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醒言与灵漪儿到达苍茫南海之时,已是夕阳西下,落日熔金。波光浩荡的海面上,好像跳荡着千万条金色的鳞鲤。此时海风浩荡,正吹得灵漪儿青丝拂面,吹得醒言青衫猎猎作响。
到了南海龙域,灵漪儿正要按下龙驾分波而入,却听“吧唧”几声,忽有一物从天而降,摔落在一旁的波涛中。
醒言、灵漪儿两人闻声看去,见那正在波浪中挣扎翻滚之人,却是位青帻赤衣的老者。在他旁边,则是两只硕大的水鸟,正肚皮朝天。看它们扁嘴宽蹼的样子,就像是两只体形放大的野鸭。见有人落水,醒言立马就要跳下海去救人。正要起身,却发觉身旁少女竟浑若无事,只顾在那儿捂嘴偷笑。见得她神情古怪,醒言知道有异,便也捺下性子静观其变。等嘻嬉笑过一阵之后,灵漪儿才开口向波涛中喊道:“流步老神仙,今儿你也来赴会了?”话音未落,忽见那个原本在波涛中狼狈挣扎的老者,突然弹身一跃,眨眼之间便挺立在他们车驾之前。待他刚刚立定,还未来得及答话,灵漪儿瞅瞅那两只巨型鸭兽,便接着好奇地发问:“流步仙,这俩水鸭儿是你的新坐骑?”听得灵漪儿这话,正在波浪尖上飘摇站立的赤衣仙人,脸上却有些尴尬。等定了定神,他才欢然回答:“不错,四渎龙女果然好眼力!这两只神鸟,确是本仙刚换的新坐骑。不过它们不是水鸭儿,而是唤作‘蛮蛮’。”刚说到这儿,那两只重又浮游海面的水鸟,便一先一后地“蛮蛮”叫了两声,似乎正在佐证它们主人的话。瞧着这两只善解人意的蛮蛮鸟,流步仙抚着颔下须髯,扬扬自得道:“哈哈,小公主你有所不知,这比翼而飞的蛮蛮鸟,很是难得,幸好让本仙赶在南海宴席之前找齐两只。就是配合还稍有些不娴熟,害得本仙人跌了个小小跟头。”听了这话,醒言留意打量了一下,才注意到流步仙口中的那两只蛮蛮鸟,竟都只有一翅一目。难怪,眼前这赤衣仙人说一定要找齐两只。
等流步仙呼喝起新坐骑,两足分踩入水而去,灵漪儿才告诉醒言,原来这流步仙也是个古怪仙人,虽然他最擅神行之术,却偏偏喜欢去驯化一些奇禽怪兽来代步。只不过,相对他瞬息千里的神行仙术而言,流步仙向以自负的驯兽之技,实在只是一般。依灵漪儿看来,就说这亲近兽鸟的程度,流步老仙就连小琼肜也不如。
就在灵漪儿说着这些神仙之间的琐碎事情时,醒言却还想着刚才那一目一翅的蛮蛮鸟,觉着真是乾坤之大,无奇不有。
遇上流步仙后不久,醒言与灵漪儿所乘的龙马之驷,也分开水波,向南海龙域的深处驶去。与在云空中相比,到了水中,车驾前那四匹龙马更是矫健如龙。还没等醒言看清四周景物,便忽见车前神驹猛然奔弋向前,将他们连人带车撞向前方一处透着蓝色光亮的气团。然后,只听得“哗”一声空鸣如在冥冥中响起,他们这驾车驷,便在千万朵散如飞花的亮蓝气泡包围中,撞入一处奇异所在——
“这就是南海龙宫。”
灵漪儿在耳旁吐气如兰,轻轻告说。听得此语,眼望着眼前璀丽延绵的贝阙珠宫,口鼻呼吸着似水非水似气非气的清霭,醒言仿佛又回到上回初入鄱阳泽底四渎龙宫的时候。而这时,他看到玉贝铺成的海底甬路边,那些瑞彩流芳的翠绿海藻叶上,清清柔柔,竟仿佛流动着一层淡月的光辉。见到这月华一样的光彩,醒言下意识地抬头望望上方。这一看,却让他猛然一惊。原来,此刻就在自己的头顶上方,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一片漆黑水色;相反地,在这离海面有万仞之遥的水底,却和尘世间一样,头顶上覆盖着一片广袤空明的淡蓝穹空。蓝色天穹中,也和人间一样,悬挂着一轮微白的月轮,正散射着柔柔的光辉。“莫非这水底的神宫仙阙,都建筑在另一个世界之中?”看了这海底的乾坤,醒言若有所思。不知不觉,他们便到了一处玉石牌楼前。到了此处,醒言看到牌楼前那排顶缀明珠的玉石柱上,系着不少古怪神兽,其中有些似虎似豹,正暴躁地蹦跳不已。到得此地,灵漪儿便同醒言下了龙车,将龙马放到旁边那片琪藻林中觅食,然后她便轻拽醒言衣袖,说道快要迟了,催他快行。于是在这样奇异的空间里,足不点地地飘忽向前,掠过不少相貌奇特的人物,不多一会儿,醒言便与灵漪儿来到一处珊瑚林掩映的白色宫阙前。
