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这么想我死？”出声的一直是垂头丧气的顾霓裳，声音间的颤抖，不难听出其中难以言表的压抑。
灯火摇曳，恍若要将一切燃烬，晚风掀开窗，将感伤带进来，顾霓裳缓缓抬起头，凝视着站在面前的狂天忤，只此一眼，便让狂天忤安静下来——
这个眼神好熟悉，无边悲凉和漫天无耐，恍惚中似曾相识。
笑了，顾霓裳在微笑，笑得繁花褪色，笑得月色无颜。
这是钱惊鸿与顾霓裳共同踏上这不归路的，这么多日日夜夜，第一次见到顾霓裳展开笑靥，三人上路，手无缚鸡之力的顾霓裳一直都是畏畏缩缩，一幅寄人篱下的不敢多言的模样，低着头，开口说话都要再三斟酌，斟酌再三，基本上就是怕被问到，拼命想要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如今这般美凄艳绝美的笑靥，看得连钱惊鸿都忘记将手中的账册合上，任由笔尖浓墨滴落晕染。
前几日的那个雨夜，顾霓裳出声相扰，生生将两人之间的羁绊斩断，助了钱惊鸿一臂之力，直接扭转败局，让钱惊鸿得此转机，一招制胜，造成今日相见的另一种画面，只可惜两人再见，已非昔年一刀一剑仗剑执手的佳话，剩下的只有只字片语的伤害和沉默。
“我不知道，不，他们不是这样说……”
“你是不知道中毒的有我一个，还是不知道也我中毒了？”顾霓裳反问道，“如此自欺欺人的话，你也信么？”顾霓裳轻叹着打断狂天忤的辩解，”狂少门主，我只想知道，你们如何得到唐门的‘孔雀翎’的，父亲是不是在唐门安插了人手？“
狂天忤没有回答，相当于默认。
钱惊鸿这才发现账册糊了，连忙丢下笔，摸出一方帕子细细擦拭，嘴上却没有停，嘟嘟嚷嚷道，“果然是蓝月晁和顾无双这两个老不休的，趁着唐门新旧交替搞出来的事，还真是兵不厌诈，这等不讲道义的事，也没谁了。”
“不是……家父说这毒是无名人士送到无双门的，至于到底是谁顾前辈也没能探识出。”狂天忤犹犹豫豫了半天，终于说了句完整的话。
一石激起浪千层。
“这小子的话，能信吗？莫不是糊弄尔等？”墨倾听眯眼，来来回回打量狂天忤，就差在脸上写上“不信”两个大字了。
姜魄摆摆手，将杯子送至唇边，押口清茶，潤嗓继道，“话都到这个份上了，狂少门主再行妄言，也没有什么用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倒是可信。”
“是送过去的，还是奸细所得，明儿到找唐门中人一问便知，”钱惊鸿神彩飞扬的站起来，豪气的拍板道，说着，翻找自己案上的一叠请柬，翻找半天，钱惊鸿突然懊恼的一拍脑门，”失误失误，大名鼎鼎的蜀中唐门怎么可能是这种普通版的，”弓下腰，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桌角下抽出一方木匣，呈到众人眼前。
那是一方掌心大小的，黑红檀木精雕而成的木匣，木匣正面上用缕空菊花围绕雕刻，环抱着正中心“请柬”两个大字，角落落款则换了种手法字体，是以浮雕出纂体“唐”字，体现出唐家的与众不同。
想要开盒，使用者只需要将配套的钥匙，插入木匣正面菊花芯中的锁孔，若非细看，真是难以发现这隐蔽的锁孔，不愧为暗器天下第一家，连个请柬都做得如此巧夺天功，只见钱惊鸿从插笔的笔筒里摸出一枚似钗似钥的小物件，这把铜物，制成一枝含苞待放的菊花模样，实用与外貌并存，钱惊鸿将这把配套的铜钥插入菊芯，轻轻扭动，“咔嚓”一声，木匣机关解开，自动弹起里面的一张牛皮纸，正好对着开匣的使用者，这等贴心设计，不给满分就太说不过去了。
“蜀中唐门的‘铁券请柬’，没想到老朽在有生之年，还能再见，此物若与之相配的钥匙，想要强行打开，便能够射出九十九枝暴雨梨花针。”一直没出声的墨倾听啧啧道，见众人皆不解，摆出一副长辈上课的模样，就差没有拿把戒尺训话了，“每任门主都能发一个‘铁券请柬’，收到此柬之人，将被唐门上下视为最尊贵的客人，近些年，唐门的每一任门主都将这东西视为定情信物，作为聘礼送给心上之人，以示自己对对方的诚意，外头基本上已经绝迹，这东西的在唐门的权利，丝毫不比门主令差多少，唐门并不排斥与外人联姻，但前提是一旦联姻，对方的家门将被划归唐门，毋容置疑的成成为统一战线，唐门则担负起保护共荣之责，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年唐门能人丁兴旺，财富极速累计，屹立不倒的原因所在。”
