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了老少龙神,醒言也和雪宜、琼肜慢慢沿江行去。一路走时,猛想一想,醒言忽觉得挺有趣;想不到前后才短短两年的辰光,自己竟和邻里乡亲们诚惶诚恐供奉的鄱阳龙神,有了这样的交情,关系变得如此亲密。平时还不觉得如何,猛可间跳出来一想,却觉得此事是如此神奇。
现在,他已从那位老龙君口中大概得知了走失水精的消息,但他却不急着往那处赶去。
在最近短短几天中,醒言和跟在自己身边的这俩女孩儿,已经历过好几番惊心动魄,几近于生离死别;虽然最后都化险为夷,但心底还是受了好些触动。因此,自离了长江入海口的通州境内,他便和琼肜、雪宜沿着江北缓缓而行,一路闲看沿途的风光,并不着急。过了两三天,他们便来到了典歌辞章中常见的竹西佳处扬州城。这一回,醒言已打定主意要带琼肜、雪宜在这扬州城中好好游玩,算是对这俩女孩儿跟着自己一路奔波冒险的小小补偿。
眼前这座扬州城,醒言几人还是头一回来。他们这一路都是西向而行,快到扬州东门时,特地去了一趟东郊外的送子娘娘庙,在庙中祭拜一回。
上一次,龙女灵漪儿曾在这庙中做了手脚,打碎娘娘金身取走藏匿其中的黑魔盔甲。不过看来此地富庶,等醒言到了庙中拜祭时,留意一看,发现庙中的送子娘娘像早已重塑金身,浑身抹金涂银,在四周香烛的映照下华光灿然,直晃人眼。
见到这情形,原本怀着些鬼胎的少年心下大安,跪倒在蒲团上无比虔诚地祷祝,只求娘娘不要见怪。
在他跪拜时,那琼肜也跟以往一样,学着哥哥模样舞舞拜拜,一边拜,一边还嫩声嫩气地说话,说是恳求送子娘娘保佑云云——她这话,只不过是跟旁边那些求神赐子的妇人鹦鹉学舌,自己也不知道在说啥;但庙中其他人一听,却个个侧目,满面惊奇!并且这些惊奇的目光,大部分都落在小妹妹身旁那个瞑目嗫嚅的清俊少年身上。这些善男信女现在都在心中愤愤想道:
“嗟!这才许大年纪?便要来跟我们抢娘娘赐下的子嗣!”
见得这情形,知道些世情常理的梅花仙魂寇雪宜,直臊得红霞扑面,手足无措——是要替堂主辩解,还是要告诉小妹所言不宜?这难题直逼得冰清玉洁的女子脸晕红潮,愣在那儿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过这一番尴尬,那位只顾闭目虔诚忏悔祝福的少年却毫不知情。祷祝完毕,醒言便从蒲团上一下子站起,抬手微一示意,招呼雪宜、琼肜一起离开神堂。而在跨出这间香烟缭绕的庙宇时,这位道门少年堂主还在嘀咕:
“嗯,这大地方的人果然不一样,一下子便看出我是外乡人——否则,也没那么多人一直看我。”
赞得两句,便牵了琼肜小手,和雪宜一起朝扬州城方向扬长而去。
此时的扬州,地处淮海之地,上应牵牛分野,是当时天下少有的大州郡。传说在大禹治水,平复了天下水土之后,这中土大地便有了九州之说,而扬州正是其中之一。周成王时曾制《禹贡》一书,说“东南曰扬州”,当然此时的天下地理,东南早到了岭南交州南海一带。原本古时的东南之地扬州,渐渐已成了天下东部的中心。
如果说方才这些只是以前在典籍中看到,没有什么具体的印象,但等醒言几人真来到扬州城中时,才切实体会到,这九省通衢、通江达海的扬州,比原先想象的还要繁华十倍!