看那宫阙的式样,飞阁挑檐,好像和人间的殿堂没太大差别。只是那建筑的材料,不是琼砖便是贝瓦,让整个宫殿都流光熠熠,瑞气纷纷,照得周围的五彩珊瑚林,都好像涂上一层晶润的珍珠光彩。据灵漪儿说,这处白辉耀映的宫殿,便是今晚赏花宴游之所——灵蕊宫。
到了灵蕊宫外的珊瑚林旁,一直急急向前的四渎小龙女,却忽然停了下来,请醒言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她一番,查验一下她衣饰有何不妥。等验明无误后,这四渎公主才放心地和她同伴一起朝那灵蕊宫门款款行去。
入了贝阙之门,那门边迎客的妖鬟刚报了声“四渎公主灵漪儿到”,醒言便听到毫光晃目的宫殿内,立即响起一声大笑,然后便有一个男子的雄浑声音欣喜问道:
“是灵漪儿小妹来了吗?”话音未落,醒言便看到一个雪袍金甲的伟岸男子,正从宫厅之内朝他们走来。等他走到近前,醒言才看清这个威风凛凛的金甲神人,如按世间眼光来看,也就是将近三十的年纪,看相貌,长得颧骨高耸,隼目鹰鼻,凛凛有狠厉之气。虽然此人相貌并不英俊,但配合着高大的身形,却是不怒自威,流露出一股罕见的勃勃英气。站在此人面前,饶是醒言往日胆大,此刻也禁不住有些凛然之意。
只是,他身旁那位少女,却习以为常。见那男子迎来,却不直接答话,而是依礼略略侧身,福了一福,然后迎着那男子热切的目光,语气平和地答道:“原来是孟章水侯。请问祖龙爷爷最近身体可好?”“……咳咳!”
听了灵漪儿之言,那盛装而来的南海水侯却有些尴尬。略停顿一下,他才有些无奈地说道:
“灵漪儿妹妹啊,跟你说过多少回,你叫我爹爹祖龙伯伯就好。论辈分,他可是和你爹爹洞庭君一个辈分……”
听他这番话,再看这南海水侯的神态,醒言忍不住暗暗惊奇:想不到这威猛非常的南海龙神,在和自己同来的这个女孩儿面前,却变得这样温顺。言谈举止之间,竟还有几分进退失仪,似乎连说话都有些结结巴巴。见得眼前这情形,醒言这才想起来,好像灵漪儿曾跟他提过,说什么四海之内,谁不知她四渎龙女向来冷若冰霜,冷脸待人。以往每当她提起这个,醒言看看她半含娇嗔的俏脸,便依旧嬉皮笑脸,只当笑话来听。谁知,见了今日这排场,恐怕这丫头往日所言也是不虚。
正回想往事有些出神,忽听眼前水神有些迟疑地问道:“灵漪儿,不知这位是……”
“他啊!”听孟章问起醒言,灵漪儿忽然春风满面,嫣然笑答:
“他叫张醒言,是我水府附近的一个邻居,现在罗浮洞天的上清宫中修习道法,法力很是高强!”
“……”忽见眼前神女笑靥如花,秋波流转,水侯孟章一时看得痴了,倒忘了答话。过得片刻回过神来,回味一下,才知道眼前这剑眉星目的青衫少年,只不过是个修道的凡人。想到这点,孟章也顾不得和醒言见礼,便跟灵漪儿关切说道:
“妹妹怎么可以这样不当心?如果没有浮游将军护卫,万一路上遇上鬼魔怎么办?”听得孟章关心之语,灵漪儿却有些不愉,微嗔道:“哎,孟大哥太过虑了,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妖魔鬼怪!”虽然知道南海水域常遭烛幽鬼怪骚扰,但看着孟章在赏花宴中仍是一身戎装,灵漪儿便觉得有些怪诞。不过,听了她这样反讽,孟章却恍若不觉,内心里只顾为那声“孟大哥”而暗自欣喜不已。
正在这时,忽听厅角某处一阵骚动,似乎有人口角,灵漪儿便对眼前愣怔着的水侯说道:
“水侯大人,你别光顾在这儿说话,还是去招呼你的客人吧。”说完,她便和醒言一起,在宽广殿堂中找到一处玉案坐下。等安坐下来,他二人便注目朝那争执之处望去。
这一望,灵漪儿却脱口说道:
“呀,原来又是夫诸、鸣蛇吵架!——如果是我,便不会把他二人同时请来。”“呃?”
