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周六那天,温度突然升高到了十多度。北京城的春天就是这样儿,忽冷忽热的。虽然气候异常全球变暖双休日学生放假,但那一天五石榴中仍然人山人海摩肩接踵,甘家口儿所有老炮儿和小崽儿、有面子没面子的、打人的挨打的基本上全去了,盛况空前。我从没进五石榴中的校门儿就开始和人打招呼,一直走到礼堂里头,熟人都没断了顿儿。棍儿中我、孙张、谢迅和宋儿与二傻都出席了。宋儿的出现如同球星进入主场般反响热烈,各种女孩儿窃窃私语男孩儿殷勤相迎,就跟五石榴中是宋儿家开的一样,五石榴中老大崔凯倒给晒在一边没人理。一番番相见恨晚插科打诨,除了高纯纯,我认识的人基本上都出现了。
比赛地点就在五石榴中礼堂,我在礼堂门口凭表领了一个选手牌别在胸前,走到选手区,和各种歪瓜裂枣、奇形怪状的选手们混在一起。在用最不引人注目的方式环视了几下后,我仍没有看到高纯纯。有些失落,我拣条长椅坐下,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紧张了起来。我身边一个长得像刘欢的胖学生倍儿专业地双手扶着他腰间的横膈膜练声,“踢踢踢”“吗吗吗”“啊啊啊”“咦咦咦”。
“你老阿什么姨啊?小点儿声儿!”紧张令我烦躁不已,我冲胖学生吼道。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
“这儿又不是你们家地儿。”胖学生愣了一下,面儿上过不去还嘴道。
我一言不发走出礼堂,叫上孙张他们从长椅处把胖学生揪出楼外,在厕所里我踹了他几脚扇了他几个嘴巴后先行返回,过了良久胖学生回到选手区,眼神凄楚,像躲避瘟疫一样站得离我老远,估计是罚倒立和舔完痰的后遗症。
比赛很快开始了,众选手依次上台狂号怪叫撕心裂肺,就像异端邪教在进行求雨仪式,又像产妇难产或格格巫失恋。大哥大姐们的选唱歌曲也无奇不有,从“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身上还背着一个胖娃娃”到“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从团结就是力量”到“千万里我追寻着你”,声情并茂手舞足蹈五官耸动热泪盈眶,如妖魔鬼怪齐进京城,一时难表。
比赛进行了好一阵儿后,高纯纯不知道从哪儿走上了台,全场瞬时鸦雀无声。
她穿了一件白色的高领毛衣,一条干净的牛仔裤。看到她上台我赶紧回过头去,假装没有注意她。但只绷了一会儿,我就又回头望向她。这一次的凝视良久良久,她那轻似往日的短发静静地回应着我炽热的目光,还有那侧脸、那正面、那眸子、那双唇、那衣裳、那鞋。蓦地,整个假期以来积攒的相思离别之苦一并涌起,当真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我那天没有太仔细听高纯纯唱歌,只记得她唱的是酒井法子的《为了你我要去冒险》。高纯纯的声音清脆柔软,但我除了那句一直在絮叨的“为了你我要去冒险”外我没听出她唱的是中文还是日文。我一直出神地盯着那舞台上的倩影,觉得自己像一根儿烈日下的冰棍儿般渐渐融化。直到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和几个不知死活的口哨声时,我才知道高纯纯已唱完了。放眼望去,台底下全甘家口的混混们都看傻了,我看到孙张和二傻等人都挤在前排,一个个故作没有动心状,只有宋儿仍然泰然自若地立在那里鼓掌,面带微笑。
高纯纯一脸意犹未尽地走下舞台步入选手区,我迎上去。
“大火你也来啦?”高纯纯看到我似乎有些惊讶,脸上带着表演结束后的兴奋。
“是啊,你唱得挺好的。”
“你也参赛了吗?”高纯纯低头看到我胸前别的选手牌。
“是啊。”我答道。
“加油啊!”高纯纯冲我笑道。
高纯纯走出选手区,那背影婀娜无比,而那笑容还在我视网膜里残留余韵。我坐回到那条长椅上,只觉得臀下无比滚烫。如果现在我能下一个蛋,绝对刚出屁股就是熟的。我想尿尿,可进了厕所又尿不出来。我的腿在抖,我的脊背在冒汗。正不知所谓,我听到广播叫我的名字。
我走到舞台边,将麦克儿学摇滚乐队的磁带交给主办方的学生后走上台。那时所谓的卡拉OK大赛其实都没有真正的伴奏,大家都是拿着自己想唱的歌儿的磁带跟着原唱一起吼。
