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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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远方的春暖花开(1)

独爱寂静

喜欢你是寂静的。还是忍不住想起了这句话。寂静,是夜半客船的钟声,是寒蝉凄切的秋光,也是独上高楼的天涯路。或许寂静也是一种风景,走进去能听见花开的声音,那便是寂静中的欢喜。可是有谁愿意伫立在深院梧桐下任秋雨洗涤寂寥?有谁愿意徘徊在黄沙古道边任西风洒扫悲凉?

那些曾经对寂静无限神往的人,在经历过寂静山林、寂静荒原之后,总会对寂静望而却步。毕竟,大多数的人还是容易醉心繁华而疏远寥落。而海子,身在繁华,却又厌倦了繁华,只因心中那份从未改变的寂静。不管是春花暄妍还是秋雨霖铃,他总是那个寂静的诗人,孤独和欢喜都少有人知。他的梦在远方,野花盛开的地方。

从四川回到北京之后,海子又开始疯狂地写作。从5月开始,他大量修改了以前的诗。此时,追赶太阳是他的信仰,他不敢停下脚步,不敢流连身旁的鸟语花香。由于连日疲惫,5月的某天,海子突然出现了幻觉。他对几个朋友说,看见自己的书在地上走动,而他挂在墙上的西藏唐卡画像也飞向对面的墙壁。此后,海子逐渐出现了幻觉,他的诗歌里逐渐出现了幻象。显然,他的身体已经出现了问题,可他仍在拼命写诗。面对如此倔强的海子,我们又能说些什么?

1988年6月,海子完成了从1985年开始构思的《太阳·诗剧》。他仍旧油印出来,同时还油印了诗歌论文《诗学:一份提纲》。这是海子最后一次油印稿子。海子一生自行油印过八册诗集,分别为:《小站》(1983)、《河流》(1984)、《传说》(1984)、《但是水,水》(1985)、《如一》(1985)、《麦地之瓮》(1986,与西川合印)、《太阳·断头篇》(1986)、《太阳·诗剧》(1988)。其中《小站》《如一》《麦地之瓮》为短诗集。他还是希望更多的人看到他穿行于岁月长河的身影,听到他长夜里敲击月光的声响。可是时光悄然流走,他却仍在原地,比长夜更寂静。

7月初,海子在昌平餐馆里喝酒,与邻桌发生争执,被对方打碎了眼镜,脸上还留下了血痕。很难想象,瘦弱而安静的海子也会与别人打架。可想而知,那时的海子抑郁到了极点。海子总是这样,不管心中有多大的委屈和无奈,都很少向人说起,于是心中的郁结终于长成了愤怒,却仍是无人知晓。那些伤痕,似乎让海子从某种极端状态中得到了解脱。当然,这样的反常行为也改变不了他内敛悲伤的性格,他仍是寂静的海子。

可是太寂静的存在,会让人不寒而栗。海子开始写长诗《太阳·弑》,此时有两种东西让他迷醉—文字和酒精。他日日饮酒写诗,却显然没有饮酒赋诗的悠然。当喝酒只是为了麻醉自己,酒杯中的世界也就只剩下荒草连天。苇岸去看海子,见他长发披肩,神色颓唐,竟是一副酒鬼模样。屋角那堆无色的空酒瓶,就是他对酒无言、仰天长叹的证据。海子的孤独,无处言说,也无人可解。

黎明以前的深水杀死了我。

月光照耀仲夏之夜的脖子

秋天收割的脖子。我的百姓

秋天收起八九尺的水

水深杀我,河流的丈夫

收起我的黎明之前的头

黎明之前的亲人抱玉入楚国

唯一的亲人

黎明之前双腿被砍断

秋天收起他的双腿

像收起八九尺的水

那是在五月。黎明以前的深水杀死了我

这个夏天,海子加入了“幸存者诗人俱乐部”。这个俱乐部是由当时的“劲松三杰”芒克、杨炼、唐晓渡组织成立的。唐晓渡撰稿说“幸存者指那些有能力拒绝和超越精神死亡的人”,这显出了诗歌形而上的高贵本质。海子之所以参加,大概也是为此。7月的第一期《幸存者》收录了唐晓渡、芒克、雪迪、林莽、海子、西川、王家新、杨炼等人的诗歌。总觉得,海子这样的生命,虽然寂静,却又在孑然一身的存在中,显露着无与伦比的光华。他是那种能在死亡之外会见死亡的人,于是便能在生命之后更有生命。

