你们可认识青鸟姑娘?”
这一句话便让他们不敢怠慢,青鸟,正是景王府的祭司。
瑶姬随着小厮走进景府,甫来到花园,她便看到一袭红色衣裙的女子。
长长的流苏,泼墨的青丝,眉如黛,眸如水,如雪白皙的额上点缀着朱砂。比火还要妖娆灼眼的颜色,如漫山的红莲,带着刺骨的傲。
女子脸上还有未散的怒气,透着点委屈和倔强。她的周围站了一干惊慌失措的侍女,破碎的瓷屑撒了一地,凌乱不堪。
瑶姬蹙眉,问道:“怎么回事?”
小厮抹了一把冷汗,低头道:“三小姐正和我们爷赌气呢,让姑娘见笑了。”
大抵小厮知道有些事说出来着实挂不住面子,所以他有些含糊其辞。瑶姬明白,也不多问,又看了那景家三小姐几眼后,便接着随小厮去寻青鸟。
青鸟是瑶姬的侍女,四神转世之后,她便下界守护凡间的安全。天界星宿混乱,凡间出现魔物,她请上神降世,碰巧瑶姬就在南陈,于是顺道过来看看。
在南陈,人人都知金陵景家,权倾半个天下。
景家有三女,个个生得眉目如画。只不过,这幺女却是他们公子年少时捡来的。
昔日的公子已成今时的家主,景家唯一的儿子,景琛。
而青鸟要说的,就是景琛和景芜。
事情要从两个月前说起,而那一日正是凡间的上元节。那是个再喧闹不过的日子,同往年一样。然,确实有什么东西在那夜悄悄改变,至少在青鸟看来。
南陈向来看重上元节,君臣斋戒三日,祭祀天神。
那时景琛奉旨在南方的一个小城治理旱灾,他向来都是将景芜带在身边,那次也不例外。景琛为了在上元节前一天赶回来,便走了在金陵边陲的迷失林。
人人都知,迷失林里妖魔作乱,午夜之时,杀人饮血,冤魂不散。
景琛大抵以为迷失林只是一个传闻,却不想,他们进去后,就真的出不来了。
青鸟派了无数的人去打探他们的消息,可无论去多少,都没一个人回来过。
景家的下人已经悄悄准备后事,不想,几日后,景琛和景芜毫发无伤地回来了。
是毫发无伤,所有大夫都这么说。可青鸟却看到景芜柳眉间的煞气,隐藏在血色的朱砂后,若隐若现。
但更让青鸟疑惑的是,迷失林不是普通的林子,迷失林中有梦魔,他会让人想起前尘往事,迷失在其中,无法自拔。
景琛和景芜怎么出来的呢?
【三】梦魔
景芜又做梦了。
自从没有了那颗奇怪的珠子,景芜几乎夜夜困在梦境中,初时她还会被那些血淋淋的尸体吓到,到后来,她也就麻木了。
她知道自己与别的孩子不同,从小便知道。她也知道,那些梦并不是幻觉,她能感觉到凤凰台被天火诛烧的女子的疼痛,真实得连呼吸都觉得疼。
还是以往的林子,她徘徊在黑暗中,走不出来。
她困在了梦靥中。
看着景芜痛苦的表情,瑶姬知道自己应该唤醒她。瑶姬探出手去,想要把景芜从梦境中拉出来。奈何,还没碰到景芜的衣角,一道凌厉的红光骤现。
瑶姬轻轻摩挲着手上被灼出的伤痕,不可置信地抬眸。
景芜有仙气护体。
念及此,瑶姬轻笑。
不用唤醒景芜了,那柳眉间的根本不是煞气,而是一个神兽该有的凌厉。或许,她还可以透过景芜的梦境窥到景芜的身世。
景芜渐渐安静下来,像是逃过了最艰难的地方,劫后余生。
而瑶姬也看到了她想要的。
那是一个冗长而美好的梦,梦中的景芜不过五岁。年少的小姑娘被遗弃了那么久,在城东破庙里整日过着地狱一样的生活,那样的日子似乎很长,让人看不到未来,看不到希望。那时的景芜大抵是饿怕了,她没有去想锦衣华服的少年郎到底是什么身份,她只是想着他腰间绣着金线的荷包。
家丁把景芜打到吐血,但景芜仍不认错,她是没有错,她只想活下去而已。那样小小的孩子,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面的恨意毫不掩饰。