虽然现在已到了九月下旬,城中已是秋高气爽、黄叶飘零,但那些街市却丝毫不见冷清,往来人烟如织。而热络叫卖的商贩摊位上,竟然四时的瓜果菱藕一应俱全,也不知他们如何天南海北地运来。扬州,其名便取扬波之意,城中果然多水,河汊纵横交错,往来舟楫如梭。那些穿行的舟船,常和岸边青石街道上的马车并肩而行,互争先后,直看得醒言目瞪口呆。
这一路观瞧,直把醒言三人瞧得眼花缭乱,走了大半时辰竟忘了停下来购买一分一厘的货物。这一番盛景,真应了那句“市上藕菱多似米,城中烟水胜如山”!
在街上身不由己地走动,他们又突然被一阵人流冲得避到街市一旁,然后就见数十人鼓噪飞奔而过。也不知道他们吆五喝六地说了啥,醒言身边这些行人就突然也跟着大声欢呼起来。可怜醒言三人,被挤在街边一角,袍歪袖皱,呼吸艰难,耳膜更是被震得嗡嗡响,却始终没搞明白刚才究竟发生了啥。
等人流稍散,醒言扯住旁边那位和蔼老翁一问,才知道刚才耀武扬威招摇过市的,并不是什么达官贵人、将军校尉出巡,而是扬州城中蟋蟀大赛,刚刚决出了冠军头名。刚刚接受众人欢呼的其实只不过是那只冠军蟋蟀。那蟋蟀得胜后便被收入白玉盘中的海柟盒,再披上红绸插上金花,号为“蟋将军”,然后被他的主人当宝贝捧着绕市而行,夸耀上好半天。
听了老翁之言,再听说这斗蟋蟀胜负之资,动辄便是成百上千两纹银,则饶是醒言近两年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也不禁一时目瞪口呆,半晌都没了语言——上千两纹银?在自己家乡,只要六七两纹银,就足够一家老小过活一整年!
“唉,原以为饶州已经十分繁华,没想到和扬州一比,还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这样一边感慨一边观赏街景,感觉才没过多会儿,日头竟已快落了下去。看看偏西的日头,一直只顾贪看的少年才觉得腹中有些饥馁。游玩这大半天,受了这奢华气氛的影响,本就准备好好犒劳一下雪宜、琼肜的少年,咬了咬牙,就去城西北郊的瘦西湖边,寻了一家名为“醉香楼”的气派酒楼,准备好好大吃一顿。
当然,一贯考虑周详的四海堂主,在登上这座豪华酒楼前,没忘记跟酒楼门口的小厮打听清楚这酒楼的大概价钱。虽然他这小心谨慎,在扬州人眼里颇有些土气,但守门的那个后生小厮,却丝毫没敢轻视,因为眼前这三人,虽然衣着寻常,但不是剑眉星目便是清丽脱俗,显然不是常人。因此他把那酒菜价码,也报得格外老实,生怕一不小心惹上什么微服出游的王孙公子。也许是城中货品丰富,又或是附近酒楼林立,竞争激烈,因此这家门面阔气的醉香楼,酒菜价钱也大概在醒言的预想中。
此时夕阳还未下山,酒楼上食客并不多。登上二楼,醒言便挑了一个窗边的位置,招呼着雪宜、琼肜一起坐下。坐在这窗边,正好可以观看湖景,看夕阳下那一湖烟水,曲曲折折地朝暮烟中延去。
坐了下来,便开始点菜。虽然立意豪奢,但毕竟简朴惯了,醒言还是点了三碗价位适中的高汤银丝挂面。当然,这醉香楼招牌菜之一的高汤银丝面,和普通的汤面并不同:一碗细如柳丝的玉白面线上,又覆有喷香扑鼻的汤头,其中有鸡皮、鸡翅、杂碎、鲿鱼、河鲀、火腿、蟹黄,数样大鲜之物混杂一处,浓浓熬成香稠的汤头,浇在银丝细面上,那鲜美香醇的滋味,已不是言语可以描绘的。
当醒言点过面食,又借故离席,追上那个店小二,嘱他在二女面中加上鲨翅、江珧柱——菜单上他看得分明,有了这两样难得的海鲜之物提点,那汤面滋味完全不同;而只有加了这两样海鲜的高汤面,才被真正称作醉香楼的招牌菜。当然这样一来,每份面就要贵上半两纹银。醒言已经想过,这些可能都只是店家的噱头,让琼肜、雪宜尝尝鲜便是,自己那份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