这个夏天,海子还曾与四川诗人孙文波有过几日交往。当时,孙文波从成都到北京旅行,住在诗人莫非家里。孙文波去《诗刊》找王家新时,经后者介绍,认识了海子。那天他们在《诗刊》楼下的小饭馆吃了午饭,然后海子随孙文波来到莫非家,并在那里住了两天。其间,海子带孙文波到雪迪家参加过幸存者诗人俱乐部成员会议。那天参加会议的有雪迪、西川、唐晓渡、王家新、海子等,会议的议题是讨论是否接纳骆一禾、贝岭、老牟成为俱乐部成员。海子很少发言,即使是谈到是否接纳他的知己骆一禾,他也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发一封信吧。”以此来表达他同意接纳的意思。他安静得让人无奈。

海子虽然参加了幸存者诗人俱乐部,却也只是兴之所至,对于俱乐部的活动几乎没有兴趣。所以每次参加会议的时候,他总是沉默寡言,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沉静而忧郁的性格,造就了这样的海子。若无知己诗酒相伴,他宁愿独自安坐人间,独自地老天荒。显然,他不喜欢无聊的会议,更不喜欢会议上人们七嘴八舌的讨论。他终究是纯粹的诗人,对他而言,这些事与诗无关,也就懒于过问。

在离开莫非家的头天晚上,海子向孙文波讲了自己对长诗的构想。虽然孙文波感慨于海子的诗歌抱负,但对于海子的长诗却有自己的看法,只是当时不好表明。后来孙文波在笔记中写道:“事实证明,海子最终留下来的作品,最好的并非他的长诗,而是短诗。他的那几首长诗虽然向人家展示了巨大的才华,但结构性的缺陷非常明显。”其实对于海子的长诗,当时很多人都是这样的态度,但是倔强的海子从未回头。对他来说,史诗之路无比神圣,就算形单影只、雨雪飘零,他也不愿放弃那梦里的山高水远。

海子对孙文波说他喜欢四川,还约好在四川再见面,却终于没有实现。世事茫茫,离别的人们总说再见,可谁知再见是何年何月。或许是下个黄昏,或许是下个秋天,或许是下个轮回。人生竟然是无数次的再见无期,说来惆怅,可是谁又能主宰聚散离别,谁又能改变沧海桑田。

那晚,他们一直聊到凌晨四点。在睡觉时,孙文波让海子睡莫非为他支在书房的行军床,海子却说自己个子比孙文波小,睡沙发就足够了,而且还要练一会儿气功。此时的海子,虽然走在梦与现实的交界处,踌躇万千,却仍是朋友眼中天真纯净的孩子。只是醒来的时候,他必须和孙文波告别,回到昌平那间小屋,继续他夏天的寥落。

生命来去匆匆,总是寂静无声。你或许曾经居高望远,不胜清寒;或许曾经临风对酒,畅快淋漓;或许曾经置身苍原,纵情高歌,可这些都只是过眼云烟。最后,你总会悄然落幕,去往散漫的尘埃。生命之来去,只如云聚云散,瞬间的欢喜后,便是无尽的荒凉。多年以后,还有几人记得你当时的风华!

可我们都记得,曾有个生命,如尘埃里开出的花朵,寂静而纯净,在城市的角落里踯躅若干年,只为寻觅生命的远方。繁华逐眼,他却只喜欢梦里那几许忧郁的蓝色、鲜妍的绿色。他似乎从未离开城市,却又好像走过了万水千山。他倾心于无人涉足的远方,倾心于草原和大海。可是谁又知道,他竟然还倾心于死亡。他必要远离人海,独自去往青草处,从寂静走向寂静。

一路向西

总是想,远方到底是什么,是古道西风,还是草树斜阳?是大漠孤烟,还是江枫渔火?对于红尘苦海中的人们,远方只是心神疲惫时梦里的几点灯火、几叶扁舟、几湖烟水。而海子的远方,或许是云天之上,或许是沧桑尽头。他的远方,不需要清风明月,不需要山水相依,却总让他神往。安静的海子不会告诉谁,他曾在梦里的远方看到彼岸花开。

这个夏天,海子又独自来到北戴河,可他只是茫然地来到这里,坐了许久,也怀想了许久,怀想曾经的相逢,怀想远去的那人,也怀想旧日的时光。怀想之余,面对着水中倒映着的自己,忍不住苦笑:原来岁月可以将那个纯真少年雕刻成这般落魄模样。那身泛白的牛仔服,那头披肩的长发,都让人清晰地看到,他身上有着漫长流浪的印记。

不久,海子又要远行了。总觉得,这个属于远方的诗人,就应当遁出人海,去往山岳,去往江海,去往天涯。在最孤独的地方,他最自由。7月16日深夜,海子敲开苇岸的门,告诉苇岸他要和一平、王恩衷去西藏。大致行程是:坐火车到青海,在青海湖逗留几天,然后再坐火车,经过德令哈,到格尔木下车,乘汽车进入拉萨。在拉萨做简单休整之后,进入西藏南部,去日喀则、萨迦等地。

次日,他们就上路了。其实旅行便是如此,你只有放下此处的灯火阑珊,才能看到彼处的烟水迷离。只是世间又有几人能够做到说走就走。许多人都梦想着旅行,梦想着远方的自由,却始终不敢放下繁华,于是只能任心灵老去,日渐凋零。海子作为大学老师,虽然只能选择在假期里远行,但魂灵深处的任性和洒脱却依稀可见。若不是苦于身系家庭责任,或许他早已远离城市灯火,在青草深处放牧自己的性灵了。只是我们都不愿看到,他最后的任性和洒脱竟然用来了断尘缘!