一贯高高在上的少年景琛从没见过这么倔强的姑娘,于是顺道把她带回了家。
景芜的人生从那一刻开始改变。
瑶姬想,他们的相遇并不算美好。这从开始便不美好的东西应该在它发芽的时候就连根拔起,如果这样,或许以后就不会有那么多事发生。
景芜被带回了景王府,她从小被景琛养在身边。那时景琛已经十四岁,略带稚嫩的脸庞透着冷淡,小小年纪却几乎操控了整个景家。
景芜知道自己与别的孩子不同是在她七岁那年,景王府走水,漫天大火将玉阶彤庭烧成断壁残垣。景芜坐在大火中,她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衣衫被一点点烧烬,可她感觉不到疼。她甚至看到火舌蔓延了她的手指,但她的指尖仍旧没有一点伤痕。浓烟滚滚,大火熄灭,景芜毫发无伤的坐在废墟中。
有了景琛,景芜被保护得很好,她不用像别的女子从小便被教导深宫礼仪,只为大选秀女之际得天子一夜恩宠,为母家换回半边权利。景琛在官场上用尽权谋,挣得景家一世平安,而景芜则被他从街头乞儿养成了一个如红莲般骄傲的姑娘,晶莹剔透,不谙世事,美好得如阳光下纯粹的冰雕,连呼吸都是干净的。
不可否认,景琛给了景芜一切,他手把手教给景芜所有,他让景芜眼中再也看不到其他人,他让景芜在最美好的年岁里像朵花一样成长。
这个梦一直持续到两个月前,在回金陵的路上。梦魔把景芜抓到迷失林,景琛为了救景芜,也跟着闯了进去。
接着是铺天盖地的黑暗,举目无尽,是记忆中被遗失的片段。
瑶姬蹙眉,想把那片空白填补。她看着景芜额前的朱砂,在白皙的肌肤上妖艳如血,那是被封印的轮回记忆。
景芜,是朱雀转世。
景家得满院红光庇护,是因为景芜。
虽然这样想,但瑶姬还有些疑惑,她并没有感应到神珠的存在。神珠是四灵的神元,当年四灵被贬,神珠随着他们来到凡间,如果没有神珠,就算是神兽转世,那也与凡人无异。
若景芜果真是四神之一,那么,她的神珠呢?
瑶姬想把景芜的神元解封探探究竟。
然,一只手突然从身后探出,钳在了她的手腕上。
那是一只消瘦的手,骨节分明,却苍劲有力,让瑶姬施展法术的手无法前进分毫。
瑶姬冷笑,回过头去。
【四】景琛
这是瑶姬第一次见景琛。
白衣青年逆光而立,瑶姬看不清他的脸,她只能看到刺眼的光线从镂空的窗棂映透下来,红木雕花在斑驳的曦光下纹络分明,衬得来人身姿挺拔,卓尔不群。
“姑娘想做什么?”景琛负手从光晕里迈步而出。他声音温润,唇角甚至还带着笑意,但那双漆黑深沉的眸子里的锐利和冷意丝毫不掩。
瑶姬这才看清了他的脸。精致的线条和景芜梦境中一样深刻,如墨的眉眼和风霁月,俊朗不凡。
瑶姬挑眉,揉了揉泛红的手腕,起身道:“青鸟让我来照看三小姐,如今景公子来了,那三小姐就交给你了。”
景琛笑而不语,明明是和煦的模样,眼睛里却冷淡得没有一丝感情。
景琛的事情瑶姬听说了不少,这位十多岁便掌握景王府大权的人绝不像表面上这般温润无害。
“不是我,不是我害死他们的……”一声惊呼打破了紧张的空气。
景芜双眼紧闭,脸色苍白。
瑶姬不知道景芜梦到了什么,她只看到景芜撕扯着自己的长发,一遍一遍地说着:“不是我,不是我害死他们的……”
景芜的声音像一只小兽的嘶鸣,她颤抖着身子,拼命地解释着什么,痛苦的脸上含带着委屈,冷汗把锦缎棉被湿了透。
