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然是靖康六年三月初八,更夫刚刚打过“咚!——咚!咚!”的更声,想来应该是过了子时吧。
可在归隐镇最热闹万花街,却依然灯火通明,车马不息。
万花街,和中街隔着一条街,在归隐镇的北侧,靠近雁留湖的地方。
雁留湖后面会说道,这里就不具体多做说明。
万花街,很多人可以由它的名字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猜得没错,这里确实是寻花问柳之地,也就是花街柳巷之处。
俗话说“天下哪有不偷腥的猫”,道理正是如此,有这个偷腥的“猫”,必然少不了这个“腥”,有这个能偷的“腥“,必然少不了这个想偷腥的“猫”。所以,归隐镇也不能免俗,有寻花问柳之处供男人寻花作乐。
不过,万花街当然不只有花街柳巷,当然也有其他的,特别是名副其实的。
就像这里称之为“万花街”,除了“野花”,当然也有真花。不要多做怀疑,真花就是真正的花,没有其他含义。
所以,万花街的除了妓院外,万花街卖花的店铺也一样不少,且有凌驾于妓院之上的趋势。
不要以为归隐镇以桃花为名,就只有桃花了。
再美的风景,一样有人看多了,就会觉得厌烦的,这不,就要换些其他的花,缓缓眼了。
所以,万花街的卖花行业,就是为这些桃花看多了,想换种口味的人服务的。
像什么菊花、春兰、月季、杜鹃、山茶、荷花、桂花、水仙、玉兰、李花、海棠、牡丹……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便宜的到金贵的,一到季节一到时令,大多时候都可以在这里买到你想买的花。
若有看上的,即可买去或让人送上家门;若有想要的短缺的,不用担心,过几天即刻给你送上。
想买些新鲜的花,装饰装饰的,行,想要那种,立马给您看。
除了这些可供观赏,可供种植的花外。平时从白天到晚上,你都能在这里遇到卖花的女孩在叫卖。
当然,这时候就会遇上爱花的女孩,她们大多都会买朵花,别在发髻上,那样不仅为整个人多添一抹亮色,更能暗添一抹花香,真正的“暗香浮动”。
对于男孩子来说,若是和心上人一起出游,遇到卖花的姑娘,看到心上人有喜欢的花,立刻买下来送上去的话,也不失为一个加分博美人一笑的好机会。
所以,万花街的卖花业也一样繁荣,半点不逊色。
可不同于万花街的热闹非凡,此时在万花街妓院百花楼后的一条巷子里的一座民居中,却无比清冷
。空旷的房子,虽和其他家家户户一样,在院中种有桃树,可因为外面没有一点灯光,月光照耀下的桃花,树影婆娑,更显诡异和凄凉。
和外面的灯火通明相比,仿佛是另外的一个世界。
让人觉得,即使是暖春三月,也仿佛驱散不了满院的清寒。
透过桃花想屋子看去,可以看到只有一间房有灯光,虽说不昏暗,却也不明亮。
此时,房中正坐着一男一女,两人都坐在一张桌前。
女子满头青丝垂地,正无声的看着灯火,那绝色眉眼满是清冷,像透过灯火看着什么,却让人觉得满屋都是凄凉。
而同样是绝色的男子,则满眼深情的看着眼前的女子,满满情意倾泄而出,散了房间的的凄凉,也驱散了女子的清寒。
“婉清,你那时是真心实意的回答他吗?”
女子未即刻回答男子的话,她站起身,站在窗口,满头青丝轻轻摇曳,如同她正看着的院中夜风下随风摇曳的桃花。
过了片刻,她道:“晏安,现在已过了三更了吧?”
这一问一答,所问非所答,却也点出了他们的身份。原来这一男一女,正是先前的苏婉清和晏安。
晏安没有再坚持问,他点头,道:“是,半刻之前,更声刚过”。
听见这回答,苏婉清看着远方,道:“真快,马上又是新的一天了”,说完,她转头看着晏安,道:“这里和前面的热闹一点也没有相似之处呢。”
晏安也站起身,走到苏婉清身旁,道:“是啊。谁能想到热闹的万花街百花楼的后巷中,会有这么一个破落的地方呢?”
说到百花楼,苏婉清浅笑了,她道:“一般人一定没想到,明月楼所再归隐镇的据点,居然是这万花街上一间名字既不风雅名声也不大的百花楼”。
不风雅,那就是说庸俗了。不过也是,这名字,还真有点俗。只是没想到苏婉清会这么说。
晏安摇摇头,故作怒色,道:“你的意思是这名字很庸俗了”。
苏婉清好笑点头,道:“我原本不这么觉得,只是和你明月公子一联系再一起,那么不庸俗的也显得庸俗了”。
晏安,“我可以把这句话,当做是对我的称赞吗?”