走上舞台,面对台下黑压压的人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全礼堂的人都在对我指指点点。音乐响起,我捋了一下自己的大中分头,拿起已经和手掌粘在一起的麦克放到嘴边。
“卑逼网球条米外(baby won‘t you tell me why)。”我开口唱道,第一句刚唱完,高纯纯那句“你也参赛了吗”如静夜中的一声枪响猛然划过耳畔。
“是啊,我是来为你唱歌儿的。”心里有个声音在回答她。
就这么一走神儿,忘词了。
音乐仍然响着,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台下纷纷交头接耳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麻烦您重新放一下音乐。”我缓过神来,对着麦克说道,这句话在礼堂中不停回荡。接着,全场爆发出潮水般的笑声,以前排孙张二人和二傻等人的笑声最为响亮惨烈。
管放音乐的学生不置可否,我就恁么一直瞪着他,几秒后他把磁带倒了回去,重新放响。
“卑逼……”前奏过去后,我张嘴唱道。可声音刚出,高纯纯那句“你也参赛了吗”、那笑脸、那背影就又迎面扑了过来。我脑袋再次嗡的一下,在家背得滚瓜烂熟的歌词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礼堂再次爆发出热烈的笑声,我羞愤难当,青筋暴起正不知如何发作,突然瞥见前排笑得已经没人样儿了的孙张、二傻等人,自己忍不住也笑了。
“卑逼!卑逼!”孙张等人齐声在下面模仿道。
“闭嘴。”我强忍着笑冲他们喊道,“麻烦您再重新放一下儿。”我嬉皮笑脸地冲放音乐的学生说。那学生看到我的样子敢怒不敢言,只得又倒了回去。
音乐响起,但此时台下的笑声已然失控,我就像一个站在晚会上的谐星。
“卑逼……”笑声不绝于耳,我刚一张嘴,就又忍不住乐了,这下儿台下乐得更欢了,如果不是他们穿了秋裤和裤衩,他们的尿一定已经流淌在五石榴中礼堂的地面上了。所谓催人尿下,大抵如此。我站在台上听着继续播放的音乐不知所措,无意看到台下,蓦地发现高纯纯不知道何时已坐在宋儿的身边。那一愣之际我和高纯纯四目相接,只见她如强忍绽放的春花般抿住双唇嘴角满是笑意。我登时觉得五内俱焚心如死灰,心想自己居然还来为了她唱歌为了她参加比赛?简直太傻B了。
“同学你下来吧,后面还有别的选手。”一个故作彪悍的中年女老师走到台边冲我喊。
“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最后一回。”我沉着脸说。
笑声仍然不断,女老师回头看了一眼四周,怒目圆睁道:“你是哪个学校的?后面还有很多选手,希望你配合一下。”
“您再放最后一回,就一回。”我说道。
“让他唱吧,老师!就让他再唱一个!”孙张二傻等人起哄笑道。
“最后一次啊!”女老师很不耐烦地撇着八万嘴朝放音乐的学生扬了下手,音乐再度响起。
这一次我从头唱到尾,就连间奏的地方都没停,该唱不该唱的地方全唱了。整个过程中我创造了许多新的英文单词,有几处我甚至唱出了中文。多年后我无意中在网上看到一名MC的采访,他说甘家口儿第一个玩儿说唱的人是一个叫严大火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次演出的原因,想必他当时也在台下。一曲终了,无人喝彩全场哗然。我走下台将麦克扔给主办方的学生,磁带也没拿就离开了礼堂,兀自觉得后背被人们的目光盯得发烫。
冲出礼堂后我小跑儿回家,一路上仍然觉得每个行人都在嘲笑我。回家后我窝在床上心中屡屡泛起自绝于人民的冲动。这期间宋儿和孙张等人不间断地呼我给我家打电话叫我出去玩儿,我也都没搭理。
“高纯纯得了第二名,一块儿出来喝点儿吧。”宋儿最后一次是这样呼的我,我仍然没回,我觉得我再也没有脸面见任何人,也再也没有办法打动高纯纯。
“你唱得很好,要加油哦,高纯纯小姐留言。”在晚上十点我已经躺下快睡着的时候,我的呼机收到这条留言。因为我的呼机要求留全名,所以高纯纯的名字出现在了我的呼机上。
高纯纯,你在安慰我?你在鼓励我?你为什么这么善良?你是否知道我做的这一切傻B的事儿,我出的洋相我摔的大马趴我捋的头发我吐的痰我扇出去的大嘴巴,都是想引起你的注意?
