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花不常开,好运不长在。天上掉馅饼的事,可遇而不可求。
接下来三天时间,白虎岙野犬群的好运仿佛给兀鹫叼走了,在狩猎中遭遇一连串的挫折。第一天,野犬群在尕玛尔草原转了两圈,少说也走了四五十里路,从晨雾缭绕一直走到暮霭苍茫,什么猎物也没找到。第二天,野犬群在日曲卡山麓巡逻,钻了五条山沟,爬了七道山梁,好不容易盯上一头膘肥体壮的赤斑羚,追了半天,那赤斑羚好像长了飞毛腿,在崎岖的山道上越跑越快,野狗望尘莫及,目标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第三天,野犬群在封冻的古戛纳河上围住一只北山羊,费了好大的力气,总算把头上长着一米多长羊角的北山羊给扑倒了,还没来得及吃一口呢,河滩枯死的芦苇丛里,突然蹿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虎,蛮不讲理地从野犬群里抢走了北山羊。
野狗最怕的就是老虎,谈虎色变,闻到老虎的气味就会吓得心惊胆寒,当然不敢拦截抢劫的强盗,母野狗们全都逃得远远的,哀哀嗥叫,眼睁睁看着老虎从容不迫地叼起北山羊扬长而去。
为他人做嫁衣裳,在丛林生活中类似这样的事屡见不鲜。
母野狗们个个饿得肚皮贴到脊梁骨,身心疲惫,神情沮丧,冲着红桃心,发出乞求的吠叫。红桃心明白,它们是在要求它开仓赈灾,动用储藏在雪窝里的备荒粮,以解燃眉之急。红桃心抬头望望正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朝石梯涧方向走去。
野狗不像家犬那样娇气。家犬一天不喂食,就会饿得癫狂发疯;两天不喂食,就会饿得丢魂落魄;三天不喂食,就会饿得奄奄一息。野狗在险恶的山野丛林求生存,忍饥挨饿是基本功,耐饿的本领远高于家犬。野狗一天不进食,照样精神抖擞;两天不进食,照样活蹦乱跳;三天不进食,照样撵山狩猎。但如同其他野生动物一样,野狗虽然有较强的耐饿本领,但也有个挨饿的极限。一般来说,饿到第四天,成年野狗便会出现筋骨松软头晕眼花的危险症状,狩猎技能大打折扣。而未成年的幼犬,耐饿的本领当然比成年犬要差劲些,连饿两三天,便有可能会危及生命。
动用备荒粮,正是时候。
踏着冬天暗淡的晚霞,白虎岙野犬群来到石梯涧。野狗的记忆力很强,方向感也很强,穿过一小片杂树林,直奔埋藏野牦牛肉的那个雪坑。刚到达山坳口,就听见“呱呱呱”聒噪的声浪,赶过去一看,差点没晕倒,就在野犬群“一号肉食仓库”白皑皑的雪地上,聚集着成千上万只大嘴乌鸦,密密麻麻,铺天盖地,仿佛在召开乌鸦群众大会。有的在低空盘旋,有的在地面跳跃,圣洁的白雪就像盖着一层黑色的尸布。
