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可菲:80后作家。文风不定,时而华丽诡异,时而简练朴实。挚爱文字,挚爱自己写的文字,感谢小说,让人加倍的活过。已经出版代表作《王的校园》、《凤舞霓裳》、《何妨共成鸳鸯锦》。
01 美酒加咖啡,我只要喝一杯
隔壁洗头房传来一把熟悉的女声——
美酒加咖啡,我只要喝一杯。想起了过去,又喝了第二杯。
我一边写作业,一边跟着音乐轻轻哼起来。
这个时候,老爸就停下手中正在打磨的石膏牙模,瞪我一眼,小女孩不要学这种歌。
我及时收声,心中却不以为然。我也知道隔壁张小碧的妈唱歌没气质,什么舞女泪,美酒加咖啡,无言的结局……用个考究点的成语来讲就是靡靡之音,但我却没来由的喜欢那种慵懒劲,尤其是跟老爸打磨模型的嗡嗡声相比。
再说大家都是一条街的邻居,平时也不是没有交集,我去隔壁洗头不要钱,小碧来我家诊所拔牙也可以多发几块棉球,干嘛私下里嫌弃人家。
老爸看我作业写得差不多,就让我帮他调拌材料,做塑料牙用的,一份粉末,一份液体,我将它们混在一起,拿不锈钢刀调拌,刺鼻的气味立刻充斥在诊所中。
老爸在这条街开诊所有几年了,平时没事就拿个模型给我比划,这颗牙有几个根,那颗牙长什么样,颇有点让我继承衣钵的意思。老爸靠这家小诊所,一手拉扯我长大,我知道这大概是我的命运,躲不过,只能沉默的接受。我其实是羡慕小碧的,同样当老板,她妈妈开的洗头房就要梦幻得多,房间都刷成粉红色,每到傍晚,还会贴心的点一盏红色小灯,经过店门,总能看到老板娘交叠的一双长腿,让我想念起早逝的母亲。
小碧妈有一双柔软的手,我去洗头,她就用十根指头伸进我乱蓬蓬的头发,有力的一下下按摩我的头皮,用好听的声音问我还痒不痒,我总说还有一点痒,赖着按很久,只有我知道,痒的不是头皮而是心脏。小碧妈的手好像有魔力,只是按摩头皮,却温煦我的全身。我嫉妒小碧有这么漂亮温柔爱唱歌的妈,可以理所当然的享受她所有的触摸和拥抱。
我跟小碧同岁,我小学还没毕业就戴上厚重的眼镜,小碧却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这当然跟父母的指导方针有关,当我就着昏暗的光线,在小桌子上吭哧吭哧的写作业时,小碧却对着镜子梳她那头海藻般的长发,或转圈展示她的新裙子。
老爸在诊所里为我隔了一个房间写作业和睡觉,但小孩子天性爱玩,小碧和我都不例外,她经常放弃按摩店里软软的床,跑来跟我抢牙椅睡,我按下按钮,把牙椅升高、降低,改变靠背的角度,惹得小碧咕咕的笑,说比游乐园的云霄飞车还好玩,这个时候我才觉得,原来当牙医也不错,可以操纵这么神奇的机器,当然前提是要忍受那些黑黄的牙垢、腐臭的气味、血液和唾沫。
1997年是个重要的年份,除了香港回归之外,这一年还发生了好几件对我来说重要的大事。
首先,我老爸跟小碧妈大吵了一架。为了让我安心准备中考,老爸破天荒的歇业半月,怕老顾客流失,还特意将根管治疗的封闭材料,从有效期一周的氧化锌改成较持久的磷酸锌。小碧一样要参加中考,却照例来找我玩,老爸委婉的将她拒之门外,我看着小碧受伤的表情,有些不忍,于是狂开支票,说考完了陪她睡一个月的牙椅,才让她满意的离开。这其实没什么,可是当那首美酒加咖啡的前奏响起来时,老爸终于忍不住,放下他的医学书,跑过去和小碧妈吵开来。
