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桃心确实为弥合姐妹间的裂痕,做出了种种努力。
狩猎归来,成年野犬要给幼犬反哺喂食,它不再坚持要所有母野狗都到葫芦形溶洞去给它所生的那窝幼犬喂食,而是听任白桃花把独眼姨妈和灰肚皮带到蚯蚓状岩缝去。白虎岙野犬群现在共有七条母野狗,繁星、荒火和紫杜鹃,帮着它喂养它所生的六条幼犬,独眼姨妈和灰肚皮帮着白桃花喂养白桃花所生六条幼犬。考虑到白桃花膝下的六条幼犬,比它所生的六条幼犬要小两个来月,年龄小食量自然也就小,这样的喂养比例,应该说是很公平的。这么做,等于默认白桃花所生的幼犬在族群内享有合法地位,与正宗后代享有同等权益。
白桃花所生的六条幼犬,已经长得有成年犬三分之一大了,这个年龄阶段的幼犬,已不肯老老实实待在巢穴里,天气晴朗的时候,一有机会便从蚯蚓状岩缝溜出来,漫山遍野乱跑。葫芦形溶洞与蚯蚓状岩缝本来就相距不远,幼犬又喜欢扎堆玩耍,两窝幼犬常常会聚在一起,你追我赶打闹。对肉食类猛兽来说,幼年期互相打斗,是必要的训练和学习,在淘气的打闹中锻炼捕食技巧。对群居性动物来说,幼年期互相打斗还有一个作用,就是从小在群体中建立尊卑强弱的秩序。谁长大了做老大,谁一辈子做扈从,谁的地位高,谁的地位低,小时候在打闹游戏中就已经确立。由此,幼年期的打闹便不再是纯粹的游戏,而是生活的预演。在这个过程中,免不了会有勃发的野性,免不了会流露出残忍与恶作剧,免不了会有以大欺小、恃强凌弱的事情发生。
有一次,红桃心所生的六条幼犬与白桃花所生的六条幼犬分成两个阵营,又在白虎状巨石背后的灌木丛玩起打仗游戏。红派幼犬个头大,白派幼犬个头小,红派幼犬当然占上风,仅几个回合,白派幼犬就落荒而逃。红派幼犬紧追不舍,有五条白派幼犬成功逃走了,有一只屁股上有块青紫胎记的白派幼犬,学名就叫小青臀吧,被横在雪地上的一根树枝绊了一下,没来得及逃脱,被红派幼犬团团围住。你一爪我一口,红派幼犬把小青臀当做假想敌,玩起了围攻的把戏。小青臀欲往东面逃,东面的红派幼犬毫不客气地把它扑翻在地;小青臀欲往西面躲,西面的红派幼犬又蛮不讲理地把它堵了回来。虽说只是几个月大的幼犬,爪子远未老辣,牙齿也还稚嫩,怎么撕扯扑咬也不可能对小青臀造成生命危险,但群起而攻之,爪子雨点般落在身上,牙齿接二连三啃在皮毛上,也够小青臀受的。小青臀疼得“呦呦”叫,喊爹哭娘希望有谁来帮它解围。
当时,白桃花不在场,周围也没有其他母野狗,只有它红桃心目睹了这个场面。按道理说,它不去出面干涉也是可以的。小家伙们互相闹着玩,磕磕碰碰总是有的。即使撕落点毛啃破点皮,那也是正常情况。遭围攻的不是它的骨肉,它没必要去心疼。可它想了想,还是跑上前去,冲着自己所生的六只幼犬汹汹咆哮,喝令它们停止欺负小青臀。六只亲生的幼犬,有三只被吓唬住了,乖乖闪到一边去了,另外三只名叫日照、响雷和月朦胧的,不知是玩得太高兴有点忘乎所以,还是觉得亲妈妈不会为芝麻绿豆小事真的来教训它们,竟然对红桃心的警告置如罔闻,仍然叮着小青臀追咬。红桃心扑了上去,先用脑袋在日照屁股上不轻不重撞了一下,然后两条前肢左右开弓,给响雷一个脖儿拐,赏月朦胧一个耳刮子。三个小家伙跌翻在地,嚣张气焰立刻被压制下去,屁滚尿流地逃走了。