这次苏婉清没摇头也没有点头,她道:“明月公子,不需称赞,自然就能担得起这些。”
我不在意担不担得起,我只在意那是你说的话,出自你口中的话罢了。我只想知道,这些你是懂,还是不懂?
这些话藏在晏安心中,不断循环反复,最后晏安沉默了。
过了片刻,晏安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不管做什么,都切记不可过于出风头,所以百花楼不需做得做好也不需做得最雅,符合那些人,能取所需就行”。
探听消息,最容易获得的地方,当然是龙蛇混杂的地方了。而这些地方中,最龙蛇混杂的地方又非妓院莫属。
俗话说“温柔乡,英雄冢”,可不是糊弄人的。有多少人能知道,自己的随口一提,自己的无心一说,流出去的却是珍贵的消息呢。
探听消息,从那些口风严密的人中,自然难以探知。能探知的只有那些求的大多都只是个享受和玩乐的人,所以,能符合他的喜乐就已经足够了。
这些道理,跟在晏安身边这么多年,杜蘅都懂。她道:“树大招风,可又有几人能明白这个道理,能明白又有几个人做到”。
就像她以为的过于幸福的生活,那何尝不是另一种“树大招风”的模式,只不过招来的风是自己信任的风罢了。
知道苏婉清话中的含义,晏安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转过身,向房中走去。
一阵风吹来,苏婉清感觉冷的时候,感觉身上多了一件衣服,她转过头,原来刚才晏安是为她取衣服去了。
“谢谢”,虽然知道晏安不需要这一句话,但她能说的却也只有这一句话。
这一次,晏安没有再说拒绝的话,他点头,道:“虽说是春日,但夜深,仍有露,还是不要吹风为好”。
他还是这么贴心,苏婉清点头,在晏安搀扶下坐回了原处。
“现在应该是另外一天了吧?!”
晏安抬头,上弦月正高高的挂在夜空正中,他点头,道:“是的,已经初九了”。
“新的一天来临,预示着昨天成为过去“,苏婉清放在桌子上的手在不断的发抖,”过去真的可以轻易得放弃和否认吗?”
这样的苏婉清让他觉得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这话满满都是伤心,这样子满满痛苦,像是为萧睿瑾那件事却更像是为其他的事。
难道,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吗?那是什么事造成了苏婉清这样的悲伤?
看着这样的她,晏安握住她的手,叫道:“婉清”。
这一句黑夜中的婉清,和这一双灯光下不失温暖宽大的手,把苏婉清从那种状态中解救出。
苏婉清抬起头,满眼泪水对晏安道:“晏安,这辈子我欠你太多了,我不想说什么还你的话,因为我知道,我只能一辈子欠着你了”。
晏安看着她,坚定的道:“婉清,我说过,我自愿为你做这一些,从未想过得到你的偿还”。
晏安的话,苏婉清接,而是看着他,问道:“晏安,我好像一直没问过你吧?”
“问什么?”
“你曾后悔为我,和萧睿瑾决裂吗?”
晏安低下头,让人看不清神色。
过了一会儿,他道:“我不后悔,再说,我也不是为你,只是为了我自己。”
这明显的谎话,令苏婉清语气有点激动,她道:“晏安……”
晏安仍然没有看他,他继续道:“当他决定在那个时候配我上战场,和我说做好自己本份,严阻我进京时,我和他的兄弟之情,朋友之义,就已经一丝不留了”。
没错,当他知道事情真相,质问萧睿瑾时。萧睿瑾不仅不让他插足此事,更请旨,以家人性命相逼,让他即刻奔赴战场,并沿途多加防范,让他不能进京。
从那时起,什么情义,早已恩断义绝。
或许,事情起因的确是出于苏婉清,可没必要让她知道。
这是自己的选择,自己的决定,与他人无尤。
虽然晏安坚决否认,但她明白,很多话不用说,能感觉到的人,不管怎样隐瞒都能知道。
是隐瞒的人,还是看破的人?只在于双方哪个人的能力更强一些罢了。
而在这里,在她面前,晏安明显处于劣势,所以,不需多说,既然晏安想不让她知道,那就当做不知道好了。
晏安的手仍然保持着握着苏婉清的状态,苏婉清也没有把自己的手抽出来。
对她来说,与晏安所在一起时间已经不多,请原谅她的自私,在踏入万丈深渊渊底前,请让她多享受这片刻的温暖。只是这一点的贪心,上天会原谅她的吧?