“原来这东西如此贵重啊，我看是个木头的就没在意，垫桌角质量还是过硬的……”闻言，钱惊鸿收到姜魄和墨倾听鄙视白痴的视线，无比尴尬干笑两声掩饰过去。
“普天之下，能把唐门的‘铁券请柬’拿来垫桌角的，应当就只有你‘神算子’钱惊鸿能做得出来吧！”墨倾听感叹的补刀道。
“咱能不提‘桌角’了吗……既然是如此贵重的东西，唐门门主送给我干甚啊，虽然我义剑城跟唐门有些生意往来，但我跟他唐门门主真心不熟悉喂，还不至于到要定亲下聘礼的地步吧！”钱惊鸿此刻真想找个洞钻进去就可以不看墨倾听和姜魄挤兑的眼神，还有一脸死灰与顾霓裳对视的狂天忤。
墨倾听听得一头雾水，狐疑的看了看姜魄，又盯着钱惊鸿，来来回回的打量，看得钱惊鸿头皮发麻，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捂嘴，又无法收回，不是滋味的咽了口唾沫，
倒是墨倾听突然笑道，“老夫也曾快马加鞭，一日看尽长安花，”转脸给姜魄一个理解的表情，一脸了然，意味深长道，“义剑城真是英雄出少年，阁下巾帼不让须眉这些年，竟无人看破。”
“额……这不是今天的重点！”
眼见着话题脱了缰，姜魄连忙出言道，“这样细细算来，唐门怕是已经知道狂少门主在我们手上，才会下这么大的本钱——发出‘铁券请柬“，唐门算准了义剑城没有拒绝结盟的理由，所以才会抢在蓝月派前头与我们结成统一战线，如此一来势必能在‘万毒大会’上，把丢失的颜面找回来，毕竟‘万毒大会’已经开始，马上就要轮到压轴的唐门和蓝月派登场了。”
“这几日无双楼的眼线也没有吃闲饭，城中人来人往鱼龙混杂，旦凡留下蛛丝马迹都难以脱身，我下头的人都谨慎了不少，怪只怪，狂刀门失了少门主，连带着无双楼也坐不住了，跟着蓝月派一起，发了狂似的到处打探，虽然没有弄得人尽皆知，但台面下应该是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唐门做事从来都不能以常理论之，自有他唐门的消息渠道，确实也就不足为奇了。”钱惊鸿补充道。
“唐门不做无本的生意，结盟的条件，应该就是——”顾霓裳实在不想面对，这样的结局，虽然心里早已预料到，最终会将狂天忤交出去，只能难受得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经没有方才的动容，只是冷冷的看着狂天忤。
“唐门应该不会对狂少门主做什么，最多就是逼狂刀门重新站队，让狂刀门、蓝月派、无双楼还有战帮，这一方联盟瓦解，至少在‘万毒大会’期间无暇联手对唐门有所不益动作。”钱惊鸿给顾霓裳一个安心的微笑，定她的心，“我钱惊鸿早说过，不拿你狂少门主做点，就对不起我受的这些劫。”说着坐直身体，拢袖提笔，回信，信中约定明日沙帮一见。
狂天忤安静的看着，一群人决定着自己的生死，不想再开口争取，只顾霓裳那一眼，便夺走了他所有的力量，再也无力辩驳什么，争取什么，仿佛什么都不重要了。
人的命运是很奇特的东西，很多人寄希望与星象，想要从中参悟出命运的轨迹，都是徒劳无功，每个人尾指的那根线都连着很多人，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例外，狂天忤出发之前以为中毒的只是钱惊鸿或是姜魄，而顾霓裳只是迫于无双门的形势跟他们一同上路，却未曾料想，顾无双竟可以牺牲到如此地步，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能作为一颗棋子，说舍弃就舍弃了，就要灭口，当真就不给一条活路，这也许是江湖英雄的悲哀，算计这么多，无非是为名为利，但这样真的值得么？
也许一开始，顾霓裳就是颗弃子而已。
狂天忤突然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顾霓裳总是如此战战兢兢，睡得比旁人晚，起得比打更的都早，努力非常，不论是武功，还是顾无双给予的任务，生怕做得不如顾羽衣，就连顾无双偶然一言半语，都能思考上大半天。
昔年竹林之下，他与她执手相望，彼此互诉衷肠，他信誓旦旦会以八抬大轿子，三书六礼，娶她过门，她神情低落，咽咽自语，未了只求得一席之地，能容身罢了。
身在江湖世家，却没能够快意恩仇，徒增感伤。
只是明白的有些晚了，此局已定，再见也许遥遥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