大嘴乌鸦又叫高山寒鸦,是日曲卡雪山一种食腐性鸟类,喜欢啄食腐尸,成群结队在空中巡飞,发现肉食兽擒获猎物,就会呼朋唤友,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分一杯羹。大嘴乌鸦反应敏捷,瞬间起飞,眨眼降落,不管是什么肉食兽,虎豹豺狼,猞猁灵猫,都对付不了这些黑色精灵,抓又抓不到,赶又赶不走,只好让这些不速之客分享食物。大嘴乌鸦体形有两只鹌鹑大,数量众多,食量惊人,还有一个坏毛病,就是一面偷窃一面还要不停地鸣叫。乌鸦的叫声刺耳难听,犹如死神在咳嗽,任何肉食兽都不喜欢听乌鸦叫。群鸦聒噪,就像群魔乱舞,搅得兽心惶惶,严重影响食欲,肉食兽们往往受不了噪音的折磨,吃了一半就扔下食物离去,便宜了这些可恶的黑鸟。
不仅仅人类把乌鸦视为不吉利的鸟,许多肉食兽也把乌鸦看成是讨厌的灾星。
红桃心气得狂吠一声,率领母野狗们冲进鸦群。鸦群起飞,雪地涌动黑色波浪。红桃心一看,真气得要吐血,那大半只野牦牛早已被刨出雪坑,所有的牛肉连同内脏,都已被洗劫一空,只剩下几堆白森森的骸骨和一副很难嚼咽的皮囊。
野犬群在野牦牛的骸骨间翻寻,希望能找到一些鸦群遗留的碎肉,充饥糊口。这时,黑色的波浪又在低空翻卷着,汹涌降落到地面,这些贪婪的乌鸦,连最后一点残羹剩饭都不愿放过。红桃心带头,所有的母野狗都一起扑向鸦群,狺狺嗥叫,跳蹿扑咬,企图将讨厌的乌鸦驱散。遗憾的是,它们的一切努力均属徒劳。它们扑到东边,乌鸦飞到西边;它们蹿到西边,乌鸦飞到东边。累得贼死,却连一根乌鸦毛都未咬到,只好偃旗息鼓,改变战略战术。五条母野犬聚拢在一堆最大的野牦牛残骸旁,不再理会身边是不是有乌鸦在捣乱,全力以赴捡食肉屑碎骨,能吃到一点算一点,蚂蚱也是肉,总比什么也吃不到强。
可恼的是,乌鸦竟然非法剥夺它们捡食肉屑碎骨的权利。
一只黑色翅膀上有两道古铜色斑纹的老寒鸦,飞临野犬群上空,洒下一串嘶哑难听的鸣叫。就好像指挥官发出了战斗命令,所有的乌鸦腾地起飞,天空像蒙上一块巨大的黑幔,遮天蔽日,昏天黑地。鸦群飞临野犬群头顶,好像在举办“最难听歌咏比赛”,每只乌鸦都扯开喉咙拼命喊叫,“呱呱呱,呀呀呀”,简直就是噪音大合唱。
人类害怕噪音,野兽也害怕噪音。母野狗们只觉得耳膜刺疼,头脑发昏,肠胃痉挛,明明肚子早就饿瘪了,食欲却一点也没有了。
有几只胆大的乌鸦,飞得极低,土黄色的嘴喙几乎要触碰到狗耳朵了,就像在恶作剧一样,竭尽全力呱呀大叫一声,震得狗心一阵悸颤。可恶的乌鸦飞得这么低,仿佛轻轻一跳狗牙就可将鸦颈咬断,可真正将攻击付诸实施,没等狗腿跳跃起来,乌鸦一掠翅膀早就飞掉了,狗爪只能抓到乌鸦的影子,狗牙只能咬到一团空气。
除非是长着翅膀的天狗,否则根本就没法对付这些该死的乌鸦。
那条名叫灰肚皮的母野狗,大概被乌鸦的叫声搅得神志有点不清了,竟在独眼姨妈背上咬了一口,独眼姨妈当然生气,奋起反击,两条母野狗搂抱着在地上扭打。
乌烟瘴气,一片混乱。
再待下去,要么给乌鸦闹得精神错乱,要么被乌鸦吵得狗耳失聪,反正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红桃心哀嚎一声,无可奈何地下达撤离指令。
哦,偷食野牦牛肉,你们吃下去是会拉肚子的!