海子再次来到了青海湖。这里仍是海子梦里的模样,悠闲的云彩、清澈的湖水、宁静的大地。这是让海子心驰神往的地方,他不再怀念过去,不再遥望未来,只是在湖畔坐下,看水中的云影,看湖心的涟漪渐渐泛开,圈住他此时的安恬。那些天,他若遐想,定会想到梭罗,想到瓦尔登湖,想到湖畔的小木屋。

若心境恬淡,世间还是有许多情景让人沉醉的。细雨中漫步,斜阳下静坐,平湖里泛舟,月光下相依,都让人流连忘返。可是忙于俗事的人们,有几人能够偷得浮生中的半日闲暇,去体会那样的写意情怀。对于诗人来说,在蓝色的湖畔写诗,定是无比惬意的事。7月的青海湖畔,海子写下了《绿松石》《青海湖》。

这骄傲的酒杯

为谁举起

荒凉的高原

天空上的鸟和盐 为谁举起

波涛从孤独的十指退去

白鸟的岛屿,儿子们围住

在相距遥远的肮脏镇上

一只骄傲的酒杯

青海的公主 请把我抱在怀中

我多么贫穷,多么荒芜,我多么肮脏

一双雪白的翅膀也只能给我片刻的幸福

我看见你从太阳中飞来

蓝色的公主 青海湖

我孤独的十指化为天空上雪白的鸟

绿松石因其色、形似碧绿的松果而得名。自古以来,绿松石就在西藏占有重要地位。

深爱西藏文化的海子,想必知道绿松石在这里的地位。而在西藏,有个女诗人对藏族文化更加熟稔,她才华横溢,喜欢在西藏无边的云天下自由行走。她是海子心中美丽的梦,但只有海子自己知道。青海湖的夜晚,海子偶尔会想象她的样子,然后在月光下安然睡去。只不过,越美的梦越容易碎,清醒之后,海子必将回到荒凉。但至少,他现在还在青海湖畔,平静地坐着,满天的星光是他长路上未熄的灯盏。

如果他就坐在这里,在这水光潋滟的地方沉沉归去,不再回到喧嚣的城市,多好!想必海子也愿意永远将心船停泊在这里,从此与云水为伴。可他必须离去,他与青海湖有缘,却注定无法相守。就像红尘里遇到的那些女子,纵然情深似海,却也只能与之默然离别,各自悲伤。只是不知道,当他离开的时候,那些曾与他微笑着面对面的湖水,是否记得他在湖畔月下的安详!

几天后,海子等人离开了青海湖。最后一眼,深情而悲伤。这孤独的生命,到最后也没能在湖畔筑起美丽的木屋,让自己的心灵有个休憩的地方。他的生命属于更远的远方,他仍在紫陌红尘的路上。

火车经过德令哈的时候,有短暂停留。德令哈是青海省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州政府所在地。“德令哈”是蒙古语,意为“金色的世界”。这是个冰凉的雨夜,海子在火车上看着窗外迷蒙的世界,心中有种莫名的荒凉。他写下了那首《日记》,写下了对那个未曾谋面的姐姐的思念,也写下了夜雨中无人听见的悲伤。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不久后,那首诗中的“姐姐”就浮出了水面。她叫凌寒(即H),1953年出生于山东济南,当时任《西藏文学》编辑,后任西藏文联副主席、西藏作协副主席。她早在1984年就以一首《我的太阳》名满天下,此时正是风华之年。在西藏文学界,她可谓是平衡八方之风入于秋池,心中光华四溢,行止却沉稳老练,是西藏文学界的核心人物,西藏诸多青年文人都称其为大姐。

那些年,凌寒已经走遍西藏,从人迹罕至的藏北荒原到神秘艰险的西部阿里,甚至登上了海拔六千多米的格拉丹东雪山。此时,这个曾写过“让目光翻越那山/迎迓日出”“从未相许的是我的太阳/永不失约的是我的太阳”的女诗人,从诗歌的青春激情,转入对西藏文化的深入解读。沉醉于文学的她,几经情感波折,当时独住西藏,像是风中摇曳的寒梅。这样具有传奇色彩的经历,以及她对于西藏文化的熟悉,让海子对她产生了难以言说的迷恋。所以,海子才会在德令哈的雨夜,想念这个未曾谋面的女子。对海子来说,凌寒是“拉萨河的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