我坐在书桌前,一边做几何题,一边心惊胆战的听着隔壁骂战。老爸说小碧妈的口水歌让我静不下心来,小碧妈反咬一口,说诊所的机器声才让人发疯,渐渐的两人越说越远,什么风化店,小红灯。让我意外的是老爸的彪悍,我原以为他只是个会做假牙的医生,没想到他还能为了我得罪邻居,说出一串不重样的脏话。只是我想不通,为什么隔壁有那盏小红灯,老爸就不让小碧来找我玩。
那场骂战估计是他们长期积怨的爆发,导致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两家都形同陌路,我洗头不敢去隔壁,往往自己洗得一身水;而小碧也捧着肿起来的半边脸,却不往我家诊所跨进一步。
然后是升学。虽然发生了这么一场骂战,但我400度的眼镜也不是白戴的,最后还是有惊无险的考上了重点中学,离老爸为我设定的目标又近了一步。奇怪的是小碧居然也考上同一间学校,这让我大受打击,原来我拼命读书的成绩也没什么值得好骄傲的。老爸就啪一声盖掉酒精灯,说那可不一样,小碧妈花了几万块不说,还到处找人,弄得灰头土脸。
我说那我以后不要读牙科,也像小碧妈那样开间洗头房好了,不用闻刺鼻的蜡味酒精味塑料味,只要闻香喷喷的洗发精就好。老爸沉下脸来,说我以后绝不可走这条路。
对于老爸的执念我没怎么反抗,因为那一年最重要的事,是我遇见了宇明。
02 我是大无畏的女生
宇明说没想到你这么大无畏。
生物课解剖青蛙,一屋子学生哆哆嗦嗦下不了手,我抄着剪刀剪开青蛙的腹中线,翻开两侧肚皮,让内脏一一呈现出来,然后刺激神经,观察反射活动。
其他人还在你推我搡时,我已经将用过的器械刷洗干净,青蛙残骸扔进回收箱,走到座位看见宇明,这个眼高于顶的漂亮男孩子居然对我笑,说实验报告他写好了,不介意给我抄。
我也不客气,接过来就刷刷的抄,宇明坐在旁边,用他那双长睫毛下面的眼睛打量我,直到我脸上开始发烧,才说,不然以后我们同组好了。
实验课的确能训练综合素质,但在高考中的分量毕竟不吃重,不值得浪费太多时间,我做实验手脚麻利,他写报告不打草稿,我认为这是双赢,于是点头同意。
我快速抄完给他,宇明却没有马上离开,盯着我困惑的问,可是,真的不怕?
那个时候我由衷感谢老爸,拜他所赐,我见过病人满口鲜血的样子,听过病人哭爹喊娘,更闻过牙肉烧灼的焦糊味,相比之下,解剖一只青蛙,简直是太过轻松的差事。
但我没说那么多,只是笑笑。
喜欢一个人,不想变成普通哥们,多少得端着点,装几分神秘。
大概是从小碧那里耳濡目染学来的。
吵架事件被时间冲淡,我们在学校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终究得恢复友情,小碧这颗美人胚子没有浪费,很快就蹿到班花还是校花的地位,我们去食堂吃饭,总有些男孩子鬼鬼祟祟跟在后面,等不及要瞻仰她的美丽,小碧转身一个娇嗔,小男生就仿佛被施了法,定在当地,哭不得笑不得,卑微到尘土中去。
说起来,我注意到宇明,还是因为小碧。有天在图书馆,小碧忽然抓了我挡在前面,神神秘秘的说顾曼借一下,有个人在看我。
顺着她的指示我看过去,那人就是宇明,彼时的他正在三个书架外,悠闲的翻一本书,根本没有看向这里一眼。暮色为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淡金,青葱少年的身姿从此烙在我心中。
后来小碧听说了实验事件,有些不服气。
他不会是喜欢你吧?
