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在桂林入住的快捷酒店整天都比较安静,整个楼层似乎只有我一个客人。而车站附近的酒店价格都降到了百元左右,还可以随便挑选房间。阳朔和大理的客栈、青年旅舍的标准间价格都是60~80元。在旅行淡季,住宿便宜,因为人少,酒店接待员和老板也多了一份闲适的心情,对我也更有耐心。我向他们打听各种旅行信息,都会亲切温柔地回答我。有的客栈接待员为了让我住店,服务特别周到。我听说没有电梯,想到背包爬五楼太累,噘一噘嘴,正考虑要不要住,对方已经安排人帮我背行李上楼了。
10月我说要去龙胜看梯田,之前有朋友说,这个时节水稻已经收割得差不多了,没什么可看的。我并不在乎,说:“那就看收割后的梯田好了。”途中向当地人打听才知道,今年他们的水稻晚种了十几天,大多数还没有收割,于是我倒捡了一个意外的惊喜。吴苏媚在《去印度学倒立:吴苏媚的西游记》中说,旅行不必问季节的好坏,因为季节本身没有好坏,盛开时欣赏绽放,衰败时便欣赏凋谢。这话我是极赞同的,一切的风景热闹有时,寂寥有时,平淡有时,繁华有时……每一个时刻都有值得驻足欣赏的美,就像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自有其芳华。你需要的是靠近风景,而不是让风景迎合你。
这一次背包旅行跟以往最不同的是情绪。这一次没有以前旅行时的狂喜、激动、兴奋,也缺乏以前眼前一亮的新鲜和心动。在亚龙湾,碧蓝纯净的大海无法让我沸腾;在桂林,在阳朔,那些山水、那些溶洞并没有给我太多的惊喜和刺激;在龙胜,层层叠叠的金色稻浪梯田也不能让我惊叹;在兴坪、在大理,那些古镇也激不起我多看两眼的兴致……相反的是这些风景给我隐约的熟悉和大同小异的厌倦。因为以前在别处,我也见过类似的风景。在逛旅游景点的时候,我甚至会恍神,我问自己,你到这里来是为什么?有什么意义?你到底要做什么?甚至有马上买火车票或者飞机票回上海的冲动。这种情况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一个人走在路上,并不是寂寞而是百无聊赖,觉得自己这次旅行很无聊。除了无聊,内心的疲惫和困倦也一并袭来。
村上春树在《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中说自己跑完超级马拉松后被一种“跑者蓝调”的东西所缠裹。“超级马拉松带给我的种种东西之中,意义最重要的,却不在肉体上,而是在精神上。它带给我的,是某种精神上的虚脱之感。等我觉察到时,一种似乎可称为‘跑者蓝调’的东西,仿佛薄膜一般将我缠裹起来。就感触来说它并不是蓝色的,近乎白浊色。跑完了超级马拉松,我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对跑步持有自然的热情了。肉体的疲劳难以消除也是原因之一,不过绝非仅此。‘我想跑步’这一意欲,在我心中不再像从前那般可以明确地找到了。我不知道是为什么,然而这是难以否定的事实。在我的心中发生了什么事件。平日慢跑的次数和距离都显著减少了。”
因为我对旅行丧失热情这件事与村上春树所说的这种情况很像,所以我私自称自己的这种状态为“行者蓝调”。精神上的“行者蓝调”使我每一天早上带着迷惘出行,也对我的行为产生了影响。如今每天从旅游景点回酒店之后,对夜晚的小吃街、步行街或者江上夜景我都没兴趣,吃过晚饭我就宅在酒店里上网、看书、写日记,跟平常在家差不多。不会为了看日出或者拍一张清晨无人的街头照片早起,而是睡到自然醒。奔赴下一个旅行目的地之前我不再在网上搜寻各种攻略,而是到了之后依据具体情况再定。
精神上这种“行者蓝调”持续几天都挥之不去,同时我的身体也出了状况。以前旅行从未出现水土不服的现象,就算在西藏也没有出现“高反”,这一次却因水土不服腹泻、发烧。自诩“坐车神”的我才坐了两个小时汽车就严重晕车,头痛、恶心,一路上一直默默忍受着,一下车就在公共厕所的洗手池里呕吐不止,难受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有朋友在即时通信上问我近况,我答在旅行,他们的语气无不流露出羡慕之情,如果他们了解我这次旅行之苦,应该就不会羡慕了。背包客并不是诗人,独自背包旅行也没有诗意和浪漫,正相反,它常常意味着困难、艰苦、疲惫、寂寞和孤独。在去昆明的火车上遇到来自英国的背包客,他除了会说“谢谢”,不懂一句中文,靠一本介绍中国的书,独自行走了近两个月,身上流露出的孤独一望可见。背包客遇到生病的情况则更苦不堪言,甚至可能会危及性命。在西藏旅行的时候,我就听到独行背包客“高反”严重、死在路上的故事。
