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晒晒黄沙梁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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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晒晒黄沙梁的太阳(1988-1993)(3)

千百年我们从不知道

上去走走

梦中我遇到了更加沉重的事物

在它面前我们都像尘屑一样

轻飘起来

最后我们都飘到不知道的地方

落下时比我们更轻的事物

又飘浮起来

看守庄稼的人

看守庄稼的人

深藏草中整个秋天听庄稼走动

地一块一块腾空

秋天的路上尘埃不动

一头忍辱负重的牛

比人走得更静

一群羊苍茫地走向

恍惚过去年月的某一代人

辽远旷野上它们脚步深沉

搬运天空

偶尔喊叫两声

听上去全是草的声音

久了再听唯有风声

草返身涌回时

看守庄稼的那人

草草卧荒入梦

金黄的草籽落在身上

一片寂静喧哗回到一个人的心里

就像粮食和人

很累很累回到家中

荒野深处

唯剩农人暗自生长的声音

一阵阵一阵阵

大得吓人

好天气

我们等错地方年月轮回中

一些好天气飘移到远处

久期的那场雨落在

百里外的一片戈壁

千年荒滩一夜间草木葱郁

环村的粮食却枯了

我们还回到以前住旧的房子

穿好棉鞋再议一议

再想一想那时

大片绿麦生长在雪地

十二月的寒气中谁封门远去

姓氏破损

名字的笔画被雨锈蚀

我们吃过早饭

看见很多人匆忙上路

牛车装满木器人着单衣

向南向北结果全步入冬季

离村庄很远的一场雨

下了很多年已经没有湿意

我们错守在村庄

家中无书一年年吃错谷米

长成现在这个样子

靠牢固不变的姓氏

面朝黄土

却总能在不远的一条路上

和另一茬粮食迎面而遇

好种子

好种子在我们的胃里

一茬一茬生长粮食

好种子遗落荒地

那是五谷之外的

另一种谷子

饱含我们缺乏的所有素质

在荒野的石头间

静静黄熟

爱人秋天了我们好赖留下些种子

我们就一小块地

好好种几年趁有力气

我们喜爱的作物

帮它们收藏好种子

若是我们忘记了播种

明年的原野上

又要少了几样作物

面孔模糊的一些人

我睡着的时候你们

把我抱到另一个村庄

你们一路掩埋脚印

移动多云的天空

在我四周洒满陈年麦种

起一个陌生的名字等我醒来

你们是谁呢

那一年我在面北的房间

梦见我长大衣衫破烂

站在远离家乡的路上

向遇见的每一个人借钱

那一年你们捡拾我身边的麦穗

低低地说着话

我没有觉醒

你们一生的操劳都这样小声

也没有更多尘土扬起来

弥漫上空

多少年多少村庄淹没在草中

我寻找回家的路

在田野上看见你们生存过的痕迹

一些瓦片一些零碎的哭笑声

和留在空气里的粗糙细纹

我没有亲人

但我时时感觉到

面孔模糊的一些人

仍在我周围某一块地里

愈加小声地劳动着

再不惊动我

再不会拾起头来喊我一声

夜里独自醒来

感觉妻子轻细的鼻息

极远仿佛床无边无际

仿佛我们之间隔着

多少个年代的麦地

我坐起身

月光里妻子金黄的睡体像

横放在田野尽头的最后一捆麦子

不知不觉中

她芬芳饱满的前半世

已均匀地摊在

我不平坦的麦场上了

另一个时辰当我熟睡时

妻子是否也在一样朦胧的月光中

视我筋骨分明的躯体为

一截硬硬沉沉的

石磙子

粮食是一种势力

人们逃荒去了

大片大片的粮食

在家乡黄熟

村庄空无一人

粮食饥饿的喊声遍布四野

远处一大群人围住一粒粮食

多么陌生的一粒粮食

四周空麻袋遍地

可以看清麻袋上的破洞

人们饥饿的眼睛

追忆:粮食漏在一条路上

路被人走远

一条黄金大道

再也看不见

人们开始抖空麻袋

人们烧大堆的麻袋取暖

空气中弥漫起粮食的味道

人群骚动起来

人群看上去很旧了

人群稠稠密密像哪一年的粮食

一阵风刮过

人群好像长了一截子

逃荒路上

人群被粮食追赶

粮食无边无际围过来

人群朝荒凉处奔逃

穿过四季

看见一茬又一茬粮食

更加稠密地挡住去路

人群转头往回跑

粮食把人们逼到贫困深处

