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心不在焉地驾车到我警醒那一刻,我可以分辨出三个不同的心智事件:
(1)心不在焉那段时间完成的驾驶行为;(2)那段意象纷呈的思绪;(3)警醒时的知道。这三个心智事件发生的时间段是有差别的:其中心不在焉的驾驶行为和那段意象纷呈的思绪在同一时段并行同时发生,此后是警醒时的知道。在我警醒的那一刻,我确实知道我完成了很长一段的驾驶,我也知道有一段思绪(或思想流)曾经发生。然而,就我警醒时所知道的情形来看,这两个同时发生的心智事件具有不同的特点:我对在那段时间如何完成驾驶行为要么几乎毫无印象,要么只有零星且极其模糊的印象,尽管我确实完成了很多动作,如感知周围的路况,转动方向盘、变速等。但对于后者,我却能大致比较清晰明确地记起那段思绪的内容。基于对如上体验的描述和分析,我们可以确定三点:
(1)那段驾驶行为是无意识的,或最多存在一些零星且模糊的背景意识;(2)那段思绪是有意识的,因为如果我们不把这段意象纷呈的思绪看作是有意识的,那么我们日常生活中频繁发生的走神现象也都将不能视为有意识的,而这显然与我们的日常体验极为不符;(3)在警醒知道的那一刻,我也显然是有意识的。
对应于我们上面规定的命名,那么这三个心智事件就分别是T1时段的无意识的(UE1)和最初意识的(CE1),T2时段的反思意识的(CE2)。其中CE1是:
我在想大学毕业告别时的那一幕幕;而CE2是:我突然警觉到我在想大学毕业告别时的那一幕幕。现在,如果我们把CE1中“想”这个特定的类型的觉知替换为其一般,即“觉知”,那么CE1的表达就是:我在觉知大学毕业告别时的那一幕幕;同样地,CE2的表达就变为:我突然警觉地觉知到我刚才一直在觉知大学毕业告别时的那一幕幕。如果单就体验的当下而言,那么CE1和CE2在它们各自发生的时刻都同属原初意识体验。然而如果从时间差来看,CE2与CE1的差别在于,CE2是以CE1的在记忆中留存的意象(后面我们把它简称为记忆意象)为体验内容,这正是反思的本质。
通过如上分析,我们可以得出的结论是:每一意识体验在“体验的当下”意义上都是原初意识体验,但每一原初意识体验也可能在随后成为另一原初意识体验的内容,从而使后一原初意识体验与前一原初意识体验构成了一种反思意识体验与最初意识体验的关系;因此,尽管每一原初意识体验可能会因为反思(即成为另一原初意识体验的内容)而被体验的主体明确地知道,但就作为意识体验而言,每一原初意识体验并不依赖反思的知道才成其为意识体验,否则就会因为无穷倒退而导致没有体验是有意识的。
从演化上看,如果说由无意识到有意识代表生物心智能力的一个根本跃进,那么同样,反思能力则代表生物心智能力的另一个巨大跃进,尽管反思意识和最初意识在“体验的当下”意义上都是原初意识。
4 核心意识与扩展意识
基于上面现象学的描述和分析,我们展示了一个关于意识本性以及反思本性的观点:意识的本性在于觉知及其反身性;在“体验的当下”意义上,一个原初意识体验的结构形式是——“我”-觉知-(X);反思也是原初意识,但因它以某个已发生的原初体验为内容,因此它的结构形式是——“我”-觉知-(“我”-觉知-X),显然,反思的结构形式并不是某种二阶(second-order)觉知或对觉知的觉知,但我们可以把这种结构形式称为双重性觉知,正是这种结构形式上的双重性构成了通常“知道”一词的语义内涵。
在当代的意识科学中,我们发现埃德尔曼和达马西奥在他们各自的意识框架中提出了与现象学关于意识和反思的相似分类。在埃德尔曼那里是——初级意识(primary consciousness)和高级意识(high-order consciousness);在达马西奥那里是——核心意识(core consciousness)和扩展意识(extended consciousness)。这里我们集中于达马西奥的分类,简述它们的主要内涵,以便与我们所作的上述分析进行比较和印证。
达马西奥强调意识研究需要一个整合的是视角,它包括:
(1)日常的体验和内省;(2)对正常行为和病理行为的观察;(3)对正常的和受损伤的大脑的观察和研究;(4)生物演化。基于这个整合的视角,达马西奥认为,从神经生物学的观点来看,意识问题是由两个紧密相关的问题构成的。第一个问题是,有机体如何在大脑内部构建一个客体的心智模式(mental pattern)或意象,隐喻地说,即有机体如何建构一个“脑中电影”(movie-in-the-brain);第二个问题是,有机体如何在构建一个客体意象的认知活动的同时形成一种自我感的。与环境相对,作为生命的有机体已经是一个主体,一个自我,已经有一个相对环境的第一人称的视角。但一个客体意象如何被体验到,以及一个无意识的生命自我如何获得了自我感呢?达马西奥认为,正是意识使得这个根本的转变得以发生,也正是意识将生命自我和客体的意象聚集为一个统一结构:
“我”-觉知-(X)。正如我们上面引述的,达马西奥认为意识的本性如同光,它是一个将发生于有机体内外的事物“照亮”的能力,但他同时认为在生物演化的进程中这种能力存在由无到有、由简单到复杂的发展。在达马西奥的术语中,最基本的意识形式被称为核心意识,它赋予有机体一种此时此地的自我感。此外,还存在一种复杂的意识形式,即扩展意识,它赋予有机体一种自传体式的自我感,一种历时的同一性或人格的同一性。达马西奥认为:核心意识是一种简单的生物学现象,它并不是人类独有的,它不依赖于常规记忆、工作记忆、推理或语言;另一方面,扩展的意识则是一种复杂的生物学现象,在某些非人类的物种身上,也有扩展的意识的发展,但它只有在人类身上才能达到最高点,它依赖于常规记忆和工作记忆。当它达到人类的最高峰时,它是借助语言才最终实现的;在心智的演化进程中,核心意识的重要性在于它是步入体验之光的第一步,但它并没有把整个存在照亮,而另一方面,扩展意识的重要性在于它最终把存在的完整建造带入光亮之中。如果说,核心意识是有机体真正具有认识能力(knowing capability)的基础,那么使人具有创造性的各种层次的认识能力则是只有依赖扩展意识才有可能;当谈到心智在生命演化中的荣耀时,人们想到的往往是核心意识,而当谈到人类独有的心智荣耀时,我们想到的是处于心智发展顶峰的扩展意识。不过,达马西奥极为明确地指出,扩展意识并不是一种独立的意识形式,相反,它是在核心意识的基础上,借助工作记忆、常规记忆以及语言等能力而建立起来的。
一个具有扩展意识的有机体不仅具有核心意识注意外部事件的能力,它还能对已发生的、沉淀为记忆的心智事件予以注意,并在新的意识活动中组合或创构出新的意象。正是扩展意识在生物的演化进程中,为生物体开辟了一个不局限于此时此地的、丰富的心智“空间”。神经病理学的证据表明意识的这两种形式的神经关联物是可以分离的。
通过神经病学上的观察,达马西奥发现,危及扩展意识的神经损伤未必会伤及核心意识;但是源于核心意识层次的神经损伤却会对整个意识大厦造成破坏,以至于扩展意识也会随之崩塌。不难理解,所谓的扩展意识类似于我们阐述的反思意识,而核心意识则是则是我们提到的处于发生的当下时刻的最初意识。
扩展意识并非一种新的意识类型,在其发生的当下时刻它也是核心意识。然而与核心意识所不同的是,扩展意识的内容是以已发生的核心意识事件为意象,因此扩展意识是核心意识和工作记忆相协作的产物。工作记忆就是在心智中持留意象的能力,而下一刻的核心意识则以这些由工作记忆提供的意象为内容,从而使这些意象能够在心智“空间”得到进一步操作。达马西奥指出,在神经正常的状态下,一个人绝不可能完全丧失扩展意识,这正如对一个正常的成年人而言,要使其反思能力自发地终止同样是不可能的。然而正如我们不难想象一个心不在焉的司机在其思绪意象纷呈的当下可能体验到的那样,我们也不难想象一个只具有核心意识的人可能体验到的事情。“这只需考虑一个一岁大婴儿的心智内部可能是什么样的就行了。我猜想,客体进入心智的舞台,并被归属于一个核心自我,并且正如它们快速地进入一样,它们也快速地退出心智舞台。每一个客体都被一个简单的自我认识,并且是自行清晰的,但是,这些客体在空间或时间上并没有大范围的联系,而且客体与过去或可预见的体验之间也没有合理的关联。”
5 结语
意识是一个明确的现象:意识是什么——这对每个有意识的人来说多少是明确的。但这种明确性不是依某个第三人称的标准加以判定的,确切地说,它首先必须来自第一人称体验的自明性,即便我们对其后的神经生物基础一无所知。这个第一人称的自明性就是意识体验当下的觉知及自觉知。为此,我们给出了一个有关意识体验的简明“界定”,即:意识是“我”于第一人称的、当下体验中的那份对某事物的觉知及自觉知,依照这个界定,我们分析了无意识与意识、最初意识与反思意识的差别;在“体的当下”意义上,最初意识和反思意识都是原初意识,反思不是一个体验成为有意识体验的前提;反思的本质是:在记忆和语言等能力的襄助下,后一个意识事件将前一个意识事件的已沉淀为记忆的意象作为体验内容的一种能力,其结构形式是:“我”-觉知-(“我”-觉知-(X)),反思的觉知双重性构成了“知道”一词的语义内涵。因此,我们也不难理解,反思是人类水平上已高度发达的理性的基础,是权衡和筹划能力,是自由意志能力的基础。最后,我们简述了当代认知神经科学家达马西奥关于觉知、核心意识和扩展意识的理论,以及它们与我们所得结论的相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