“一号肉食仓库”失窃,还有“二号肉食仓库”呢。红桃心领着野犬群,直奔领地西边的喇叭斗。前几天宰杀的野马,就储藏在喇叭斗雪窝子里。马肉虽然没牛肉那么好吃,但野狗食料粗放,并不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尤其在饥饿的时候,管它是牛肉马肉猫肉鼠肉蛇肉蚂蚱肉,只要是肉就行,只要能塞饱肚皮就阿弥陀佛了。
从石梯涧到喇叭斗,有十几里地,走到天黑,这才到达目的地。
这是冬天一个难得的晴夜,一轮橘黄色圆月,孤悬在半空,给大地洒下一层薄薄的银光。月光与雪光互相映照,山峦树林清晰可见,能见度很高。
凭着记忆,没费多少周折,红桃心就带领母野狗们来到储藏马肉的山凹。雪地静悄悄,野犬群开始刨雪。马肉就在雪窝子里,只要刨开表面那层浮雪,就应该能见到冻得硬邦邦的野马尸骸。奇怪的是,浮雪刨去,一直刨到浮雪下坚硬的冰层,别说马肉了,连一块马骨头也没刨出来。
喜马拉雅野犬,祖祖辈辈生活在高山雪域,为适应严酷的生存环境,进化出独特的抗寒生理构造,进入冬天后体毛浓密,就像穿了一件保暖皮袄,连脚爪都覆盖一层长长的绒毛,就像穿了一双防寒皮靴。但任何抗寒能力都是有限的,尤其是饥饿时,胃囊里没有可消化的东西,抗寒的能力便大打折扣。所谓饥寒交迫,就是指这种状况。
脚爪长时间在冰雪中刨抓,浸泡在刺骨的寒冰中,都快冻得麻木了。好几条母野狗冷得嗷嗷叫,轮流抬起四只脚爪,放在鼻吻间,用鼻腔和嘴腔里哈出来的热气,来焐暖冻僵的四肢。“汪呦”,脚爪都快冻成冰棍了,怎么还没见到马肉呀?“汪呦”,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会冷死在雪坑里,马肉仓库怕是要变成狗肉仓库了啊!
好几条母野犬幽幽地吠,怨怨地诉。
莫非是记忆出了毛病,走错方向找错地方了?红桃心再仔细嗅闻刨开的雪坑,虽然没有整块的马肉,却闻得到一股野马浓重的血腥味,不少白雪还被马血染成赭红,冰屑间还夹杂着马的碎骨与碎肉。记忆没有任何偏差,这里就是“二号肉食仓库”的位置。
马肉到哪里去了?就算遭到其他肉食禽兽的盗食,也应该留下吃剩的骨头和皮囊呀,在日曲卡雪山和尕玛尔草原,不可能有吃马不吐骨头也不吐皮囊的超级巨兽。
必须查个水落石出,必须追索失窃的食物,必须对野犬群有个交代。
红桃心在喇叭斗四周踏勘了一遍,终于找到了破案的线索。在左侧雪地里,有明显的擦痕,还有梅花形脚印,向一座山冈延伸。不难判断,是一只或几只野兽,拖拽着重物,从这儿去往那座山冈,所以雪地里才会留下这么清晰的擦痕。进一步用鼻子探究,雪地擦痕上,弥散着淡淡的马肉气味。擦痕还挺新鲜,可以确定,马肉遭盗窃的时间不长,就是顺着这条路线被搬运走的。梅花形脚印有点凌乱,气味也很寡淡,一时难以判断究竟是何种肉食兽在作祟。不管是何种野兽所为,都应当追查到底,盗窃有罪,白虎岙野犬群有权捉贼捉赃,夺回那些被偷走的马肉。
红桃心带领母野狗们,嗅闻着雪地上的擦痕,寻寻觅觅,跨进那座白雪覆盖的山冈。
刚走到半山腰,便听到“咔嚓咔嚓”的嚼咬声。山野寂静,嚼咬声显得非常刺耳。再走拢一些,黑黢黢的山冈上,有好几点绿莹莹的光,就像几盏微型绿灯笼,在崖壁间晃动。红桃心又往前走了几步,躲在几块怪石后面,看得更清楚了,山腰一棵枝丫虬髯的老松树下,有一个大山洞,洞前有一块大平台,一群雪豹正聚集在平台上,埋头啃食肉块。
那是冰冻肉块,豹牙与冰碴摩擦,所以才会发出“咔嚓咔嚓”的嚼咬声。
红桃心数了一下,共有六只雪豹,两只老雪豹,四只年轻雪豹,在平台上聚餐。每只雪豹都用爪子攫抓住一大块马肉,只有那只野马头,大概是骨多肉少啃食不太方便的缘故吧,无“人”问津,被扔在平台边缘。
它记得很清楚,当时猎获这匹野马,为了便于储藏,白虎岙野犬群将其大卸八块,吃掉了一块,还剩下七块,埋藏在喇叭斗雪坑里。数量吻合,地点吻合,野马头也可作证,眼前这群雪豹,就是盗窃白虎岙野犬群肉食仓库的罪犯。
问题是,找到了失窃的食物,找到了行窃的罪犯,又能怎么样呢?
