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子和头没抬,医生做的时候长了,都是这样子,往往只看着病历卡,还没看到病人的脸,就先直接问:“你哪里不舒服。”
进来的病人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没有马上回答,停了一下才道:“我哪里都不舒服,特别是心里面。”
宋子和这才抬起头,看到坐着的病人时不由愣了愣。
眼前的“病人”一身黑色的皮衣,里面是浅黑色的衬衫,眉眼冷俊,头上剪得极短,整个人看上去精神而利落,哪像是生病的样子,他修长的手指在鼻端擦过,似乎医院的消毒水味让他很不舒服,宋子和看向他时,他向后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宋医生,我心里已经不舒服好几天了,好不容易你今天门诊,我这病还非得你来看。”他低低的说着,有种不怒而威的气势,即使今天没有像那天餐厅那样前呼后拥,却也是一副唯我独尊的姿态。
他话里有话,宋子和不由眉峰皱了皱,他一直是不知道他的名字的,看了眼病历卡才道:“杜先生,这里是医院。”
杜宁道:“我知道,我不就是来看病的。”
宋子和视线停在杜宁的脸上,判断着他今天来的目的,杜宁却低笑着说道:“你不帮我做检查吗?”
宋子和只好拿起听筒,杜宁很配合的凑上去,任宋子和将听筒放在他的心口。
心脏当然听不出什么问题,宋子和皱着眉已确定杜宁并不是真的来看病,准备将听筒收回来时,却听到杜宁道:“我知道你见过心爱了,好像谈得并不愉快,我看到她哭着下了你的车,让女孩子哭可不是男人该做的事。”
宋子和一怔,杜宁还保持着凑上来的姿势,眉眼离自己很近,刀一般的锋利,他在笑,却竟然带着极浓的冷意,他是这么轻描淡写的说出来,但此时的神情更像是质问,有种可怕的压迫感。
宋子和收回听筒,放进自己的白大褂口袋里。
“你在监视我们。”他说,是肯定句,声音淡淡地,完全没有被杜宁的架势吓到。
“监视?”杜宁终于又靠回去,像听了多好笑的笑话,捂住眉眼“呵呵”的笑,“监视?你觉得我跟她的关系需要监视吗?她是我的女人,宋医生,我们之间只有互相关心,哪来的监视?”杜宁并不是会解释的人,他这样说无非刻意的是想让宋子和知道他和文心爱的关系。
果然,宋子和脸色沉了沉,眉峰紧皱着,那个眉心淡淡的“川”字显得格外深刻,杜宁仰着头,欣赏着这样的表情,却听到宋子和冷冷地说了一句:“所以她的牢狱之灾也是拜你所赐?”
仅是这一句,却直中要害,杜宁却像被针刺了一下般,冷俊的脸微微变色:“什么意思?是心爱这样说的吗?”
宋子和却不看他,手插进口袋,人站起来:“如果她是你的女人,却以坐牢收场,我觉得你没有什么好跟我炫耀的,我还有病人,如果你没有其他事,可以出去了。”
“宋子和!”杜宁一下子站起来,眼中的冷意已经转为杀机,已经习惯了旁人的惧怕,习惯了那些恭敬的眼神,没想到宋子和会毫不惧怕的击中他的要害,没错,那是他的软肋,他一直后悔到现在,就算将那些害文心爱坐牢的人全部扫除干净也无法弥补这样的缺失,无法让文心爱不要用那种恐惧而排斥的眼神看他。
如同前两次一样,无论他多耀武扬威的想给眼前的男人一点厉害瞧瞧,而他却总是一副冷漠而轻蔑的表情,尽管曾被自己打得全身是伤,那股对他的蔑视却转得更浓,即使自己最后扬长而去,也让他心里极不痛快。
现在又是这种感觉,就算任着自己心中的杀机干掉眼前的男人,也不会让他觉得痛快多少。
所以,他反而又敛起了怒意,看着宋子和的脸轻轻的笑了:“我和心爱在一起近十年了,我们之间的事你一个外人永远不会理解,所以请不要妄加揣测,你也没有任何权利让我的女人哭,你说我没有立场,其实你更没有立场是不是?”他不温不火的说着,这几年摸爬滚打的磨练让他很容易的就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走到门口,看了眼门外等着的病人,又回头扫过宋子和的脸,“好好做你的医生吧,别再接近心爱,不然,我不是只来看病这么简单。”
他像一个谦和的绅士,笑着对宋子和说道,但眼底的冷意并没有消融,他满意的看到宋子和的表情从轻蔑转为若有所思,没错,不管怎样,他和文心爱在一起的十年已经远远胜过了宋子和,其实久经杀场,胜负是不该有什么喜怒了,但他就是从刚才的挫败一下子有了胜利的喜悦,有些孩子气的在心里得意了一下,这是宋子和再怎么赶也无法赶上的。
宋子和一直没有再吭声,眼看着杜宁嚣张的离开,自己在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宋医生,是不是轮到我了。”外面的病人走进来,拿着病历卡问他,他这才回过神,又坐回自己位置上。
又有人在她的包里塞了那样的字条:毒犯,滚蛋!
