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那些威震南海的水族神军又结阵施法,兴起大雨,只见一时间天风扬厉,神雨滂沱,远处那几座原本静默的海上浮城,这时也一起发威,从那黑黝黝的巨大轮廓中飞出千百道闪电惊雷,将苍茫夜空照耀得如同白天降临。又有浮城喷射出吞吐万丈的暗红神火,和那些窜若龙蛇的雷电混在一起,将这风雨如晦的海域夜空切割成一块块奇怪的图形。而那些水族军将,趁着风雨,乘着海涛或停滞或奔驰,远望去有如白虹贯日,正是那:
天声起兮勇士厉,云飞扬兮雨淋漓;云为车兮风为马,电在眉兮雷在鼻。
而在这时,正当醒言看得心动神摇之时,那些往来疾驰的龙族神兵,又重新按着袍色结阵如龙,在醒言与水侯站立的千尺波涛前星流霆奔般飙驰而过,口中有节奏地大声呼喝着:
“水侯!水侯!水侯!——”这千万人众声一同的欢呼,刹那间盖过了声震百里的灵鼍神鼓,轰轰隆隆地回荡于万里海疆上的云空,直震得万顷的海波应声鼓荡,激起波涛如雪。听得麾下军将向自己欢呼,南海水侯孟章仍是一脸肃然,傲立潮头,朝下面奔驰而过的龙马神军傲然相看,正有一番说不出的威严神采。
而在这时,那东天的朝阳正从海隅汤泉中挣出,将东边的海面天空染上橘红的霞彩。从醒言这边看去,水侯孟章身边天风激荡,袍袖飘摇,再被身后璀璨的霞光一衬,正是神光倜傥威仪非常。
这时候,这位傲立霞光潮头的水侯龙将,忽然转过身来,对那位在自己阴影中显得脸色苍白的少年突然说道:
“张堂主——这是因为灵漪儿!”“呃?”
正醉心于这样宏大神丽的南海阅军之中的少年,突然听到水侯没头没脑说出这句话,正是万般莫名其妙,不知道他想说啥。正要问话,却听那水侯朗声告道:
“张堂主,你我都是大好男儿,不必效那小女子隐晦说话。今日我有一言,正要跟你明白告知!”
孟章理直气壮,侃侃而谈:“今日我来请你一同阅军,也是想要让你知道,如果真为她好——那四渎公主灵漪儿,便该让她和我在一起!”
见孟章突然说出这话,醒言一脸愕然,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君侯此言指的是……”
“张堂主问得好——”这位久居上位的骄傲龙神,听少年接话问起,便毫不掩饰地直言说道:“不瞒张堂主,前几日我曾去四渎水府,因那洞庭君要谢我助兵之事。以前我也曾去过四渎,与阖府上下都交好,特别是那公主灵漪儿,更是说话投机。只是那几日里,与灵漪儿妹说话,她却总是提起你。”
提到灵漪儿,这威严的水神说话便不再那么简洁:“虽然灵漪儿妹,那几天和我说话还是和往常一样,言笑无忌。但不知怎么,每次说着说着,她就会不自觉地提到你,总是喜欢把你提出来跟我相比——”说到这儿,孟章神色已变得冷峻如石,挥起神铠覆盖的手臂,戟指着下方波涛中奔腾不歇的龙军旗鼓,然后两眼直视少年,倒仿佛刚才“相比”之事是他说起。只听尊贵无比的水侯,正对着不知所措的少年傲然说道:
“要跟我相比?你看这眼前的万千气象,便是我南海神侯的威仪!”他又指向东边初升的旭日朝阳,慨然而谈:“想张堂主,整日就在烟尘里奔波忙碌吧?我不同。我每日晨起,望朝日将出于东海,便抚浪驱涛,揽辔高翔,或开瑶席,斟饮桂浆,或布鼓竽,听丹凤鸣阳。若酣然而醉,无事聊赖,便直上空桑,执箭操弧,仰射天狼——试问张堂主,你每日可能这样?”