小青臀蜷缩在雪地里,“呜呦呜呦”委屈地叫。浑身绒毛凌乱不堪,脊背上还有好几道淡淡的伤痕。神情卑怯,形象猥琐,活像个弃儿。它走拢去,把小青臀揽在怀里,用舌头替小青臀梳理皮毛,抚慰那颗受了惊吓的心。
既然它与白桃花在绿祖母遗体前庄严承诺要尽弃前嫌重续姐妹情谊,既然它们亲姐妹间已经恢复了相亲相爱的手足之情,那么,白桃花所生的幼犬,也就是它的至亲至爱,也就是它的心肝宝贝,白桃花不在场,它就有责任关心爱护小青臀。
还有一次,大雪初霁的早晨,两窝幼犬跑出阴暗的巢穴,到大本营背后的小山冈玩耍。对正在发育时期的幼犬来说,户外活动是必不可少的,冬天的阳光贵如金,一寸阳光一寸金,在阳光下奔跑跳跃,舒舒服服洗个日光浴,强身健体,有利骨骼生长。
小家伙们你逐我赶,有的躺在无雪的衰草上打滚,有的在岩石上蹭痒,尽情享受着这难得的好天气,玩得不亦乐乎。
母野犬们正准备外出狩猎,散落在箐沟山坡。
就在这时,危险从天而降。一只羽翼棕褐、尾部饰有一道醒目白斑的蛇雕,突然向小山冈上正在玩耍的幼犬俯冲下来。蛇雕属于大型肉食猛禽,体长达七十厘米,翼展达一米,喜食蛇类,故而得名。但冬天蛇钻在地洞里冬眠,蛇雕无蛇可食,就转换食谱,攻击鸟类或小型哺乳类动物。蛇雕凭借弯钩似的嘴喙、强有力的爪子和巨大的双翼,能把三四十斤重的小羊攫抓住后升上天空。很显然,这只蛇雕想抓只幼犬回家,做一顿鲜美可口的狗肉大餐。这是只狡猾的老蛇雕,藏在灰色的云团里,以炫目的阳光做掩护,无声无息滑翔下来。
说来也巧,它红桃心肚子有点胀痛,找了个僻静角落拉屎。野狗屙屎与家犬屙屎很相似,都是前肢直立,后肢曲蹲,屁股下坠,胸脯竖挺,仰面朝天,这个姿势有利于借助地球的引力顺畅地将淤塞在直肠里的秽物排泄出来。一坨屎橛子在肛门间滑动,欲出未出的关键时刻,仰视苍穹的狗眼突然就看见灰色云团中钻出只蛇雕,吃了一惊,急忙发出报警的吠叫。
狗眼虽然没有雕眼敏锐,但狗从来就不是近视眼,视力还是挺可以的。
幼犬们拔腿就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逃得比兔子还快。幸运的是,它发现蛇雕很及时,那蛇雕在高高的天空看起来还只有岩鸽这么大,距离地面起码有五六百米,大型猛禽不可能像云雀那样笔直从云端飞降到地面,只能是螺旋式下降,越是体形大的鸟,俯冲的角度越是平缓。这只蛇雕要想到达幼犬头顶,起码要在天空盘旋三五圈。这个时间段,够幼犬们逃回巢穴去。
两窝幼犬对来自天空的危险,反应都很灵敏,各自往自己的窝巢逃命。很快,它红桃心所生的六只幼犬,一股脑儿都逃进了葫芦形溶洞。白桃花所生的六只幼犬,也已接近蚯蚓状岩缝。红桃心舒了一口气。按照惯例,再厉害的猛禽,一旦看到猎物遁入地穴或山洞,便会自动放弃狩猎企图,因为狭窄的地穴和山洞,会束缚猛禽的翅膀,有可能捕猎不成反被猎物当做美餐。
蛇雕已在天空盘旋了三圈,离地面仅有两三百米高了。
白桃心所生的六只幼犬,有五只已经相继钻进蚯蚓状岩缝,只剩下一只尾巴上绒毛特别蓬松学名就叫芦花尾的幼犬,还在旷野奔逃。蛇雕又在空中盘旋了一圈,螺旋式下降了约七八十米,而芦花尾离蚯蚓状岩缝还有十多米远,应该说,芦花尾还有充裕的时间抢在蛇雕逞凶之前钻进安全的巢穴去。
哦,不用慌张,蛇雕离你还远呢,你就按这个速度奔逃,定能将危险抛到脑后!