我连忙解释,哪可能,他只是想利用我。
小碧半信半疑的哦了一声。我却忽然觉得悲哀,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成公主身边的女仆,需要忙于否决一切的可能性。
那阵子烤瓷牙开始流行,暴发户发现大金牙太没品味,纷纷转向更加接近自然牙色的烤瓷牙,我每周回家,都看到老爸不亦乐乎的帮病人磨烤瓷牙,便宜的两三百,好点就以千为单位,老爸技术不错,遇到豪客更是煽动三寸不烂之舌,劝说病人做半口甚至全口烤瓷牙,渐渐赚很多,开始寻思着要扩大规模。
那个时候,我也明白了一些以前很懵懂的事,比如说小碧家洗头房的红灯到底暗示了什么,为什么那些男人总是入夜了才来所谓的洗头。
让小碧有机会读这个学校的男人我见过,是按摩店的老主顾,啤酒肚,地中海,我以前总是怀疑那几根头发到底有什么好洗的,后来才明白是挂羊头卖狗肉。因为他来光顾那几天,小碧总是被她妈赶到我家诊所来过夜。
03 宇明的牙套时光
老爸很聪明,懂得利用一切人脉来拓展生意,不管再忙,他都会抽出时间来参加家长会,在一群爸爸妈妈中间散发名片,宇明跑来找我,原来你家开诊所啊,怪不得那么——
我正为老爸的高调感到尴尬,听他这么一说,脸色自然不善,宇明吞回那句话,啊我的牙需要正一正不然找你爸好了。
我听了吓一跳,连忙说不用吧你的牙不是挺整齐嘛。
你不知道的,我里面那颗如何如何……宇明居然扳过我的脸去看他的嘴。
我本能的皱眉,但随即舒展开。
宇明怎么能完美成这个样子呢,他连口腔都没有异味,而有种淡淡的茶香。他几乎就要颠覆我对牙医这个行业的厌恶感了。
周末,我带宇明去我家诊所的时候,刚好看到隔壁洗头房的门推开,长发大眼的小碧送那位地中海客人出来,用公式化的笑容说下次再来。
原来她跟我一样,放假了都要回家当伙计顾店。我帮老爸调材料递器械的时候,她大概也在帮忙洗头或者吹风吧。不知道她妈有没有要求女儿将来接下这家店。我很久没有找小碧妈蹭免费洗头按摩了,老爸给的零用钱比较够,我就去学校附近比较大间亮堂的店里洗,虽然没有一个像小碧妈洗得那么好,但客观来讲,小碧家的店也有不尽如人意之处,毛巾总有股潮湿腐朽的味道,店里粉红的格调也太过暧昧。
那天小碧送走客人看见我和宇明,忽然愣在当地,脸上是我从没见过的慌乱表情,她连招呼都没跟我们打,就转身摔门进了店。
老爸看在宇明是我同学份上,给他打了八折,我在旁边调好材料,老爸就把不锈钢的托槽一颗颗粘上宇明的牙,再把弯好的钢丝固定上去,一边说着种种需要忌口的食物。宇明点点头,忽然转向我说,顾曼反正你会帮我记住的哦。
我有点沉醉于他话中的依赖味道,却冷冷的说,那可是你自己的牙齿,你看着办吧。
宇明离开的时候,我送他去车站,他有意无意的问,隔壁是不是所谓的那种地方,我天真无辜的问,什么地方?他看我一眼,没有说话。
他一定知道装了牙套不比从前,所以话说得少了,口型也不敢太大,我却一点都不觉得难看。
回到家,老爸又跟我提起扩大店面的事,来看牙的病人越来越多,老爸一个人忙不过来,需要再请人手。诊所右边是知名超市,要么就收购左边小碧家的洗头房,要么就得彻底换个新地方。
想到宇明的话,我建议搬迁。
老爸却不太舍得,说毕竟在这里做了多年。他过去敲隔壁的门,应该是跟小碧妈商量收购门面的事。我把宇明牙齿的石膏模型拿到房间里,怎么看都看不厌。
过几天,我在学校里收到父亲的短信,说是扩大店面需要成本,还是撑到我读大学再考虑,我不敢置喙。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小碧开始跟我疏远,不再等到饭点找我去食堂。想到从前两人抢牙椅聊夜话的时光,我有些唏嘘,但也很快释然,因为宇明开始陪我吃饭。
虽然女生都看言情小说,男生都传递奇怪的光盘,但男女生交往还是存在禁忌,更多时候泾渭分明,吃饭时男生一桌,女生一桌。在这样的环境中,我跟宇明还是大无畏的一起吃饭,我们有好借口。
顾曼我吃韭菜可以吗?会染色吗?吃牛肉可以吗?会挂住钢丝吗?吃***可以吗?每当宇明这么可怜巴巴的问我,我就无视那些杀很大的眼神,在他对面大嚼各种他需要忌口的食物,一边口齿不清的说,哦,最好不要,如果你不想多戴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