听灵漪儿这话说得古怪,醒言有些不解,便好奇问道:“夫诸、鸣蛇是什么神仙?为什么不能请他俩一起来?”见他疑惑,灵漪儿耐心解说:“醒言你不认识他们。这两人我知道,是一双死对头。那夫诸,本相是个长着四只角的白鹿,善能召唤大水;而那鸣蛇,则是条四翼白蛇,有致大旱的法力。”说到这儿,灵漪儿幽幽叹了口气:“唉!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俩本相都是白色,却为何一见面就像冤家一样吵架……”“咳咳!”虽然见闻不如灵漪儿广博,但听了她这声迷惑不解的幽幽叹息,醒言还是有些哭笑不得。
当然,这吵架的热闹他俩也没看得多久。等那威严的南海水侯一过去,这场莫名其妙的临时争吵便自动平息。
听了主人建议,那两位能召水致旱的冲动神仙,便都离开那个不约而同看中的风水宝座,到厅中重觅得相互远离的座位坐下。
闲言略过。等到了灵蕊宫中安坐下,醒言才知道,很不凑巧,以南海水侯的神力,竟也算错宫中那株五百年才开花一次的金海昙花期。原来,据孟章刚刚掐算,还要过得一两个时辰,那株金色的海昙花才会绽开。因此,灵蕊宫中的整个赏花筵席,也要推迟一两个时辰才开。
听说筵席要推迟,那些仙子神女也淡然处之。反正他们都是尝尽天下美味之辈,从无肚饿之虞,筵席晚开,也只是晚些享用南海龙宫的美味珍馐而已。
于是这大厅中,顿时热闹起来。应邀赴约的仙人们,听说时辰还早,便各个找到自己的交好神仙,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攀谈起来。自然,其中少不得流步仙高声大嗓地传授如何驯服神兽仙禽。而他身边,竟也聚着不少不知底细的好学仙人,在那儿虔心倾听。
见各样姿态不凡的仙子神人三五成群地交谈,初入其间的上清堂主自然竖起耳朵,希图能听到什么修仙炼道的良方。不过这样的倾听并不能太专心。他身边那女孩儿,几次谢绝南海水侯的邀请,只顾和他兴高采烈地交谈。
这样的闲谈并没持续多久。过了一会儿,便有几个仙姿艳逸的女神过来,呼灵漪儿过去一同探讨重要事宜。虽然,眼光敏锐的少年看到那几个庄重仙子的手中,只不过藏着几个品式奇特的饰物,但听得灵漪儿问他意见,他便也点头答允。
见他无甚异议,灵漪儿便离案而去。虽然,那些姐妹也不会有什么重要事情相谈,但隔了这么久,也有些想念,一起叙叙话儿也好。等她加入到那群绫带飘舞的仙子之中,灵漪儿才发现,姐妹们的第一个议题,竟是拷问她和那个少年到底是什么关系。
略去这些神女的玩笑闲话不提。醒言坐在厅角的玉石桌案旁,旁观灵漪儿和那几个神仙女子的交谈,才知道她们毕竟不同凡人,便只是谑笑之时,也自有一股端庄静穆的神气。
“嗯,在我见过的女孩儿中,大概也只有居盈、琼肜、雪宜,才有这样的神气……”另外,也只有当灵漪儿走到一群容仪仙婉的仙子之间,醒言才发觉,原来这四渎小龙女,竟真个好看!置身在那些美貌仙女之中,灵漪儿也仍然是秀色出群。这么一看,也难怪那位南海水侯会偷偷命人画她的挂像。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静坐一隅,过了一阵他就觉得有些无聊。于是,又等了一会儿,醒言便站起身来,想去灵蕊宫外的那片珊瑚林中四处走走,看看海景。走出了贝阙宫门,来到旁边那片流光耀彩的珊瑚林中,醒言便在其中信步闲踱起来。就这样在淡蓝清霭中随意闲走,看着那些在空明中漂浮展动的海藻,不知不觉中,他便已走出好远。等看完珊瑚丛中一朵晶莹的花朵,醒言记起时间似乎已过去大半。只是,等他直起身来,在海树林中转了几圈,这才猛然发觉,他迷路了……不过,幸好自己会那瞬水之术,即使在这海底奇异的气息中也能漂移自如。于是醒言便跳到珊瑚林上空,朝着那散发明亮毫光之处迅速漂游而去。
只可惜,等他到了那处明亮的所在,却发现只不过是一处布满海苔的珊瑚礁岩旁,有一个大如床席的珠蚌,壳中珠大如拳,白光灿然如银。等他走到近前,那只千年珠蚌便遽然闭合,顿时周围又是一片黯然。
如此几次三番,不知不觉中,这初入南海龙域的少年已离灵蕊宫越来越远。
正心急如焚地寻路之时,醒言忽见前方又有一毫光毕现之处,似是灵蕊琼宫之所,于是便赶紧拈着瞬水诀,一头朝那处冲了过去。
只是,等他法诀施展完毕立定身形,他这才发现,自己已到了一个宛如梦幻的陌生之处。
而这时,在这片四围山环如屏的入口之处,有两个直立的雪色巨蚌,忽然同时开启。洁白如雪的蚌壳中,各有一位执剑女子,正相对而视。过得片刻,其中那个绿衣蚌女,疑惑地对同伴问道:
“姐姐,你刚才有没有感应到,是不是有什么人闯入了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