景琛几步向前,将景芜揽在怀中,看景芜纤细的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襟,那样紧,他甚至觉得景芜会把他的衣服攥破。
景芜不停地摇头,景琛俊逸的眉宇夹杂着柔色,脸紧紧抵住她的额头,声音低沉:“不是,不是景芜。”
他的话很能安定人心,景芜一会儿就安静下去。
瑶姬这才注意到,即便是方才要揽景芜起来,景琛的左手依旧负在身后。
她又想起景芜的梦境,想起景芜七岁那年的大火,想起冲进房间的景琛。那时景芜房里的横梁滑落,砸在景琛身上,不过转眼的功夫,那只好看的手便烧成了灰烬。
瑶姬轻叹一声,转身离去。
景芜有红光庇护,肯定不是凡人,若她是四神转世,那她怎么没有神珠呢?迷失林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景芜在梦中亦不愿想起?瑶姬疑惑。
之后,瑶姬又去了景王府两次。景王府缀满红绸,熠熠灼目,大抵是好事将近。但自从那日,她再也没有见过景芜。她知道,是景琛起了戒心。
瑶姬挑眉,她长得这么凶神恶煞吗,为何景琛这么抵触她?但她转念又一想,景琛对谁都很警惕,恨不得时时刻刻将景芜放在身边。她失笑,大抵景琛从小便把景芜当娘子养的吧。
虽然有些事不能说,但多少会有流言,再加上景家满目的红绸,瑶姬明白,景家要娶亲,娶的正是景家的三小姐,景芜。
哥哥娶妹妹,果然是不好说出口。
再见到景芜,已是十日之后的事了。
那日的金陵依旧湿气蒙蒙,天气也还有些凉,细柔的雨丝将秦淮河锁在了烟雾里。细雨靡靡,打湿了古老的青石巷。路上行人匆匆,在临街的布庄留下凌乱的脚步声。
有风吹过,吹得垂帘微微卷起。一袭白衫的景琛逆着光从布庄中走出,他一手撑着纸伞,一手揽着景芜。景芜还是一袭红裙,这一白一红,好似将世间的色彩全都吸引了去,唯余一片氤氲中纸伞下的相依。
瑶姬看向布庄,里面的锦缎如天边的云,而那金丝绣凤古烟纹碧霞罗衣上似乎还残留着他们的温度。那是景琛为景芜做嫁衣的布料,三日后,是他们成亲的日子。
青鸟坐在瑶姬对面,看着那色彩渐渐消逝,直至再也看不见,问道:“公主想把想带景芜走?”
瑶姬低笑,白皙的指尖摩挲着陶瓷杯盏,道:“景芜是朱雀转世。”
青鸟疑惑,“可她并没有神珠。”
“无妨。”瑶姬抬眸,“朱雀是南方凤鸟,天火焚之,必可现形。”就算景芜不是,那也不过毁了一个凡人而已,这是她注定的宿命,她只要再去转世投胎即可。
瑶姬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无情,什么时候她可以把杀人说得这般平静?但她没有选择。一千年前的事历历在目,仿佛昨日发生,那漫天的血色长河好似沁到了她的心里。那时就是她一时心软,四神没能按照天命归位,她不能让那些杀戮重演,因为,这一次再也不会有人用自己的血肉之身为三界换得一次重生的机会。
左边突然有地方空落落的,瑶姬这才想起,自己早就没有心了。倾城绝世的容颜轻笑,有些牵强,凉风吹起白色绢纱裙摆,瞬间消失无踪。
【五】神珠
景芜从没想到这一天会真的到来,她知道自己梦中的一切都是真的,她以为那是前世的记忆,却不想,会在今天发生,会在她要嫁给景琛的前一夜。
她不是什么玄鸟,不是什么朱雀转世,她只是景芜。
可这些并不是她说了算,她不承认并不代表什么都没有。
瑶姬看着凤凰台上的景芜,这个比她想象中还要倔强骄傲的姑娘,她的性子似乎比火还要烈。
天火已经烧了整整一夜,景芜还是毫发无伤,若是凡人,只要瞬间就会灰飞烟灭。她的确是朱雀,那她的神珠呢?