前段时间不知道是谁知道了她坐过牢,马上,整个小店的同事都知道了。
文心爱看了那几个字一眼,揪成团扔进了垃圾桶,回头看到几个同事在那边窃窃私语,她拿出钱包出去,准备一个人随便找家店吃碗面算了。
她真的是很遭人讨厌的人,上学的时候是这样,就算坐了牢也经常被人欺负,现在,不止是同事,连宋子和……
她又想到宋子和了,想到那晚他冷着声音说:出去。
其实是没关系的,因为一直不讨人喜欢,所以习惯被人欺负,习惯被冷眼相向,她都没关系的,但那声“出去”却让人辗转难眠。
她不是真的要藏毒,她只是被人利用了,她当时想解释的,但解释也没有用吧,她还是个坐过牢的罪犯,事实并不能改变什么。
热气腾腾的面端上来,他拿起筷子,刚想吃一口,一个人急急忙忙的进来,在她对面坐下。
“心爱,我错了,你包里的纸是我放的,你原谅我,是我错了。”那人一把抓住文心爱的手,竟是已经在哭了。
是小店里负责清扫的阿姨:“我以前在A城的高中当过清洁工,那天是看着你出事的,前一个月看你来我们店工作,觉得面熟,后来想起来,我一时糊涂,就写了那些字塞进你的包里,心爱,你要原谅我啊,不然他们会把我打死的。”那阿姨哭哭啼啼,也不管旁边有很多人看着。
文心爱手心脚乱的帮她擦眼泪,听她说“他们”,不由一愣,问道:“他们是谁?”
阿姨一怔,抹着泪道:“没什么,心爱,你要原谅我啊。”
文心爱松开手,她已经知道是谁了,已经不止一次发生,只要一有人欺负她,过几天那个欺负她的人就会来道歉,在狱中打过她的阿香,还因此莫名其妙的断了一条手臂。
“我原谅你了,”她看着惊慌不已的阿姨,说道。
他说过不干扰她的生活,可是他其实一直在监视着她,她讨厌这样,但却完全的无可奈何,文心爱站起身,已经没有吃东西的胃口,也不看那个阿姨,一个人出了店去。
下班时,她向店老板辞了职,这样的情况,她已经没有办法再待下去了,因为她不知道他会不会同样去威胁店里的其他人,包括店老板。她忽然有些恐惧,是不是宋子和来找她的事他也知道,不过幸亏,两人不会再有联系了。
拎着包坐车回家,她拿出手机来找到杜宁的号码,按了几行字,大致是让他不要再干扰自己的生活,但想想,好像从来没有管用过,又删掉了。
她住的是老城区,她在小区门口的地方买了个烤地瓜,没有马上回家,而是边吃着地瓜,边沿着小区的水泥路往小区更里面走,数到第五幢房子时她停下来,看着那幢楼的二楼。
宋子和的家就在这里,虽然她从没来过,但是在很早以前她就查到了他家的住址,并且偷偷的记下来了。
她特意租到这里,不止是因为这里便宜,而且这里离宋子家很近,因为知道他已经搬出去了,所以才会大着胆子经常跑来这里呆呆的看着二楼的地方,似乎那是一种安慰,让她觉得宋子和其实离她很近。
也许,她之所以回来这座城市,潜意识里是为了能更接近宋子和吧?她自小没有朋友,后来一个人远走,她的生活也颠沛流离,唯一的光亮就是宋子和,然而时过境迁,当年她至少有家有父母,然而现在,却孓然一身,藏毒入狱,不过是个高中没毕业,只会做彩甲的女人,她连让宋子和正眼相看的权力也没有了。
那天他说,你连这个城市也不要回来。
没错,回来,不过是让他看轻。
“你不是做指甲的姐姐吗?”有人在身后拍她的背,她回头,看到一个梳着马尾的小姑娘,“我记得你脖子上的纹身。”
文心爱的记性不是很好,已经不记得眼前的女孩子,茫然的看着她。
“我是宋子和的表妹,你是她女朋友吗?”女孩拉着她的手,一点也不陌生,“你是不是找不到路了,在这幢楼的二楼,我老哥真是的,怎么不知道来接你。”说着就开始冲着二楼的方向叫宋子和的名字。
文心爱大惊失色,虽然知道这小区里民风淳朴,大家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平时都是用吼的,但她根本不是来找宋子和的,而且并不知道他今天在这里。
她慌张的想挣开女孩的手,然而已经来不及,宋子和从窗口伸出头来,一脸的不耐烦:“祝小语,你做什么?”
