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听了琼肜相问,南宫无恙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醒言闻言,侧脸看去,正见这小丫头听了回答,忽然拿手紧紧捂住自己盘中的糖果点心,警惕地说道:“可不许你来抢我的东西!”
“……”原来在千鸟崖那些平淡日子里,醒言往日发生的一些大事,都已讲给那个爱听故事的小妹妹听。而这个“一拳击退抢笛坏叔叔”的故事,正是小琼肜最爱听的段子之一。且不提桌前那南宫兄的一脸尴尬,再说醒言,此时夏姨正吩咐了楼中乐工,给这几位贵客奏乐佐酒。听得丝竹声响起,醒言朝乐池中看看,发现这些往日的旧搭档,倒是大都还在。于是听得这熟悉的丝竹乐曲响起,醒言一时技痒,便站起身来,走到乐工中去,取出玉笛神雪,和他们一起合奏起来。醒言和这班旧搭档配合倒是娴熟,只是这样一来,原本热闹非凡的妓楼大厅中,却顿时息了喧哗。那些来花月楼寻欢作乐的酒客,早已在交头接耳中知道少年身份,现在见他这位上清高人、朝廷命官亲自奏乐,与民同乐,顿时个个正襟危坐、神情严肃地欣赏起来。
只是见得这样,醒言觉得坏了客人兴致,倒反而有些索然无味。因此,为了不影响当年老东家的生意,醒言搁下送给楼中姐妹的几匹丝绸,便即告辞。
等出了花月楼,醒言又陪雪宜、琼肜去街中购买首饰衣物。现在这俩女孩儿,十分有钱,因为今早临出门时,醒言娘塞给她俩几锭白银,让她们给自己买几身绸料衣物,不要舍不得花费。有此举动,是因为虽然醒言娘只是寻常村妇,但心思十分细腻。观察了一两天,她已经看出,这两位在她心目中有如天仙的女孩儿,身上穿着的寻常衣物,还不如城里的姑娘小姐穿得华丽;而那琼肜小姑娘昨天穿的衣袄,背后还发现有两道缝补的针脚。恐怕,自己那孩儿,延续了自家贫门小户的一贯俭省习惯,平时不大舍得给她们花钱。这样一想,醒言娘顿时大为歉意,当即从首饰匣子中取出五十两白银,分给雪宜、琼肜花用。
说起来,此刻醒言的爹娘,比他们儿子还有钱。因为先前在郁林郡见到居盈,知道她身份,生性孝顺的少年,实在记挂家中父母生活,但自己又不知如何上奏,便少有地厚着面皮请居盈帮个忙,看能不能在合适时帮他“递个奏表”,请朝廷把他的俸禄不要发到上清宫,而是全转到饶州家中。当时见他这诚惶诚恐的样子,居盈倒觉得有趣,帮他“递个奏表”,那是少年想象不到她公主的威仪。在少年眼中看起来牵筋动骨的大事,在她眼里,只不过是随口一句话而已。
略去这些隐情。等到了第二天,醒言刚想着要在家中清闲一日,却忽听山道上一阵敲锣打鼓,嘈杂的脚步声顺风传来。听了响动,醒言忙赶出去看看,便看见一队人马打着饶州太守的旗号,正从山脚下朝他家赶来。
等到了他家石坪上,那些打头的差役放下四五口披红挂彩的礼箱,轿子里则钻出位穿着太守袍服的官员,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跟醒言打恭行礼。