人们被迫拿起镰刀铁锄

劳动重新开始了

一部分人在路上

被粮食消化掉

其余的人们回到村庄

消化剩余的粮食

大野空寂

苍茫天地间只剩

人和粮食

茫然对峙

我未经历的一年

这一年我在别处一样遇到麦熟

一样地受着苦想到可以放下的

一两件小事到头来还是

把一生中的一年拖到遥远

一个人离家多久

才能把外面的事情彻底干完

一个人来到黄沙梁

看见熟悉的人还活着

姑娘们依旧美丽年轻

他会以为自己来得不晚

而在这个村庄眼里你已晚来多少年

多少事开始又结束

一朵叫刘二的云飘向天边

经年不散一场叫韩三的黄风

一刮五十三年昏天暗地

离开的时候我想

无论我在哪一年重新出现

我都会扛一把锨

轻松自若地回到人们中间

事实上一些年月使我

再无法走到他们跟前

当生命在另一时空完整再现

我看到的仍旧是

人在岁月中的无助和孤单

——那个下午

世界上有些地方在下雨

有些地方正是冬天冰雪封门

而在黄沙梁一群一群的人

正靠着土墙根晒太阳

暖暖暖暖的太阳

公平地照着每个人的太阳

我身穿新衣裳骨头苍凉

我不敢和他们比幸福

比快乐无忧的时光

这一生中我比他们少晒了多少下午的温暖阳光

粮食列队回来

我看见有一批粮食

随渐渐暖和的日子走了

它们繁茂的枝叶汹涌向上

远远地挡住太阳

另一批粮食和我们

留在村庄

平淡地等日子回来

无边黑暗的麦子

深隐土地村庄阴影密布

就剩下我们了兄弟

命里从未被照亮的远处

模糊地长着什么呢

七月之末我看见粮食的骨头

一堆一堆遍布田野

道路开阔似乎一生的活

都结束了

我们落荒而坐

远远看见去年冬天的一堆大火

仍在沙梁上熊熊燃烧

它的火光夜夜映红村庄

庄稼站在大雪中

叶子翠绿花朵金黄

我们一生一世的粮食

永远在远路上被果实拖累

脊背随天空弯向远方

每年每年风将落叶刮回到村庄

我们满含热泪

闻见粮食的味道

一阵阵飘来饥饿和贫穷

被染得金黄

比我们更加饥饿的粮食

那一年五谷列队回来

一个个断头缺臂

它们把花开败在路上

果实丢在远处

兄弟剩在村里的暖日子

一天天放凉了

我们拿什么抚慰粮食

比我们更加饥饿的粮食

拥挤在路上田野空旷

十二月的村庄里我们

梳理零乱的枝叶

腾开路

另一年里五谷匆忙远行

细密如雨的脚步声

踩过村子

那时干草丛中稀疏的农人

形容孤僻

收拾哪一年的荒地

挥镰中面黄肌瘦的日子

一片片倒了

我们给谁守着村庄

一页页打开农历

看见二十四个节气上

从容静候着的五谷

我们从来只见过

它们昨天的长势

五谷枯荣无度

成群结队流浪在我们一生里

背影繁茂模糊

留在过去的一个村庄

人们在另外的年月劳忙

头顶尘土飞扬

一片一片的麦地陷入以往

小英我们留在过去的

低矮村庄扶直倒伏的炊烟

就像扶直庄稼一样

牛羊的影子在田地间浮想

年代阴暗的界线上我们打好木桩

阳光不太多时

我就一个人坐在屋顶

看你在干净的水流旁浣洗衣裳

四野的青草

静静地忘掉了生长

小英我们晚几年离开村庄

天尚未冷水还不凉

消失的事物在暗中反光

并向更远的将来

深刻印象

一点余温中我们暂吃陈粮

等路上尘土飞扬

远远地我们点亮炉火

人们黑暗的背后

多少年前的麦子

还在遍野里为谁扬花

土路不断房子一间未塌

我们扔在荒草中的马

自己收拾好骨架

过去的力气重回到肩胛

隔世情语

多少年后我自己就是一座村庄了

几十幢空房子为你

腾空的几十年岁月耸立荒野

一生中最穷困的那些年

最富裕的那些年都过去了

流水返回高处风雨停歇

生命晚期的我

住在暮色已深的村西头

一个孤独的守望者

你的到来使我寂静一生中尘土又起

仿佛一个巨大商队

正经过我行将荒弃的一世

年轻时我梦想

在你柔美一生中种满麦子

我一个人的麦子无边无际

一生中每一天我都提镰走向你

多少年来我拿起又放下

多少大事

就像一株草最后把开花的愿望枯回根部

多少年后注定

有一次无言相遇

荒野朝天月光铺地

久远的歌声响起青春回来

身体娇小的你

靠在我空茫一生的最后角落

像一句隔世情语

多少年我珍藏的东西一一变质

多少年荒草淹没世路

你去了哪里我等来衰老的自己

孤守家园

多少年岁月是一片

无法逾越的苍茫地域