不待醒言回答,高傲的龙神又说道:“而那四渎公主灵漪儿,乃我四海龙族娇绝之女,丽名远播,神采纷华,行动间云襟霞袂,衣采芳华;呼吸的是沆瀣之朝霞,餐食的是芝英之琼华——这样的水族神姝,正当配我族神勇男儿!”
说到这儿,水侯孟章凛然自夸:“我孟章,南海祖龙三太子,终年与烛幽鬼方的妖鬼邪魔争战,积数百年之功将它们逼入海角深处,不敢出来虐,正是功勋卓著,威服四方。非我自夸,即使放眼龙族,也只有我孟章才与灵妹最为相配。”
“而张堂主,请恕我直言,即使灵妹小儿女家情怀,对你这凡人有了些好感,那最后也绝不会和你结成婚配。阁下也是达人,也知那神人阻隔,有若天渊之别!”
说到这儿,一直气势凛然的南海神侯,忽然和缓下语气,跟眼前神情踯躅的少年说道:
“不瞒张堂主,其实我与灵漪儿妹相交已久,也倾心已久。还在她幼年时,自打我第一眼望见她,就知道我今生非她不娶。纵使我孟章英雄盖世,那又如何?也只有我灵妹才是良匹。若我与她成婚,过的便是神侣生涯——你可知什么是神侣生涯?”
说到这儿,孟章脸上熠熠放光:“我等神仙眷侣,若闲时,则南游于罔良之野,北息乎沉墨之乡,西穷于窅冥之地,东看那濛之光!”说到这儿,孟章话音一转:
“而灵妹若真跟了你,则不免彷徨于穷僻之乡,厕身于泽谷之间……”到得此时,南海水侯这几天一直憋在心里的话,终于全部说完。而今日他这场阅军,本来也是可有可无,只是因为前几天在四渎水府感觉出苗头有些不对,才想到用这办法,让这凡间少年息了那根本不可能的非分之想。
这高傲无俦的南海水侯,是真的喜欢那“雪笛灵漪儿”!因为双方身份悬殊,刚才孟章这一席话说得气势凌人,毫不顾忌。而这时,他面前那位一直恭敬倾听的少年,脸上初时震惊的神色已渐渐退去,现在已换上一副让人捉摸不定的表情。只是,虽然表面上从容淡定,但内心里,醒言却忽然觉得心胸间哪处有些生生发疼。
定了定神,望了望四下旌旗招展的雄壮军伍,醒言便朝眼前尊贵的龙神水侯躬身一揖,说道:
“君侯在上,方才闻听君侯之言,果然句句珠玑;小子这番回去,定当字字斟酌。”说到这儿,他便话音一转,毕恭毕敬地恳道:“水侯在上,今日小子已目睹过南海军仪,果然强盛无匹。既已览过,小子现在便欲告辞,也好回去宣扬南海无上的威仪。”“好!”
水侯孟章此时神色又复冷峻,说话也是一字千钧。应过醒言,他便要叫来穿云楼船相送,但醒言却说不必。谢他好意之后,醒言说自己带那两个女孩儿水遁回去便行。当下孟章便应了,跟他挥手而别,注目着他们在一片霞波中辟开一条白线,朝西北方向迅疾而行。
“水侯大人!”
正注目间,忽有一鹤发云氅的老者从浪底翻出,飞立到孟章跟前,打个问讯说道:“此事已谐。依老神看,有了水侯大人方才这番入情入理的解说,那个凡人小子便该知难而退了。”
这位神气清朗的老神,名为龙灵子,正是水侯孟章的谋臣。他这番话虽然说得清淡,却是在跟自己的水侯道贺。只是,听了龙灵子之言,方才一直气势凛然的水侯龙神却久未答言。见他沉默,那龙灵子又说道:“依老神暗中看,方才那少年诸般言行,谦恭有礼,卑屈畏缩,应该不是那不知进退之徒。”
听他这话说完,一直静默的孟章水侯,却忽然慢慢转过脸去,望着东天上红亮的朝阳,静看一阵,然后猛然转过脸来,说道:
“不!”
“他和我一样,是个骄傲的人。”
说罢,便转过脸去,专心看东天沧海之上的日出,不再答言。此时,那东天上旭日初升,正是霞光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