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我们继续看朗格的第三个步骤，对文学的征服。文学，特别是小说，又特别是现实主义小说，是对外在世界的丰富性和具体性的显示，卡西尔从“巴尔扎克埋头于《人间喜剧》的各种最微不足道的细节，福楼拜则对最平庸的性格条分缕析，在左拉的一些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对一个火车头、一个百货商店或一个煤矿的结构的细致入微的描写”，得出“艺术的最大成就之一就是能使我们看见平凡事物的真面目”这一结论。朗格在这里显示了对自己总方法的一次再现。在整个艺术中，她以音乐作为基本门类然后向各门艺术扩展，在文学中，她以诗为基本文学种类，再向其他文学体裁扩展。“诗歌创作的原则一旦建立，再转入散文的讨论就非常容易了”。“诗歌的技巧阐明之后，再辅之以推论，便可以理解这种形式的文学作品，包括具有艺术价值的所谓‘非虚构’作品在内”。众所周知，以诗歌来说明情感形式是再容易不过的了。朗格引用了很多作品，包括中国古典诗歌证明了自己的理论。
这里只需指出两点：一、朗格的理论有独特之处，总的理论：“诗歌总是要创造某种情感的符号。”具体下来，诗歌创造情感符号“不是依靠复现能引起这种情感的事物，而是依靠组织的词语——荷有意义及文学联想的词语，使其结构贴合这种情感的变化”。“人们几乎可以对诗中的词语逐个去分析，以探寻一种完美统一的、因而能够贯穿生动活泼的节奏及其基本情感与伴随情感的艺术形式的构成。”二、很多是具有情节性的。对此，朗格说：“情节中的每一因素也就是情节中的情感表现，因此，诗人是以心理方式编织事情，而不是把它当做一段客观的历史。”情节是诗歌与小说的共同处，对诗歌情节的理论定性同时也就通向了小说。朗格又一次克服了文学的障碍。三门最重要的艺术门类，音乐、绘画、文学都统一在情感符号的主题之下，对其他艺术门类当然是所向披靡、不在话下了。朗格以情感为核心建立了略与卡西尔有点差异的符号学艺术理论体系。这个体系的核心是一个三位一体的东西。可以用如下的等式表示：
作品的情感=符号的含义=世界的实在
它源于朗格的一段话：“整个作品的情感就是符号的‘含义’，就是艺术家在世界中发现的实在，艺术家打算把它的清晰概念展示给自己的同代人的实在。”
朗格艺术理论的核心是以情感统帅一切，以主体的情感并吞了客体的世界。然而她的情感不是一般人所说的情感，而有着更丰富的内容。它也可以用一些等式表示出来：情感=有机体=心灵=生命力=动态形式。
朗格认为艺术品所含的情感的形式就是生命的形式，也即有机体的形式。各种情感和情绪的相互关系和组合本身就反映了生命的存在方式，因此优秀的艺术品总具有与生命的基本形式相似的“逻辑”形式。朗格在有机体的形式中去寻找艺术的深层形式，在《情感与形式》中就花了大量篇幅讲有机体的形式，在《艺术问题》中，又专门有一讲叫“生命的形式”，谈了生命形式的基本特征：“能动性、不可侵犯性、统一性、有机性、节奏性和不断成长性。”人虽然处于生命的最高级水平，由于他是从简单生命进化来的，因此仍然具有和能够展示出这些深层情绪的基本特征。因为这些特征是从简单生命到人的一切生命体的特征，当然这也是艺术作为生命形式的基本特征。朗格强调说：“要想使一种形式成为一种生命的形式，它就必须具备如下条件：第一，它必须是一种动力形式。换言之，它那持续稳定的式样必须是一种变化的式样。第二，它的结构必须是一种有机的结构，它的构成成分并不是互不相干，而是通过一个中心互相联系和互相依存。换言之，它必须是由器官组成的。第三，整个结构都是由有节奏的活动结合在一起的。这就是生命所特有的那种统一性，如果它的主要节奏受到了强烈的干扰，或者这种节奏哪怕是停止上几分钟，整个有机体就要解体，生命也就随之完结。这就是说，生命形式就应该是一种不可侵犯的形式。第四，生命的形式所具有的特殊规律，应该是那种随着它自身每一个特定历史阶段的生长活动和消亡活动辩证发展的规律。”
朗格提出艺术与生命形式的类似，这是西方文艺理论方法上的新变化，亚里士多德讲艺术作品的有机整体，和当时的建筑、雕塑、音乐一样，主要是数学原则；黑格尔的内容和形式的辩证统一，甚至新批评的有机整体，却有很深的为朗格所坚决反对的物理学的机械性质。兰色姆谈作品有机体时就用的建筑的例子。朗格的有机体是真正的生物学的、生命的有机体。它完全以生命的结构来探讨有机体的结构。朗格说：“你愈是深入地研究艺术作品的结构，你就愈加清楚地发现艺术结构与生命结构的相似之处，这里所说的生命结构包括从低级生物的生命结构到人类情感和人类本性这样一些高级复杂的生命结构（情感和人性正是那些最高级的艺术所传达的意义）。正是由于这两种结构之间的相似性，才使得一幅画、一支歌或一首诗与一种普通的事物区别开来——使它们看上去像是一种生命的形式，使它看上去像是创造出来的，而不是用机械的方法制造出来的。”“任何一种成功的艺术品也都像一个高级的生命体一样，具有生命特有的情感、情绪、感受、意识等。”