雪豹可不是好惹的。雪豹有高山霸主的美誉。日曲卡雪山一带,有两种最厉害的大型猫科动物,一是孟加拉虎,二是雪豹。孟加拉虎高大凶猛,雄踞大自然这根食物链顶端,天下无敌,所向披靡,当然是最最厉害的,但孟加拉虎主要栖息地在毗邻滇北高原的西藏察隅地区,偶尔翻越雪山垭口到日曲卡雪山来觅食,客串走穴,来去匆匆,对白虎岙野犬群的威胁并不是很大。雪豹是日曲卡雪山的常住居民,体态虽然较老虎小,却更机敏灵活,会爬树善游泳,全身披挂银白色长毛,饰有灰褐色圈环状斑纹,就像穿着迷彩服,在终年积雪的山麓极具隐蔽功能。雪豹与老虎比较,还有一个优势,就是具备家庭合力。老虎是孤家寡人,无论雄虎还是雌虎,除了发情期短暂相聚外,其余时间都单身独处;雪豹就不一样了,雪豹是单偶制家庭婚姻,雄豹雌豹长相守长相伴,夫妻联手共同觅食,一加一大于二,威力比单个雪豹大多了。可以这么说,在日曲卡雪山,野犬群的主要竞争对手,或者说主要天敌,就是雪豹了。
更让红桃心心里发憷的是,面对的还不仅仅是雪豹夫妻,还有四只即将长大、体格与成年雪豹不相上下的青年雪豹。加它在内,白虎岙野犬群出来狩猎的总共是五条母野狗,对付夫妻豹尚且不能取胜,对付六只雪豹,那更是毫无赢的可能了。虽然野犬群是物主,雪豹是盗贼,野犬群代表正义,雪豹代表非正义,但高山雪域是个没有法制的社会,奉行的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没有谁会在乎是正义还是非正义,也没有谁会关心是真理在手还是歪理在手,一切都靠力量强弱来决定成败荣辱。野犬群数量不占优势,质量也不占优势,假如与这群雪豹发生冲突,只能是以卵击石飞蛾扑火。
要想夺回食物,根本办不到。红桃心扭头望望散落在身边的母野狗,个个耷拉着脑袋,夹缩着尾巴,一副垂头丧气模样。显然,它们也掂量出力量对比太悬殊,晓得是无法将野马肉夺回来了。趁这群雪豹还没有发现它们,赶紧溜吧,免得马肉没吃到反惹出血光之灾来,红桃心想,雪豹的食谱很广,只要有机会雪豹是不会拒绝品尝野狗肉的啊。可它又很不甘心就这么悄悄撤走,看着盗贼大口嚼咬本应属于自己的美味佳肴,不仅肚子饿得越来越难受,在心理上也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沉重打击,有一种被侮辱被损害而又不敢反抗甚至不敢声张的卑屈感。它的眼光再次偷窥平台上的雪豹,个个都扒住一大块马肉,专心致志撕啃,根本没发现附近有野犬群出现。
它的眼光跳到那只野马头上,野马头被扔弃在平台边缘,离六只围在一起聚餐的雪豹有一段距离。它心里突然产生这么个念头:把野马头夺回来!其他六大块马肉,都已在雪豹的爪牙下,是不可能夺回来的,但那只野马头却是有可能失而复得的。首先,对已经在享用丰盛马肉大餐的雪豹们来说,野马头骨多肉少属于嚼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食物,即使丢失,雪豹们大概也不会太在意的。第二,野马头离那群雪豹约二十多米,搁置在平台边缘,与野犬群此刻所躲藏的几块怪石曲线贯通,那几块怪石又一定程度遮挡了雪豹们的视线,便于母野狗们隐蔽自己接近目标。第三,可先将野马头从平台边缘推下山崖去,然后野犬群撒腿逃命,估计这群雪豹不会摸黑跑老远的路到山下去捡回野马头,过几个钟头,等一切都平静下来,野犬群就可绕道去取回野马头。当然,豹口夺食,风险肯定是有的,但红桃心思前想后,觉得有必要冒这么一次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