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论政与启蒙——近代同人报刊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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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努力周报》的启蒙(2)

胡适本人不信宗教,是源于捍卫思想自由的原则;他拒绝主持基督教聚会也是基于维护自己思想自由的权利。他对基督教的恶感多于好感,他的朋友们都了解这一点。1924年3月朱经农写信告诉胡适,拟为复刊后的新《努力》所作的文章写好了,文章“十分之八是为科学辩护,十分之二是为宗教辩护,因为我是一个诚实信宗教的,我又是极端推崇科学的。我为宗教辩护的地方或者为兄等所不许,兄等尽可发表意见纠正我的错误,不过大家不牵涉意气为是。”胡适的清醒和理智,使他可以不依赖上帝而拥有坚定的信仰,1920年5月他与外国人霍进德的谈话就很说明问题。霍进德是一位宗教信仰很强的人,他认为一个人若不信公道的天意,就绝不可能有“改良社会的热心与毅力”。胡适不同意,“我不信上帝,并且绝对否认他这句通则”。胡适反问:大贤人如穆勒、赫胥黎、达尔文,“都不信上帝,但谁敢说他们没有热心与毅力吗?”总体上看,周报在非宗教问题上文章不多,大概与同人们没把它看做是政治舞台上直接的“政治”,视为思想启蒙领域的问题有关,也和胡适这位主编不喜欢宗教有关,胡适刊登陈衡哲的文章是基于思想自由的原则。

周报上也介绍过美国新闻事业发展史,并开展过翻译质量的讨论。1922年5月14日周报第2期发表了署名“天农”的《近六十年间美国新闻纸的趋向》,文章介绍了南北战争后美国报纸的四种发展趋向:第一种,《纽约论坛报》(The New York Tribune)主笔格利雷主张首重社论;第二种,《纽约先驱报》(The New York Herald)主笔白乃特主张偏重新闻;第三种,注重文品(Style),以《纽约太阳报》The New York Sun为代表,强调报纸的格调(八条原则)——最大限度广泛搜集新闻来源;转载消息务求真实;严守广告与新闻的界限,绝不搞有偿的广告新闻;对社会的弱者避免讥嘲议论;要坚持自我主张,但不能自以为是;虽然党员身份的记者可以扶助其所在党派,但不可党同伐异;要向前看,要对社会的发展进步充满信心;第四种,是偏重感情,以《纽约世界报》(The New York World)和《纽约日报》(The New York Journal)的两位主笔的“黄报主义”主张为代表。此种主张强调报纸代表民意,不仅仅是代表知识阶级,更应重视社会最下层人士的情感和思想。“黄报”在轮船码头、火车站及街头巷尾等地方很有市场。“黄报”有两条原则:一是报人应该研究读报人的心理;二是报纸应该为大多数人的真福利着想和说话,要代表社会真的舆论,而不仅仅为某一阶级、某一党派说话。胡适认为此类稿件,其意义在于“这也是我们做舆论事业的人应该借鉴的”。

周报上有关文化建设事业方面的言论,大概当首推因翻译质量引发的胡适与郁达夫等人之间的笔战。事情缘起于郁达夫撰文挑余家菊英文翻译的毛病,他把原文列出,证明余翻译有错,并附上他认为他本人的译文。胡适在周报上发表短论《骂人》,对郁达夫的译文提出质疑,批评郁达夫不该采取骂人的态度。随后,郁达夫又在报纸上进行了反批评,胡适则针对提高翻译质量问题进行了正面的阐释和驳议。除了双方报纸上的对峙外,私下里也有书来信往的沟通,直至最后的讲和。

双方在开展批评的时候,的确都有一些非理性的意气类言语,在郁达夫表现为“骂”和“讽”兼有,在胡适则表现为“讽”。郁达夫发表于创造社《创造》季刊上的《夕阳楼日记》是这样“骂”余家菊的:“我之所以不能默默者,只为一般丑类,白昼横行,目空中外,欺人太甚的缘故。……我们中国的新闻杂志界的人物,都同清水粪坑里的蛆虫一样,身体虽然肥胖得很,胸中却一点儿学问也没有。”胡适指出郁达夫翻译错误的同时,还讥讽道:“但译书的错误其实算不得十分大罪恶;拿错误的译书来出版,和拿浅薄无聊的著作来出版,同是一种不自觉的误人子弟。又何必彼此拿‘清水粪坑里的蛆虫’来比喻呢?况且现在我们也都是初出学堂门的学生,彼此之间相去实在有限,有话好说,何必破口骂人?”所谓“浅薄无聊的创作”,大概是讽刺郁达夫的。郁达夫针对胡适的《骂人》发表了一篇短文,避开他自己翻译质量的评价,强调所以胡适和他过不去,是因为他那篇《夕阳楼日记》上所谓有人跟着外国学者跑来跑去,胡适以为是讽刺他为来华访问的杜威当翻译,所以就来报复。胡适1923年4月1日在周报第46期“编辑余谈”栏目发表《译书》,讥讽说,“我的一条《骂人》,竟引起一班不通英文的人和我讨论译书。我没有闲工夫来答辩这种强不知以为知的评论”。