芦花尾又往前蹿了两步,不知道是被埋在雪层下的树枝绊了一下,还是一脚踩空身体失去平衡,突然四爪朝天跌了一跤。客观地说,这一跤并非一定就跌到死亡边缘了,假如能迅速爬起来,撒腿奔跑,还是能逃出蛇雕魔爪的。要命的是,芦花尾在雪窝里打了个滚,不知道是脑袋滚迷糊了,还是吓得灵魂出窍了,爬起来后晕头转向竟然朝与蚯蚓状岩缝相反的方向奔逃。唉,大方向错了,你即使逃得再快,也只能是离死亡越来越近啊。
蛇雕完成了最后的螺旋下降动作,离地面不足一百米了,这个高度,对俯冲的蛇雕来说,顶多也就是五六秒钟,便能将锐利的雕爪抠进芦花尾的脊背。
蛇雕恐怖的投影,笼罩在芦花尾身上。
这时,芦花尾做了个极其愚蠢的动作,路过一蓬衰草时,一头扎进草丛,不再奔逃了。衰草并不茂盛,稀稀疏疏竖着几根枯黄的枝条,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芦花尾脑袋虽然藏进了草根,但身体却有一部分还暴露在外面。它大概是这么想的,既然它看不见对方了,对方也就看不见它了,这样就能躲过危险。小家伙太嫩了,缺乏应对危机的能力。你以为这是在玩捉迷藏游戏呀?别说你的身体还暴露在外头,就算你在衰草丛中藏得严严实实,也不可能保住你的小命的。蛇雕的视线早就盯住了你,蛇雕是一种方位感很强的猛禽,空中鸟瞰把一切都尽收眼底,绝不会迷失攻击的方向,几株衰草,焉能阻挡凌厉的雕爪,只消翅膀猛烈拍扇几下,便能把衰草拍断打趴,然后雕爪直插草丛,犹如囊中取物,将你抓上天去!
此时此刻,白桃花和其他母野狗,都还在三四百米外的白虎状巨石哪儿,虽然白桃花已发现蛇雕正企图攻击它所生的幼犬,正心急火燎往出事地点赶,一个矫健的身影在洁白无瑕的雪坡上跃动,扬起一串轻烟似的雪尘,但远水救不了近火,就算是插上一对翅膀飞过来,也无法抢在雕爪落下来之前救出芦花尾了。
所有成年野犬中,红桃心所在的位置离芦花尾最近,直线距离约有三四十米。但红桃心站在一个五六米高的陡坎上,若要绕道而行,从缓坡去到芦花尾身边,至少得增加一倍路程,将丧失救援时机。它来不及多想,一咬牙,“嗖”地从陡坎上跳下来。还算好,它四爪平稳落地,只是脸深深插进雪地,塞了一嘴冰凉的泥雪。它来不及吐掉狗嘴里的泥雪,立刻拼命往前蹿跃。人在危急时刻,体内会分泌肾上腺素,将平时不可想象的潜在能力发挥出来;狗亦如此,狗在非常情况下,也会迅速分泌肾上腺素,最大限度地调动体能应付危机。它跑得飞快,就像飙飞的旋风。它从没有跑得这么快过,耳畔鼓荡起“呼呼”的风声。眨眼之间,它便跑到那丛衰草前,毫不犹豫地扑跳蹿高,压倒那几株衰草,将芦花尾严严实实罩在自己的身体底下。
刹那间,柔弱无助的芦花尾头上撑起一顶保护伞。
当红桃心用身体罩住芦花尾时,蛇雕正在离地面约五十米处,像片大枯叶俯冲下来。好险哪,再迟三秒钟,芦花尾就会被雕爪吊上天空,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虽说红桃心已抢先半步罩在芦花尾身上,但蛇雕并未停止攻击,依然在空中画出一道漂亮的弧线俯冲下来。红桃心龇牙咧嘴朝着空中咆哮,但狗心却在发毛,脊梁骨冷飕飕的,紧张得头皮都发麻了。它晓得蛇雕的厉害,虽说在正常光景下,蛇雕不会攻击成年野犬,但蛇雕一旦饿极了,或出于强烈的复仇心理,有时候也会打破常规,向成年野犬发动凌厉攻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