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娘村四周环山地面多树,树间来来往往有数种鸟类,其中最常见的就是鸦类。
它们成群结队地逗留于树冠上,俯视村庄觊觎任何掠食的机会,偶尔也会无声无息地消匿几个月后又突兀地群聚在村道旁的树冠里,俨然是抚娘村最惬意的住客,也是抚娘村阴郁不讨喜的标志,使这个村就算在光天化日之下,也会显露出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表象。
但在我和顾宝石的记忆里,仅存鸦肉酸涩柴枯的恶劣印象。
我并不惧怕这些乌黑狡猾的禽类,只是沿承着村里的习俗,忌讳它们的数量,尤其将树笼罩成一团团黑云的鸦群,隐在团团墨羽里冷绿色的豆瞳,闪烁着凛冽的寒意和噬食的焦躁。
传说乌鸦大到一定数量,就会来带来可怕的灾难左右着村人的生死,它们会附上一具具丢了生魂的肉体,化身为鸦邪隐藏在人间,随时准备将人抓上半空摔死后等着吃腐烂的血肉。所以除了孩子,没有一个抚娘村的成人乐意跟村里阴气森森的乌鸦打交道,他们也不阻止孩子抓它们烤着吃。
除了那条恶咒,抚娘村的传说跟任何一个落后村庄的迷信一样的荒谬不经,从来不会有实现的可能性。
我从来没相信过,但在此时看见它们成群结团地覆满了粗壮的枝条,就像看到恐怖的传说将在不久后实现。
身边的张记者神情自若,无法感同身受树冠间骚动着的阴霾。
他随着我的举动而艰难地仰起肥厚的下巴,抬眼窥向村冠间,嘴里轻快地“咦”了几声。
“唉呀,这么多的鸟是乌鸦吧,在这里能吃些什么?虫还是庄稼?听说它们还是吃腐食呢,呵呵。”他意寓不明地干笑了几声。
我知道它们能吃什么,但不知道它们现在想吃什么,所以对他的提问保持沉默。
离抚娘村中焦黑的残垣断壁越来越近,焦朽的苦味蹂躏着呼吸器官,能将我拉回到电闪雷鸣火光涛天的那夜,耳边荡彻着痛苦尖锐的嘶吼,和梁木烧塌的轰然巨响。
这些感觉亦真亦幻地充斥在五官里,以至于我都无法听清身旁的张天民张合着嘴,不知又在念叨什么。
好像在说乌鸦的习性,或者是吃腐类动物的食谱,诸如此类。
他见我久久不吱声,终于查觉到异常,伸手碰了一下我的肩头。
“小姑娘,你这是中暑了吗?要不要歇一会儿再走?”
“面色很难看啊……怎么办?”他无措地抹了抹自己的额头,然后在口袋里摸来摸去,掏出一小只红色的圆盒递过来,“只有清凉油,你要不要涂一下?”
我接过那盒油,从他混沌的眼里勉强窥到自己现在的模样,脸部因痛苦而扭曲灰暗,肌肉狰狞如在阳光下快被焚化的女鬼。
我低头盯着自己拿着红铁盒的手,泛着瓷样古怪的白,缺乏血色和经络遍布的痕迹。
“……张大哥,你看我像什么?”我艰涩地提问,挖了一大块油膏涂满整个汗湿的额头。
气味和清凉的刺激,终于击退了一些忍无可忍的难受。
张天民沉了神情却不见回答,他只是抬手指向前方:“小姑娘你脸色极不好,还是找警察送你出去,一个人来这里真不应该。”
他啰哩八嗦着,好像把我先前跟他讲的身份已完全遗忘,或者他根本没相信并加以记住。
我痛苦地皱紧了眉头,额汗继续如雨下,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纠缠在鼻间的气味,已经不能用浓烈来形容,那是要将人埋没的“浸渗”,它们混合着浓郁的香樟气,更加肆无忌惮。
被未知真相的灾害摧毁殆尽的抚娘村,随着一步步接近而逐渐呈现在眼前,像一幅主题阴暗扭曲的抽象画卷,大笔大笔的黑和灰纠缠在一团,苦苦地压迫进视线。
警察在每栋烧毁的建筑物前拉了一圈警戒带子,橙黄鲜亮,远远看去像圈出几十座造型独特的坟。地上散落着一些橡胶手套,黑塑料袋,新鲜的烟头,甚至还有矿泉水瓶子和一些印有英文的食品袋。它们都不是抚娘村的产物,是这个封闭如蛋的山村被敲破了壳的前兆。
我注视着这些“前兆”,极不舒服的感觉更是雪上加霜,像在藏在自家锅里的饼子上,发现了外人咬过的齿印,这些齿印还沾着口水的腥腻。
张天民却莫名的得意洋洋起来,他粗短的食指骄傲地伸向前去:“那里我进去过,是警察叫我去的,主要是辨认一些东西。”
“有些方面我张天民可称得上是专家,他们都知道。”
看来我是误会了,原来这位其貌不扬的记者真的是文化人,还是某方面的专家,是警察请进来的专业人士。
想到这里,我不由有些紧张,想不出这个男人慢条斯理地跟着一个对他来说不明来历的女娃,在还没有了结的现场晃悠的理由。
我顺着他的指向望去,那似乎是顾宝石的家,面目全非。我记得他家的院子很大墙头很高,墙内墙外各种三四棵繁盛的枣树,每次顾宝石爬上跳下再摸到自己的屋内,都要花费一番功夫。
而院子正中那幢曾标志抚娘村权力者威严的两层砖木楼房,已被烧塌了一整面的墙,还有一根房梁倒插在楼层正中,另一头砸破了楼下的窗棂。
那是顾宝石的房间,每次他半夜偷溜出门,要将屋内的灯打开,灯光从窗棂缝里钻出来,在院子里撒下形状繁杂的一道道光痕。
“死人……尸体呢?”我喃喃地请教专家张天民。
“大多数称不上是尸体,至少不是完整的人样了。”张天民吞了口唾沫,依旧没有重点的絮絮叨叨,“有很多就算没烧成灰,但整个都黏在地上捡都捡起来,完全没人样了,听说后来实在没办法,所以都铲在一起包了好几袋,像猪下水一样倒在卡车上,作孽啊!听说大多数连DNA鉴定都没法做,做了没人配对,算是灭……”
“他们被送到了哪里?”我不得不打断他的絮叨。
“有人样的不满十个,现在应该都冰在市殡仪馆里吧,都过十多天了,还没有人去领。”
“还有的呢?”我继续问。
“不知道了,具体情况要问警察。”他看了看我,“你是要找人吗?”