青鸟说过,景芜刚来景家时,颈子上的确有颗泣血般的珠子,景芜带了十多年,为什么突然没有了?
神珠虽然不在景芜身上,但一定还在景家,不然景家的紫色祥瑞之气不会久久不散。
瑶姬冷眼瞧着景芜痛得撕心裂肺,流淌了一地的血色在景芜眼前浮现,遍地的尸身,堆成了山,荒凉的好似屠城残杀过后的边陲古战场,悲戚盘旋在上空久久不散,映衬着天际的落日长河,仿若这世间最无奈的一首殇歌。
瑶姬把这些记忆植入景芜脑海中,这不是梦,这是一千年前三界相杀的古战场。那时瑶姬也是带着寻找上古四神的宿命宿命下界,那时她还没有在一夜之间成长,她被朱雀和景琛感动,她放过了他们,她以为就算没有上古四神,魔界也不会掀起什么浩劫。然而,那些只是她以为而已。四神没有按照天命归位,二十八星宿无人掌管,天界秩序混乱,一场厮杀毁了三界。北方帝君用三魂七魄唤醒开天神斧,劈开生死轮回,重回千年之前。
“害怕吗?看看他们,他们都是因为你一时的任性自私,万劫不复……”
悲戚的控诉久久不断,瑶姬想,若说朱雀任性自私,倒不如说她。再也没有换得三界重生的机会,这一次,她一定要把朱雀带回天界。
瑶姬冷冷地想着,耳边突然响起一把温润的声音:“天上的神仙都像姑娘这么无情吗?”
瑶姬挑眉,理了理裙摆,转过身,“景公子果然不是一般人,竟这么快就找了过来。”
景琛唇角微微上扬,声音却是前所未有的冷冽:“景芜呢?”
“你以后不会再见到她了。”瑶姬低声道:“景芜是神,她有她该去的地方。”
景琛蹙眉,“她的神珠丢了。”
瑶姬笑:“那也改变不了什么。景芜是上古神兽,魔界作乱,景芜有自己的使命,她必须重回不周仙山掌管南方七宿,守护凡间永世安宁。如果真的找不到神珠,那也无妨,只要用天火生生烧毁景芜仙体,景芜是朱雀,是凤鸟。凤凰涅磐,浴火重生。”
闻言,景琛紧攥在一起的手指微微松开,似乎有些无力,连一贯深邃清明的眸子也有了瞬间的黯淡。他说:“梦魔果然没有骗我。”就算景芜没了神珠,他也留不住她。
景琛从没这样失态过,瑶姬突然发现自己还是有些不忍。
景琛伸出手,他拉着瑶姬的手指放到了自己的胸前。瑶姬诧异,却看见景琛轻轻笑开,“你能感觉到什么?”
那儿没有跳动,没有温度,冷冰冰的,像块死去的石头。
瑶姬抬眸,不可置信地问道:“你是死人?”
景琛轻笑着放开瑶姬,他很少像现在这般纯粹地笑过,带着释然。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眉宇间染上了柔色,他说:“两个月前我就已经死了,死在迷失林里。你要的神珠就在我的体内,化成了精元,景芜用它帮我吊住了命。”
【六】离别
景芜又困在了那个梦境里,还是那片树林,不过这次她想到了,想到这里是迷失林,想到这里就是景琛丧命的地方。
那晚,他们在这里遇到了梦魔,他们看到了她的前世。
景琛死在梦魔的刀下,她用那颗碍眼的珠子救了景琛一命。
可景芜并不知道的是,景琛是故意没有躲那一刀。景琛知道她会救他,景琛以为,没有神珠,没有前世的记忆,她就会陪在他的身边,可他却忘了,他的景芜是上古四神,他的景芜是要护得人间一世安宁,他终究留不住她。
景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没有了那种烈火焚烧的灼痛感,浑浑噩噩中,她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中,她还是景家的三小姐,恋慕着将她养大的哥哥。
她梦见她小时候坐在他的腿上,他挽着她的手教她习书作画,一字一字,写进了她的心里。他总说,他再也没有见过比景芜更好的姑娘,他说,他永远都不会离开景芜。
直到刻薄的曦光透过门缝打了进来,有些刺眼。视线朦胧中,景芜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还是一袭白衫,他低头看着她,那样深刻,仿佛深入骨血的凝望。时光好似回到十多年前,在那个破落的庙殿前,他向她伸出手,他问她,可愿跟他走?