在龙胜汽车站晕车呕吐之后,我又背起包转乘公共汽车去另一个景点,在正午阳光照耀的山路上依然健步如飞,别人告诉我要走40分钟的路,我却只用了20分钟,我想这也是行者的素质。尽管如此,对旅行渐渐丧失热情却是个不争的事实。我每天都刻意在自己的旅行中重新找到自己对旅行的热情。我躺在漓江边的草坪上吹着惬意的江风,看着日落塔山;我跟路边卖辣椒干的壮族妇女开玩笑,逗得她们哈哈大笑;我在阳朔街头巷尾寻找当地各种好吃的小吃……坦诚地说,这种努力虽然可笑但并不是完全徒劳的。每一天夜幕降临时,那些吉光片羽的美好都成为推动我第二天继续行走的动力。每一天清晨,我带着迷惘与疲惫上路;每一天日落,路上的风景和美食都会治愈我,让我带着希望安然入睡。就这样,我带着“行者蓝调”在旅途中过了一天又一天。每一天我都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不是一个合格又坚强的背包客。
我分析自己为什么会丧失旅行的热情,原因之一是旅行的时间变长了。一旦旅行时间被拉长,它就只是换个地方生活,不再被称为旅行了,它没有狂喜、新鲜和刺激,它一样会有生活中的平淡、重复、烦琐、厌倦……
原因之二是我这次旅行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很多人带着一颗破碎的心走在路上,在林芝、阳朔、三亚……我见过站在美景前黯然神伤、独自哭泣的男女。还有的人为了逃避现实问题去旅行,比如工作上的烦忧、人际上的困局、家庭中的矛盾……行走对这些人来说是散心的过程,一次旅行就是一次疗愈之旅。他们的旅途一开始就是蓝色的,但是随着行程的结束,他们的“蓝色”会逐渐变淡,回归正常和理性,继续原先正常的生活。还有一部分人是为了寻找人生的意义。我在拉萨的青年旅舍遇到一个澳门女生,她去了几个景点就不到处跑了,睡20元一晚的床位,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穿着宽大的棉麻彩衫,不是在拉萨闲逛,就是坐在大昭寺门口晒太阳,或者在青旅的露台上看书。她说要搞明白生活的意义,搞不明白就一直住在拉萨。
我这次旅行既没有情伤可疗,也无须逃避现实问题,更不打算搞明白生活的意义(因为我早就知道,自己永远搞不明白这个问题)。我只是走一天算一天,没有具体的行程,也不设归期。如果一定要为这次旅行找一个目的,那就是:寻找一种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走了近一个月我产生一种错觉:我可以一直这样旅行下去。实际上不然,我终归还是要回去,回到主流的生活中,我承担不起一直在路上的流浪人生。我的生活并不在路上,在路上也不是我真正想要的生活。意识到这一点我既颓然又欣慰:颓然的是我一直矫情又文青范儿地认为自己的血管中流淌着吉卜赛人流浪的血液,现在被证实并非如此;欣慰的是这次旅行虽然没弄清楚自己想要的生活是怎样的,但是我至少知道自己不想要的生活是怎样的。
那几日,在青海湖骑摩托旅行的朋友发了几张照片给我,景色非常大气,西部秋天的美令人震撼。他问,风景令人惊艳,但是待久了会不会觉得无聊?我答,在哪里待久了都会觉得无聊。我记得很多次,在旅行的途中,面对眼前风景,当我惊呼“太美了”的时候,当地人眼中流露出不解与鄙夷:“真不懂这有什么可看的!”昨天我对大理白族的客栈老板说我喜欢大理,觉得待在这里很舒服。他却说,大理太小了,没什么可玩的、可看的。
“生活在别处”,我认为这几乎是所有人的写照。我们大多数人都幻想着在别处生活,认为别处的生活才是自己想要的,而自己当下的生活永远不是自己喜欢的。我们憧憬得不到的别处生活,厌弃自己已然拥有的当下生活,于是我们什么都得不到,什么都享受不到,任何一种风景都不会印刻在我们内心。如果人能真正懂得活在当下,应该会少了许多烦恼,多了许多快乐。“活在当下”真的并不易做到。不然,我在路上就不会遇到那么多抱怨自己的城市污染多么严重,交通多么拥挤,生活多么不好,幻想在山区或者小县城盖房、种菜、养鸡,心中拥有田园梦的旅客。
每当我在上海上班和下班高峰期的地铁站里看到一张张面无表情又疲惫的脸时,我会想,对生活不感到疲累,这对许多人来说应该是一个难题。我想,重要的不是在别处寻找生活的新鲜、刺激、不同和改变,而是在这处的生活中创造新鲜、刺激、不同和改变。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身上的“行者蓝调”开始逐渐变淡,我开始放下一些东西,真正用心去体会旅程,也越来越多地感到了旅行的愉悦。
我认为在日常生活中永葆好奇之心,能够创造快乐、书写不同、跟随变化、对抗生活的疲惫与厌倦,以及欣赏细微、简单之物的美好,这应该算得上一种才能,这种才能比如何赚钱、如何成为一个坚强合格的背包客更具现实意义,对一个人的生活也更重要。拥有这种才能的人会拥有较丰富的人生体验和较高的生命质量。
人愈不敢面对自己的生活,他在生活中愈感到迷惘与不安,这种迷惘与不安如鬼魅般和他如影随形。他越想逃离生活,逃得越快,这种迷惘和不安感就越强烈与真实。如此恶性循环下去,只会永不止息。无论在哪里生活,他都内心难安,觉得哪里都不适合自己,做什么都不对劲。只有当他能够勇敢直面自己的生活、不躲不逃、不鄙视、不仰望时,迷惘与不安才不会控制他,甚至会从他的生活中消失,让他获得内心永恒的平静、安全与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