离你很近时我会恍然觉出

我们各自在各自的一生里

一生和一生之间相距百里千里

而在我多少年的梦中

你激情纷呈的岁月

正向我涌卷而来

将我沧桑的一世覆盖

来世之路:夜班车伊宁一沙湾

永远不动的云朵下

人一页页飘逝

泥屋斜筑的村头是

一处永恒场景

记住它就记住了来世

对于你们这个时辰可能还早

那天我一回头伊犁街上的草老深了

天色黄昏长途车

到处招喊着要转世的人

草一样长荒长野的人

没有名字的人

此一趟车只运走你们匆忙的腿

手和空空衣饰

此一趟车天黑前哨然上路

载运你们身体的彼一趟车

去了世界的另一地

载运你们心肺的那辆车

中途颠簸

你们来世注定是孤独的

你们行动意义在世界的另一地

你们爱找不到器物

往前爬啊黑暗的精子

谁兴奋播撒的千万粒中的一粒

最后的一粒

我终生赶去的阴森之域

没有卵子

午夜车过三台

两个陌生人下车

漆黑的脸更陌生了

有孤狼嚎有冥界的匠人

在乱坟岗挑选骨头

埋在人间永不腐败的骨头

可做脊梁的骨头

仓皇来世的人流中

这种骨头稀少了

你说让我过河你是谁

你说水不深别脱裤子

我踩着河底死亡的大树

我以为岸会很高的

比水还低的房子

你没说是谁的家我一眼就认出了

比水还低的房子

拴在门口的黑狗成一堆灰了

比水还低的房子

我的腿在梦中

跑老了一个人的梦比他

一世的功名还沉一个人梦中赶车

一个人在梦中被车追赶

一个人恍睡恍醒间车过了站

离家越来越远

一个人半夜醒来

发觉车朝回去的方向反走

一个湾叉一个湾

我朝地深处走

拨开密密麻麻的根

在埋得很深的石头上

我看见先人正和谁下棋

我是被吃掉的一个子

倒在对手一边默默观阵

有时也抬起头

看看祖先脸上的表情

冯四爹说一个思想深刻的人

死后应当暴尸荒野

应当砸开他的骨头看看

我想过多少深远大事

我一生的思想远不及

人们埋葬我的深度

忽然觉得这地方那么熟悉

那些穿布褂的人

停住不动的车尘土

路两旁兄弟般紧挨着的大小饭铺

掌勺的师傅笑问我你来了

从他熟悉的眼神中我知道

我曾来过多少次

就在附近的一间房子里

我肯定生活过多少年娶妻荫子

我记住这地方的名字清水河

我将回到漫长世间审问自己

一直走去我会遇见

前世漏割的三五株玉米

沙包背后黄土涌门的土屋里

爱过的女人还怀着我的孩子

前世我栽歪的一棵树

仍旧歪长在村里

你们平静的空气里突然

多了一个人的呼吸

烫土没膝的土路上出现

陌生人的脚步他奇怪的走法仿佛

久未来人世

在你们谈论收成

憧憬美好前景的时候

走完你们一生的那个人

就坐在中间一声不吭

天黑黑一车人下来撒尿

一回头车不见了

卸在无穷荒野中的一车人

陌生的一车人

忘掉各自的地址我们

找一条共同之径忘掉家

亲人的名字

我们在荒野上相爱繁衍子孙

冥冥中的子孙

会沿那条亘古不变的荒路

找到我们

久远年月的我瘦弱贫穷

卖掉五十岁以后的所有早晨

马厩和马厩上面的天空

那时候业已陈旧

还有更陈旧的生死离散还有爱情

我把剩下的黄昏带到路上

名字扔进草中

当我不呼吸了我还会卖掉

本该由我呼吸的一缕空气

从每个春天的阳光中

抽掉照我的那一份

十一

隔了多少年那道菜终于凉了

多少年后这瓶酒再没有味道

爱过的人剩下一垛年龄

多么荒凉的一顿饭

在这路边黑暗的泥土小店

最终我消化不掉的

你的名字你的漂泊世间的身体

我爱过的地方在另一世我还会清楚地想起

十二

你是谁让我耗尽一生积蓄

在这个世界的荒凉车站等你

你是谁这么晚上路

我守候的站台黄沙起伏

百年的树木一堆堆腐朽成灰

还像生前的样子你别碰它们

无边荒寂中有一架孤椅

所有道路深埋沙子

所有的车马深埋沙子

我们豪华的婚房深埋沙子

你走来时千万轻点

我为你强撑百年的枯骨

一听见脚步声就塌了

一闻见你的呼吸便风化成土

十三

黑暗旅途中我一个人的天

悄然亮了我醒来

车刚好到沙湾不知是哪年

街道清静早起的行人容貌陌生

朝着路灯渐灭的尽头走

看见杂货铺的牌子

看见园艺场大桥

看见抱柴生早火的五婶

看见认识我的一头灰驴

恍惚觉得我已经来到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