见父母官来访,醒言不敢怠慢,赶紧请他进门,好茶好点心地招待。见有官员前来,醒言爹娘见礼之后,便去内屋回避。倒是琼肜、雪宜,不知这些官场规矩,仍旧立在一旁,看这位不速之客和堂主如何说话。自然,见了这俩仙子一样的人物,太守开场白便是一阵夸赞,直道醒言大有仙福。等客套过后,一阵闲谈,醒言才知道,饶州原来的姚太守,因为治内出了马蹄山这样的祥瑞,在今年初就升官到京城做事去了。而他临行前,跟这位新来的陶太守办理交接事宜时,偶然说起为官之道,便跟这位继任者好生叮嘱,说道如果想和他一样升官,便一定要侍候好马蹄山的张氏一家。
虽然这位前太守说得高深莫测,但看他后来一路高升,陶太守自然不敢不听他的话。这次醒言回来,刚到饶州城,他就得了手下线报。又听了手下幕僚的谋划,等了一日,估摸着这位张堂主已经见访过各位故旧,这才敢来马蹄山上拜访他这中散大夫。
一番谈话,不多久便到了饭时,醒言便留太守在家吃饭。见他挽留,陶太守稍稍推辞一下,也就欣然答应。当然,这也是先前幕僚的设计。一顿饭倒罢了,只是这样一来,他和这神秘张家的关系,便更进了一层。
等茶余饭后,又稍微客套几句,陶太守便告辞离去。于是醒言这返乡之后的山居生活,终于得了些清闲之时。
就这样悠悠然然地过了几日,这天傍晚,正是云霞满天,夕阳正好。带着琼肜、雪宜,去过山上马蹄别院和清河谈玄论道,刚回到家中,一转身却不见了琼肜。此时雪宜正去帮醒言娘做晚饭,醒言插不上手,便走出门来去寻琼肜,看她在什么地方玩耍。
出了家门,四下看看,又在石坪下的山路上走出几十步,便看到不远处一块面对着山脚平川的山石上,正坐着那位好动爱玩的小姑娘。琼肜这时背对着自己,端坐在青石上一动不动,就像尊雕塑一样。见得这样,醒言倒有些惊奇,便轻手轻脚走过去,想看看她在干吗。
等到了近处,醒言便发现,原本整日都很开心的小女娃,现在那张胖鼓鼓的脸蛋儿上,竟神色肃然,似乎遇到什么难题,微微低头,紧锁双眉,咕嘟着嘴唇,在凝神认真观看那两只缠结的小手。等再靠近些,醒言发现这小妹妹鬓角旁边的额头,竟沁出一大滴汗珠,在微拂的山风中挂在额头。
“呀!琼肜定然是遇到十分难解之事,我一定要帮她排解一下!”这般想着,醒言便放重了脚步,走了过去,又轻轻咳了一声,说道:“琼肜,在这儿干吗呢?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事情,可以让哥哥帮你吗?”“呀!是哥哥来了!”正在掰着手指头发愁的小女娃,见醒言到来显得十分高兴,赶紧举起手掌,朝他摇了摇,如出谷黄莺般清脆地说道:“哥哥来帮我算算!琼肜算了好多遍,可是都不对!”哦,原来是在做算术题。这些学习法术所需的术数算理,醒言教她识字之时,也顺便教过。
“是什么算术问题呀?”醒言觉着,这小妹妹也想不出什么高深难题来。即使不小心想出一个,对他这饱读闲书的四海堂主而言,还不手到擒来?正当醒言轻松自如地打着如意算盘,便听琼肜说道:
“是这样的,哥哥你也知道,这些天听那些大人说,你当了朝廷的大官,三妻四妾是不稀奇的。可是琼肜算来算去,却只能帮哥哥凑齐五个——公主姐姐、龙女姐姐、魔主姐姐、雪宜姐姐,还有琼肜小妹,数来数去也只有五个,凑不齐三妻四妾的七个!真是愁人哪……”
“……”不知怎么,当小妹妹认真地掰数手指头之时,那位原本气定神闲、泰然自得的四海堂主,额头却忽然冒出豆大的冷汗。等过了半晌,回过神来的少年才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这个,其实,好像有可能,或者又不是这么算的……”“哇!!”