情感、生命、有机体，这就是艺术的核心和本质，这就是各门不同的艺术共同的深层结构。虽然“每一门艺术都会创造出一种完全不同于其他艺术的独特经验，每一门艺术创造的都是一种独特的基本创造物——可塑性艺术创造的是一种纯粹的视觉空间，音乐创造的是一种纯粹的听觉时间，舞蹈创造的是一种相互作用的力场”，虽然“每一种艺术在构造自己的最终创造物或作品时，都有自己独特的创造原则；每一种艺术都有自己独特的材料，如乐音之于音乐，彩色之于绘画”。总之各门艺术有种种差别，“但是，假如你继续仔细地和深入地探查各类艺术之间的区别，你就会到达那个从中再也找不到各门艺术之间的区别的纵深层次。这就是那个由种种深层的心理结构图式——具有矛盾心理的意象、相互交叉的动机、强有力的节奏以及与这些大的节奏相类似的种种细小节奏、变化与和谐，还有其他种种组织模式——组成的层次”。
生命的形式、情感的形式是艺术的核心，是各门艺术共同的深层结构。基本的核心的问题理顺了，建立一个艺术体系也就不难了。
卡西尔和苏珊·朗格的不同之处
必须先提出来说一下的是，苏珊·朗格一方面使符号学美学体系化了，另一方面又对卡西尔的理论略有偏离。
在卡西尔那里，艺术符号是连接主体与客体、人和世界的中介，艺术作为符号形式，既包含着人的情感和见解，又包含着对客体世界的直观和认识。它既显现内部生活、内在生命的形式，又显示外部事物、外在世界的形式。对卡西尔来说，人通过艺术既构造自身的内在生活，又构造一个外部世界。然而，苏珊·朗格完全清除了卡西尔关于艺术包含着对客观世界的直观和认识、显现外部世界的形式、构造一个外部世界这一面，而只以艺术是情感的形式、是生命的形式这一面来建构了一个符号学体系。对比卡西尔的《人论》“艺术”一章与《情感与形式》的有关论述，差异尤为明显。卡西尔是强调艺术对世界的关系的，他说：“艺术并不是对一个现成的实在的单纯复写，它是导向对事物和人类生活得出客观见解的途径之一。它不是对实在的摹仿，而是对实在的发现。”艺术的发现就是去发现科学和逻辑所不能把握的事物和世界的多样性、丰富性、瞬间性。“因为事物的各个方面是数不清的，而且它们时时刻刻都在变化着，任何想要把它们包含在一个单一公式内的企图都是徒劳无效的。赫拉克利特说太阳每天都是新的，这句格言如果对于科学家的太阳不适用的话，对于艺术家的太阳则是真的……一片有着小丘和高山、小溪和河流的景色，他们给予我们的是这景色的转瞬即逝的面貌。他（艺术家）想要表达事物的气氛、光和影的波动。一种景色在曙光中、在中午、在雨天或在晴天，都不是‘相同的’……展示事物各个方面的这种不可穷尽性就是艺术的最大特权之一和最强的魅力之一。”
与卡西尔强调“太阳是常新的”不同，朗格强调“生命感是常新的”。她说：“艺术反对一般化，反对规范化，而提倡那种虽然十分普遍却肯定会受到理论压制的个性化的形式。生命感是常新的、无限复杂的，因此在其可能采取的表达方式上也有着无限多样的变化。”“人类生命的情感模式，反映了他与那些符号结构深刻的感情联系。这些符号结构是他的实际存在物，是他运用各种思维方式加以修饰了的本能的生命。”朗格把卡西尔的常新的太阳装进了常新的生命感的口袋之中，以生命感的无限复杂多样性来统帅现实的复杂多样性。
卡西尔注重艺术与世界的联系，因此他认为艺术家是在自然中去发现一个形式的世界：“我可以漫不经心地观赏一处风景并感受到景色的宜人，欣赏着柔和的微风、清新的草地、令人愉悦的五颜六色，以及鲜花的芬芳香味。但是这时我可能在心中经历了一个突然的变化。随即我以一个艺术家的眼光看这风景——我开始构思一幅图画。现在我进入了一个新的领域——不是活生生的事物的领域，而是‘活生生的形式’的领域。我不再生活在事物的直接实在性之中，而是生活在诸空间形式的节奏之中，生活在各种色彩的和谐和反差之中，生活在明暗的协调之中。”在卡西尔看来，这活生生的形式就是以艺术方式发现自然事物的深度。正如歌德所说：“艺术并不打算在深度和广度上与自然竞争，它停留于自然现象的表面，但它有着自己的深度。”
与卡西尔要发现自然景色的形式、外观、深度有差别，苏珊·朗格把重心全部放到情感上，她说：“当我们以‘画家的眼光’看待自然，以诗人的思维对待实际的感受，在鸟雀欢舞的动作中发现舞蹈的主题时——就是说，任何美丽的事物激励了我们的时候，我们就直接地感觉到情感的形式。用这种方法感知的对象具有一座庙宇或一块纺织物所展现的相同的幻觉神韵，从物理意义上说，它与鸟雀、山岳是同样真实的。这就是艺术家们之所以能从自然中吸取一个又一个取之不尽的题材的原因。但是，自然客体只有在发现了客体形式的艺术想象中才能成为有表现力的东西。一件艺术品，在本质上就具有表现力，创造艺术品就是为了摄取和表现感知形式——生命和情感、活动、遭遇和个性的形式。”
我们大段引证二人的原文来比较，是为了说明，如果卡西尔自己建立艺术理论体系的话，是会与苏珊·朗格有些差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