从辩论双方的心态来说,胡适表现出明显的优越感,而郁达夫等人自感还不是社会的主流和精英。胡适三十岁刚出头,意气风发,举国瞩目,学术成就斐然,身居北大教授高位,辩论之间肯定会流露出“俯瞰”的心态。胡适1923年5月15日写给郭沫若和郁达夫的信,虽是讲和,但居高临下的味道还是很浓的,如“我是最爱惜少年天才的人,对于新兴的少年同志,真如爱花的人望着鲜花怒放”。实际上,胡适仅年长郭沫若一岁,年长郁达夫五岁。郭沫若、郁达夫刚从日本归来不久,年轻气盛,跃跃欲试,出名心切,但毕竟还没有取得什么大的成就,在胡适面前还是感觉底气不足。1923年5月17日郭沫若写信给胡适,愿意言归于好,并对胡适唱起了颂歌:“尚望明晰如先生者大胆尝试,以身作则,则济世之功恐不在提倡文学革命之下。”郭沫若后来在《论郁达夫》中说,“胡适攻击达夫的一次,使达夫最感着沉痛。……当时我们对于胡适倒并没有什么恶感。

我们是‘异军苍头突起’,对于当时旧社会毫不妥协,对于新的不负责任的人们也不惜严厉的批评,我们万没有想到以‘开路先锋’自命的胡适竟然出以最不公平的态度向我们侧击。”“胡适在启蒙时期有过些作用,我们并不否认。但因出名过早,而膺誉过隆,使得他生出了一种过分的自负心……他在文献的考证上下过一些工夫,但要说到文学创作上来,他始终是门外汉。然而他的门户之见确是很森严的,他对创造社从来不会有过好感。”虽然后来双方言和了,但郁达夫并没有正式承认他的英文翻译有毛病,当然他也没有为自己的译文做任何辩护。从常理上看,或许郁达夫的英文也不坏,但毕竟他留学于日本,英语大环境肯定无法与英美环境相比。胡适出国前在中国公学时曾代任过英文教员,又在美国留学七年,所以从一般意义上说其具有较高的英文水平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论战中胡适提出了一些有价值的提高翻译质量的见解。第一点是翻译之难。胡适说,“在英文的方面,我费了几十年的苦功,至今只觉其难,不见其易。”胡适举例说,他翻译莫理孙的《陋巷故事》,全文不过三千字,“然而已译的我叫苦不了”。除了字典不离手,为了说清“翎毛”在出丧时的用法,他请教了几十个留学英国的学生。原文中有“Block-Maker”一词,而“Block”有几十种意思,胡适实在不敢断定几十年前作者用词的意义。胡适所选用的原本,在翻译过程中竟发现有不少印刷错误,有的胡适改过来了,有的拿不准,还请北京大学英文学教授陈源帮助用别本校对,结果又发现一些印刷错误。胡适感慨译书之难:平日写文章,每小时可写出八九百字,而翻译仅能完成四百多字。第二点是要有多重负责任的态度。“自己作文只求对自己负责任,对读者负责任,就够了。译书第一要对原作者负责任,求不失原意;第二要对读者负责任,求他们能懂;第三要对自己负责任,求不致自欺欺人。”第三点是要多看几个版本。胡适从考据学的角度,提出:“做文学事业的,也许有时要用得着考据的帮助。

例如译Omar[莪默·伽亚谟(Omar Khay yam),波斯诗人]的诗,多用几种本子做考据,也许可以帮助本文的了解。”关于考据版本的重要性,看来胡适是针对郭沫若的译诗而说的,所以郁达夫在致胡适信中特意申明“沫若的Omar Khay yam的译诗,原是失于检点,他在答闻一多的评论里已经认错了,这是他的虚己的态度,我们不得不表敬意的。”难能可贵的是,《努力周报》还发表过专门的关于批评伦理的文章。周报1923年10月21日第75期上刊登的擘黄的《批评的“伦理”》,认为文人相轻自古有之,但发展到当日,不仅文人,甚至“许多学者专门家,虽然不是文人,却也不能摆脱这种遗传的势力,文人更无论了。”文章说,以往的冷嘲热骂,不过是三五朋辈饭桌上喝到酒酣耳热之际小范围不负责任的行为,而到了大众传媒时代竟然凭借日报、周刊、月刊四处传播,流毒甚广。文章分析此类“批评”的动机在于:显示自己高人一等;以揭人之丑为乐事;对别人的批评进行打击报复;别人妨碍了自己出人头地,要寻衅报仇。文章建议为报章批评设立规则,并提出建议:

第一,“批评须就事论事,不要牵涉枝节。”比如,“批评人猿同祖说,不应说此说使人类失掉体面,所以不可信;只应批评此说的证据够不够。”关于翻译的批评,只当批评译的准不准确,而不应该去追究人品文风。至于那些批评文言文过于“文”了,白话文过于“白”了,纯属吹毛求疵。

第二,“只对于作品下批评,而不对于作者下批评。”诸如作者是科学家,不该出版诗集呀;作者有大烟瘾,不配贡献禁烟秘方呀,等等,“都是不正当的批评”。

第三,“只应当指出或改正错误,而不应该加入‘深文周纳’的‘考语’。”一部书某处有错误,指出便是了,不应该就此否定全书,甚至断言作者不配再发表“议论”。

第四,“对于疑似两可的地方,不应挑剔。”该用商量的口气说话。

第五,“只说积极的戒勉的话,而不说消极的嘲骂的话。”译本有错,可劝下次译时须注意类的话,不能讲“译者以介绍新文化自任,而译本糟到如此,岂不令人羞死”的话。擘黄还劝人学习国外好的批评伦理:欧美的批评文章“虽然也不是完全没有带着讥嘲的口气,然而总是例外之例外。就是讥嘲,也没有我们这样残酷刻毒,一点不留余地,他们批评的口气,大抵都是‘雍容揖让’,只论事实命题的真伪是非,毫不涉及枝节。”周报对于新闻界自身弄虚作假,失实报道,也不留情面地及时提出批评。

在1922年9月24日第21期周报“这一周”栏目中,胡适哀叹“近来中国新闻界捏造新闻的手段,似乎更巧妙了!”他说,前不久的北京《中华新报》上登载了汉阳兵工厂被工人炸毁大部分,损失六百多万元的极具轰动性的消息,北京很多报纸也纷纷给予刊登。然而,“此事竟是假的”。胡适又揭露更加不能容忍的新闻造假:制造“文件”。其一,报纸曾纷纷登出曹锟、吴佩孚给孙文的第二封电报,称“先生反对联省自治,锟等极表同情。……”可是洛阳方面的吴佩孚等对此电报“正式否认”。其二,《黄报》登载消息说,王宠惠曾给陈炯明一封电报,讲“非统一不足以裁兵,非裁兵不足以理财,非理财不足以救亡……”,但事后王宠惠正式当面向胡适辟谣,说根本就没有发过该电报。胡适不留情面地指出制造假新闻的恶劣后果:“研究历史的人,往往轻视无证据的记载,但他们对‘文件的证据’(Documentary Evidence),却终不敢随便忽略。现在中国的新闻制造厂竟老实制造‘文件的证据’;这个风气一开,报纸的信用全失,今日不能取信于读者,将来也全无历史参考的价值了!”

报纸是记载当时发生的新闻的载体,新闻又强调事实的绝对真实性,可怜当年的新闻界有的报纸竟然无耻到了编造“事实”、淆乱历史的地步。看来当时新闻的问题真的不少,一周之后,胡适又在10月1日周报“这一周”中批评失实新闻:好几家报纸刊登了一家通讯社传出来的一条新闻,声称有“好事者”出面召集了胡适等16位联名《我们的政治主张》的人,9月22日开了一个茶话会,“调解”有关责难,结果会上争论不休,“至面红耳赤,彼此不欢,经主人出而排解,始罢。”胡适澄清说,“这一段新闻有许多很不确实的地方”,开会时仅有5人是联名《我们的政治主张》者;原本会议就是在计划安排中的,讨论“目前的政治计划的”,并没有什么“好事者”出面之事;讨论是“很老实的,很恳挚的”;讨论中认为王内阁“不是没有计划的”,但“一切计划都是空话”。显然,这条新闻的作者没有把很多事实弄清楚就横发议论,并且加入了太多主观想象的东西,违背了新闻真实性的原则。胡适强调的是文风和新闻伦理,批评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