他的泪落在她的额头上,冰凉冰凉的。她想睁开眼睛看看他,她想告诉他她不要他死,她不要做什么朱雀神兽,她只想做景芜,他的景芜。可她不能动,她只能看着他把那颗如血的珠子戴到她的颈子上,看着他轻轻一笑,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
景芜突然想起梦境中的声音,如今真真切切听到时,她亦觉得飘渺,像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穿过风,穿过云,穿过凤凰台上漫天而起的大火,穿过了忘川河边不记前尘的世世轮回。他说:“景芜不要任性。”
他说:“景芜要好好地活着。”
他说:“景芜要记得自己的使命。我的景芜,是上古四灵。”
他的声音低沉暗哑,似乎夹杂一声着叹息,是温柔与无奈,轻轻的,转眼便消逝在风中。
他如雪的白衣上浸上了血色,大片大片地晕开,妖艳鬼魅得像春天开了满山的罂粟。
景芜终于低泣出声。她知道,那个十多年前牵着她的手带她回家的少年,再也不会回来了。
【七】尾声
看着宣纸上的“景”字,景芜皱眉,停顿的笔尖在纸上晕开了大团墨迹,她却无法下笔,因为,她忘了她想写什么。
景芜知道自己又犯病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记忆变得模糊,她时常忘了自己是谁,时常忘记以前的事情,时常忘记自己要干什么,而后又突然想起。
青鸟进来时,就看了这副样子,景芜的手指打颤,却仍旧想不起前一秒要写的名字。
听到声响,景芜站起身,开口问道,“我到底忘了谁?”
记忆中一直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她想记着他,她不想忘了他,可她却看不清他的脸。
景芜捂着头,仿佛要裂开一般。她想想起那个模糊的身影,她想想起那把温润的声音,她想想起他的名字,可她做不到。她拼命地去想,她努力地去想,可换来的只是撕心裂肺的痛意,那像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开,一点点撕扯着她的心脏。
她到底忘了谁,她又是谁?
青鸟大惊,伸手扶起景芜,“朱雀,你是朱雀,你是上古四神,你是上古四神。”
“不是。”景芜推开青鸟,突然厉声道。
景芜。景琛。
熟悉的字迹映入她的脑海,她忽然僵住。她想起她坐在他的腿上,一笔一画写这几个字时的情景。
景琛。
她想起来了,那抹熟悉的身影是景琛。
她忘记的是景琛,她忘记了景琛,她怎么可以忘了景琛。
她拔下发髻中的金簪,发疯似的在白皙的手臂一下一下划着那熟悉的名字,殷红的血缓缓流下,她却毫不在意,她只是一声一声低唤,如子规泣血。那般执拗的姿态,仿佛要将那个名字融入骨血。
不能忘,不能忘,怎么能忘……
她突然好恨,为什么,为什么连记忆都不肯让她留下……
青鸟再也看不下去,探出手敲昏了她。
青鸟永远也无法忘记景芜失去意识前那双不甘和害怕的眼睛,青鸟知道景芜在怕什么。因为景芜也明白,自己醒来时,一定不会再记得那个拼命也要想起来的人。
瑶姬在窗边站了许久,直到景芜安静之后这才离开。瑶姬记得青鸟曾经问过她,问她为什么不直接抹去朱雀的记忆。她的回答是什么呢,她说,她偏要这么折磨朱雀,只有痛狠了,才能用心记住,只有痛狠了,才不敢再爱。她不要朱雀有情有义,她要的只是能守护三界的神兽而已。
如今景琛已死,景芜在凡间的记忆也会慢慢消逝,她会忘了那个她喜欢了两世的男子,她会变得冰冷无情。她只记得她是盘古开天辟地之际随着世间万物幻化而出的上古神兽,她只记得她活着是为了保护三界永世安宁。
而这,便是最好的结局。
夜幕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