我翻了个身,各番滋味打翻在身上。
11
卡拉OK大赛的第二名是高纯纯,但第一名并不是我,我什么名次都没得着,非要说收获的话,是我在全甘家口儿痞子界得到了一个新外号叫“卑逼网球条米外”,简称“卑逼”,又作“严BABY”或“严B”。我好言相劝加威逼利诱,都无法阻止这个外号在甘家口痞子界传开。但很快,这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
我被棍儿中开除了,在我高二行将结束的日子,在我已经把“动感傻缺”刘峰忘得一干二净的时候。刘峰带着他认识的人——警察,找到了我。
丫果然认识警察,而且警察还是他爸。他爸特意穿着警服来到棍儿中,与我校领导眯眼儿黄胖子就他儿子被打一事进行了友好磋商。据悉,当日黄胖子正在办公室里为期末收的礼不够丰盛想转送领导手头都没硬货而在心中暗骂着学生家长没眼力价儿,一个穿官衣儿的推门而入,黄胖子只道自己贪污学校公款向教育局领导行贿的事儿东窗事发,唬得菊花登时把裤衩儿给嘣黄了,正愁眉不展没分辨处,“严大火”这个名字令他拨云见日。
不待明察暗访,我也不想再和眯眼儿黄胖子耍嘴皮子。一进教导处,我就非常仗义地把所有事儿都揽到了身上。
“打丫怎么了?打丫都是轻的!以后还别让我在甘家口儿见着他,见一回打一回!”我在教导处眯眼儿黄胖子的办公桌前慷慨陈词,震惊了黄胖子试图摆出的官僚气场。
这一次我妈的哭诉也不管用了,就算没有各界的压力,学校也早就视我为恶贯满盈的毒瘤,迫不及待地想除之而后快。如果不是我妈在兵团的一个战友也是局里人的话,我已经被拘了。开除手续办得异常迅捷,老师们似乎早有准备。上午开除我,下午我就回家了。
那天晚上孙张谢迅侯亮什么的过来找我喝了顿闷酒,我特烦谢迅,但丫还老一个劲儿地敬酒。没多会儿我就醉了,我记得我们贯彻了必须再狠狠捂丫刘峰一顿的中心思想。孙二羊说学校下午放学前眯眼儿黄胖子又召开了一次盛大的校会,让校内同学以我为反面典型每人写一篇八百字的总结,努力学习,早日与我划清界限。我心里烦闷骂了几句傻B但也不知道是骂谁呢,后来这哥儿几个有次序地说不管我什么样儿,都是他们的铁哥们儿,兄弟,瓷。
第二天,我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去学校转档案。在档案室中眯眼儿黄胖子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他在对我进行了大量阴阳怪气儿的讽刺挖苦后竟当着我的面儿对另一个老师说我以后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当时差点儿就没控制住冲上去抽丫的,但最终还是强忍住转身走了。在时过境迁的这么多年后,我都为自己当时面对如此侮辱居然没有动手儿而感到诧异。我记得我冲出档案室时的楼道极昏暗,而眯眼儿黄胖子的笑声在档案室里轻蔑地回荡,每一声儿都像玻璃碴子在我身上划过。
写到这里,我突然发现脑海中存储的记忆是如此靠不住。前面我曾经说李甜再也没有和我说过话,可当我此时思绪重回转档案的那一天,却发现这印象显然是错误的。
那天取完档案我走出校门时大概是上午九、十点钟的样子,初春的北京城残留着深冬萧瑟的样子,通往北方展览馆的甘家口儿街道景深纵览无遗,广播体操的声音翻过校墙在耳边回荡。我伸手捋了一把自己的中分头,看着阳光和头发一起蜿蜒流过指间,突然发现与学校断绝关系并没有我想象中的恁么有面儿,也没有想象中那样奔放和自由。我甚至察觉到内心有一丝似有还无的留恋,那种感伤让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在已经走出校门四五百米的时候,我听到身后有人喊。
“大火。”
只一声,我就停了下来。我转过身去,看到李甜气喘吁吁地跑来。还是那个齐头帘,那件高一的校服,那甜甜的小酒窝。
“怎么了?”我站在原地,她已经很久没理我了。
“我听说你……”
“嗯,被开了。我也就图一自在,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木然笑道。
李甜没有说话,仿佛在和什么抵抗一样。
“没什么事儿我先走了。”说罢不等回答,我转过身去。
“大火……”李甜喊住我。
我再次转过身去看着她,突然觉得她的眉宇在我转身的这一瞬间变了一个人。
“没事儿,刚才我们同学看见你来学校,说你刚走,我就赶紧追出来了。”
“嗯,回去上课去吧。”
“大火……”
“我没事儿。”
“那你……多保重。”李甜轻声道,眉头却越皱越紧,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嗯,拜拜。”我说罢,转身走了。这次没有人再叫住我,我也再没有回头。
这是我们在前面提到的网上重逢前真正的最后一次交谈,李甜仍不知道我的初吻给了她,就像刘丹永远不可能知道我的第一次性经历是和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