更声传来,“咚——咚!咚!咚”,是四更了。
“已经是丑时了,晏安,你困吗?”
这么陪着任性的她,从来都是以她为先,但过于关心的话,她不能多说,所以,只是这一句,应该没什么吧?
可苏婉清明显低估了晏安的满足程度,听见这句微不足道的关心,晏安满眼都是掩不住的喜色,他看着苏婉清道:“婉清,我不困”。
明明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像小孩,不过,也只有在自己面前,他才会这样吧。
人前的他,不用任何人说,苏婉清也知道,一定是清尘脱俗,恍若仙人的吧?!
那么,今后,这个样子的他,又会为谁,露出这个样子?
想到这里,苏婉清心中一痛,真是贪心,才刚说只求片刻,现在却又贪求起来,她连忙收敛情绪,看着晏安,“我也不困”。
晏安更开心了,他道:“很少没有和你一起看日出,今天我们一起就看归隐镇的日出,好吗?”
明明是那么期望,却还这样小心翼翼的问,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男人。
只不过,他是白云,在天空,一尘不染,而自己,是地上的一滩腐烂的泥,能有云变成雨,片刻的接触,就足够了。
所以,“好,我也好久好久没看这里的日出了。”
不过晏安还是担心的问道:“要不然,你歇息片刻,等到日出时,我叫你。”
苏婉清摇摇头,“不用,等着就好”。和你在一起,越来越少,我不愿去睡,而错过与你相处的时间。
既然苏婉清这么说了,晏安也没有劝阻,他只是站起身,关上了窗子。
“其实,那时,我告诉小棽说,我真的不离开了,那句话,是真的。”
苏婉清再次开口,说起了刚才没有回答晏安的话。
“我那时的回答,从来没有想过去骗他。只是,后来……”
想到那些往事,苏婉清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只是这一次满满都是悔恨。
“我这一辈子,唯一一次说到没有做到的事,第一次摒弃诺言,就是当初答应小棽的事。”
“而我这一辈子,最后悔,却永远不可能挽回的事也是这一件。”
“我,永远也不原谅我自己……”
虽然从刚才的状态,就知道事情一定不简单。
五年来,他也曾想过苏婉清不愿回归隐镇归源村的理由,可他从不知道,除了萧睿瑾外,苏婉清竟然还藏着这样令她伤心,一直都不能原谅自己的事。
晏安可以想象,对于重承诺的苏婉清来说,背弃诺言,那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
那么,五年来,苏婉清该有多苦,他一直以为,所有的痛都只是源自那两个人而已。
平时还自以为敏锐,以为他知道苏婉清的一切,可现在,他才知道,他的自以为有多么肤浅。
他眼下眸中的神色,对苏婉清说:“婉清,如果你不愿说,就……”
苏婉清打断他,“确实,这是令我为自己感到难堪和不耻的事,在那次以后,我明白诺言不可轻易许下,不管面对任何人,所以,我后来不再轻易说些什么”。
就像我对你的感情,因为知道不可能,所以不再轻易许诺。
“虽然,小棽从未说过什么,但我不原谅我自己。我知道,我当初,对小棽来说,确实是一种欺骗。”
晏安问道;“所以,你才不找他们的?”
苏婉清摇摇头,“除了我和你说过的原因外,这个也算是”。
如果不是背弃这个诺言,她就不会进京了,就不会和萧睿瑾在一起,以及变成现在这样。
所以,一切都是报应,报应她的言而无信。
可是,不能挽回,从当初起,所有一切都不能挽回。
晏安能说什么,他只能叫道:“婉清”,一安慰那个不能痛苦转移的女子。
“晏安,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什么都知道。”
因为当初发生的事,大概只有几个当事人知道,所以晏安不知道也很正常,所以,不需要如此自责。
苏婉清再次开口,重复道:“在小棽和我说那些话后,我答应他的那些话,那时候,我确实没有骗他。”
“只不过,后来,发生的事,令我改变了心意,让这些事成为了一句戏言。”
“所以,我是自私的,为了自己,放弃诺言,这就是我一直不能原谅自己的事。”
那么,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句话晏安不说,苏婉清也知道他一定想问,凭着他对自己的那一份关心。
不过,夜还长,也许这一次,把内心的这些告诉这个眼前所依赖的人,前行,就不在无悔了吧。
她再次开口,神色中既有怀念,又有悲切,道:“那要从我回家后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