我摇头,不想找谁,因为不管看到谁的尸体,对我来说都没意义。
“找人也可以啊,不过你得要证明自己的身份。”张天民指着自己胸前的牌子,“你有身份证了吗,有身份证就好办。”
我有,只不过它恐怕帮不上忙了。
“如果没有,可以让学校开个身份证明,你在哪里上学啊?”他契而不休地提出解决方法。
我明白这个方法当然也不可行了,一个伪造的身份证,户籍地在南疆的“罗娆”是无法再踏进那个拼命考取的市级高中了。
想到这里,空白了很久的大脑才开始有诚意地胀痛起来。这个世界死了抚娘村的“罗娆”,那就不可以再出现一个能被这个世界承认的“罗娆”。
我恍然有些明白神灵的选择,到底是什么意思。
若这个真实世界里的罗娆死了,用不合逻辑的神秘力量塑骨出来的冒牌货还在这个世界里执着某个目标,岂不是可笑?
“有人来了,有人来了!”张天民乍呼着,扯起我的袖管要往后跑。但我甩开了他的手,站在原地并不动弹。
“唉唉唉,小姑娘你怎么了?”他尴尬地抹了把脸上的油汗,一连串地低叫着,“好像是警察啊,看见我们要问的,你怎么说呢?看看,你要怎么跟他们说呢?!”
这条冗长村道的另头出现两个高大魁梧的男人,他们持着对话机沿路指指点点,身着警察制服。
我瞥了张天民一眼,他又安静了,浮肿的双眼眯了半晌,沉重的表情又换成一幅浮夸的热络,急急地步向前去迎上那两个人。
“宋师兄,宋笑影师兄!”
他突然将瓷罐往我手里一塞,然后高举双手胡乱地挥着,带着不合时宜的亢奋,朝那两个男人连蹦带跑而去。
这种行为似乎是对我的一种暗示,或者是恰到时机的解放。
于是,我愣了几秒后转了方向撩开警戒条,飞快地蹿进顾宝石的家,跨过满地触目惊心的芜杂,熟门熟路地找到顾宝石塌了半堵墙的房间,我想自己需要在这块有些欢乐回忆的空间里,找到足以安心的庇护。
虽然此时,它已经全没了原来的模样。
原本有着穷山村难得一见的精致和奢华,自从第一个儿子淹死在村周的渠沟里后,顾村长将近五十岁才得到顾宝石,虽然始终傻笨瘦弱,但不能磨灭他拥有投胎为村长独子的幸运,他的名字担待了一切无言的沉重宠溺。
我蜷身在一堆保有精致本色的废墟中,背靠着只剩下已经碳化的床板,脚边堆满了因高温而迸碎的瓶瓶罐罐的碎片,精美的粗糙的都支离破碎,不复我熟悉过的原形。
但我依旧能用记忆描摩出一些,因为我用整个快乐无忧的童年跟顾宝石用它们收集抚娘村的点点滴滴,譬如春天的蝴蝶和秋天的叶脉,夏天的荧虫和冬季的鸟羽。
他用它们堆满了自己的房间,像只勤于储存的松鼠,在自己的窝洞里藏起所有成长的痕迹。他总抱怨自己长得太慢,而我比他大太多,让他无法跟上我执着于远离抚娘村的脚步。
我终于忍不住揉眼,渗出的液体有着令人惊讶的温度,难以想像它是从这具骨灰为底的身体里沁出的。
这是我第一次为抚娘村人的死亡哭泣,为自己最要好的童年朋友和所有欢乐的记忆。
路旁传来警察和张天民寒暄的声音,他们的说说笑笑逐渐在耳边远去,直到周围一片死寂。我终于放开自己压抑在喉咙里的恸哭,任眼泪肆无忌惮地在脸颊上奔涌。
为朋友,为失去的生活,为不知道以后不知该往哪里走的自己。
然后我就睡着了,等到被冻醒时,四周有着落寂的嚣闹,那是抚娘村惯常的虫鸣。
天,黑了。
我捏着自己麻木的手指,双腿一个伸展,将脚边那只骨灰罐“咣咣咣”地踢了出去。它在满是焦砾的地上没有滚多久就安静在伏停在地上。
一只小小的黑影在月光缓缓地移动。
我愣愣地瞧着,它在各种碎片里穿出穿进,直至攀爬到一片高高翘起的玻璃碎片上,反射的月光下将黑影的轮廓清晰地映入视网膜。
那是只斑点天牛,颈上还拴着一根长长的白棉线。
我咽了下口水,冰凉的掌心里渗出了薄薄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