“哥,你女朋友来了。”女孩邀功似的指着文心爱。
文心爱脸涨的通红,做错事般往后躲,连手中的烤地瓜掉在地上也不知道。
宋子和这才看到文心爱,愣住,半天才道:“你等一下,我下来。”
“你不让她上来吗?今天不是舅舅生日,不是你请她来的?”女孩莫名其妙,难道两人还在吵架啊,和上次一样?
“姐姐,你别怕,我哥如果敢凶你,我叫舅妈下来治他。”感觉文心爱的手冰冷,女孩觉得她现在慌张的样子就像和自己差不多的小女生,可分明是二十多岁的姐姐啊,她不由得又握紧一些文心爱的手,一定是哥对她太凶了。
“小语,你先上去。”宋子和一下子就下来,眼睛看着文心爱。
“哥,你可不要欺负姐姐哦。”
“先上去。”宋子和的口气冷下来。
小语嘴一噘,气呼呼的走开了:“我去告诉舅妈。”
楼下只剩下两人,文心爱看着自己的脚,窘得不行,抓着自己的衣摆,没等宋子和开口,便急急的说道:“我,我只是走错路了,我,我这就走。”
说着眼睛不敢看宋子和,转身就要走。
“我爸今天生日,一起上去吧,有你最爱吃的饺子。”宋子和却说。
文心爱一怔,没想到他竟然还记得她喜欢吃什么,有些失神的抬头看他,他眼神淡淡的,完全看不出什么情绪,她马上又反应过来,摇着头道:“不了,我什么礼物都不带,不上去了,”说话时双手抓在一起,局促的样子,是要转身走的,却似乎想到什么,又道,“我,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我不该回来的,人生地不熟,连工作的事也不顺心,所以,我决定回去原来的城市,那里我什么都熟悉,好吧,再见了。”她结结巴巴的说完这些话,也不等宋子和回答,急急的跑远了。
她竟然说人生地不熟?难道他对她也是陌生的人吗?
而且,她又对他说“再见了”,那个夏天让他记了很久的三个字,他不喜欢听,尤其从文心爱口中,似乎只要她一这样说就会又消失了。
总是一出事就逃走,一不顺心就消失,然而隔了十年,他还会在乎她消失吗?
宋子和站在原地,眼看着她走远。
“表哥,那个姐姐呢?”身后小语真的拉了宋母下来,“是不是又被你气跑了,你活该没老婆。”小丫头没大没小的说,她有一点喜欢那个姐姐呢。
宋母也往路口张望:“小语说是你的女朋友,人呢?”
宋子和根本不听她们在说什么,他抿住了唇,手盖住脸渐渐划到嘴边,眼看着文心爱越来越远,真是该死的!他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人却已朝文心爱的方向追了上去。
他还记得那一吻后自己像傻瓜一样整夜的辗转反侧,整晚的在脑中重复着那个瞬间只为了证明那不是自己的错觉,被吻的唇角滚烫了一夜,心也“呯呯”跳了一夜,他这才知道自己不过是与同学陈康男一样的凡夫俗子,即使他心里仍然是迷惑的,但他确实喜欢那个吻,非常喜欢,他甚至等不到天亮就跑去找文心爱,然而她却走了,消失了近十年,所以与其说他差点忘记了那段往事,到不如说他其实是恨着的,他的自尊不允许他接受这个事实,因为那种感觉就像被抛弃了。
那夜在车里的发怒不过是暴发,并不是文心爱藏毒入狱的本身,而是她宁可在外面堕落,也不肯回到这个城市,再来找他。
而现在,她又跟他说再见,就如同是自己一直在作茧自缚,而她从未放在心上过。
那个小小的身影还是走的飞快,前几个月受过伤的脚开始让她整个人拐起来,他上前几步一下拉住,她回头时已经满脸泪水了。
却又被他的出现惊住,傻傻的看着他。
“文心爱,又要逃吗?你不觉得你欠我个解释。”他哑着声音没头没脑的说,文心爱还没办法回过神,张着嘴。
“十年已经够了,我已经没办法再等十年。”
让宋子和没有想到的是文心爱住的地方竟然就在这个小区里,他进了屋,一室户的房子,理得很整齐。
一个柔软的东西自他踏进屋时就在他腿上绕着,来回的蹭,他低头一看是一只黑白色的猫。
“我在小区里捡的,叫呜呜,我养的时间不长,它还不太认人。”怕宋子和会不喜欢,文心爱马上蹲下来将猫抱走。
“你坐这里。”她殷勤的招呼,小脸还是绯红的,没头苍蝇一样四处看,怕有不整齐的东西被宋子和看到。
似乎又回来了原来的样子,害羞而小心翼翼的。
厨房里发出杯子碰撞的声音,是她在帮他倒水,宋子和靠在沙发里,呜呜又爬过来,一下子跳在他的腿上,他伸手摸了下它的头,它便“呜呜”的呜咽着,将头靠在他的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