刚刚红着脸说到一半,却不防那个小丫头,其实早就想着一个可怕的事实。听了醒言之言,立时掩口惊呼:
“不是加和,难道是倍乘?!那就要十二位——不要啊哥哥!那更难啊!!”“这……”
望着小女娃惊惶发愁的面容,醒言一时无言。
等过了良久,他才神色尴尬地跟懵懂小女孩儿小心翼翼地解说道:“琼肜,其实不是这样的。我指的是,若是鹣鲽情深、两情相悦,那就能伉俪同心,美满幸福,不在乎伴侣数目的……”“哦,这样啊……那哥哥告诉我,什么是鹣鲽,什么是伉俪啊?琼肜听不懂!”“这个嘛——”
醒言一乐,心道:“正是要你不懂!”嘴上却说:
“琼肜,这个非常高深,得等你再长大些说。”“呜!又是这句话!”“哥哥不要总把我当小孩子!”
琼肜嘟着嘴,小声抱怨。见小妹妹沉着脸不高兴,醒言赶紧转移话题:“呀!现在不早了,琼肜我们回去吧,省得你雪宜姐担心。”“好啊!——咦?”琼肜答应一声,却忽然不知又看到什么,便望着远处叫道:“哥哥你看!”
“什么?”
见琼肜惊奇,醒言赶紧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却见夕阳霞色中山石矗立、枝丫横斜,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异。却见小丫头嗯了一声,从半人多高的石头上轻盈跳下,然后蹦蹦跳跳地跑向刚才手指的方向,弯下身子,在一块山石下轻轻采摘一下,然后举着采来之物,满身披着红彤彤的夕霞,朝少年欢快地跑来。
“哥哥,你看!”“这朵花好不好看?我们拿回去送给雪宜姐,她一定喜欢!”“嗯……是很好看,琼肜真乖!”于是这兄妹俩便一个在前,一个在后,脚步欢快地朝那炊烟袅袅的村居跑去。
到了晚上,吃完晚饭,醒言娘便取出秋天收下的花生,放在筛中挑拣,为来年立夏前的播种挑选饱满的种粒。自然,饶是她再三推让,雪宜、琼肜仍是上前帮手,和她一起在灯下挑拣。而这花生选种,都要选两荚甚或三荚的花生果,于是,那琼肜偶尔碰到极为难得的三荚花生,便好像碰上天大的喜事,举着让那位在一旁看书的哥哥看。
“真的很神奇呀!”又赞过一遍,醒言看了看烛光下正认真挑种的少女,心中却油然升起些感慨:
“唉,往日在饶州城中,常做着梦,想着去闯荡天下,御剑江湖,去看看外面千奇百怪的世界。只是,等现在走过一回,却觉得这样平常悠淡的日子也蛮宝贵……”想到这儿,他不禁又想起前几天一次谈天中雪宜说过的话:
“堂主,你跟那个老树妖打,雪宜很怕……以后堂主再遇上草木妖精,一定要小心,因为像我们这样的草木精灵,若是真个抱了必死决心,把千百年不生不灭、轮转枯荣蓄积下来的精华,全都爆发出来,那力量很大……”
想到这话,醒言便忍不住一阵后怕。再看看眼前灯下这幅温馨的图画,还有女孩儿们嘴边眼角那晏晏的笑容,醒言便暗下了决心,想着以后再有什么师门任务,能推就推。什么成就大业,无尽荣光,都是虚话,还是和自己亲近之人,在山上好好颐养天年才对。
就在他这般想时,眼前那原本明亮的烛光,却忽然一暗,整个屋中顿时暗淡下来。见烛光暗淡,原本有些出神的少年,赶紧伸手拿了铜签,将烛灯重新剔亮。
流年似水,平淡的日子总是觉得过得很快。在醒言印象中,才只是忽忽过了几日,便已来到岁尾的年关。偶尔出了这四季长春的马蹄福地,醒言便看到那饶州城中,已经降下一场皑皑冬雪,到处都一片白茫茫。
“嗯,要过年了。”望着一朵晶莹的雪花在掌中慢慢融化,年轻的上清堂主便有些神思悠然:“瑞雪兆丰年,来年应该一切都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