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只想和你说说话
49468000000007

第7章 太阳照常升起(1)

一个个挣扎着无法入睡的深夜,

我们无数次仰望星空,

痛恨也热爱着自己的20岁,

那灼热的无聊的黄金时代。

我有一个设计师朋友,叫汉斯,在瑞士的乡村长大,20出头时去纽约生活,后来搬来北京。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农场学工,第二份工作是互联网码农,第三份工作是做会计师,第四份工作终于翻身做了主人,自己开了一家设计公司。到了北京之后他也没改变“性本爱丘山”的天性,想要把资本主义发达的农业科技带到社会主义的土地上来,于是孜孜不倦地宣传可持续发展的绿色农业,在讲述人与自然时讲到精彩处激动不已,浑厚如赵忠祥老师一样的嗓音里总是偶尔夹着几声兴奋的尖叫,让围观群众无不深刻记住他的观点。

我受邀去看过他的设计作品发布会,新的系列叫“茧”。模特是一个短头发的女孩,面目清秀,眼神干净,带着点天真和俏皮,好多照片里都低着头。这一系列的衣服我也喜欢得不得了,黑白灰的简单颜色,全靠剪裁和细节出彩。汉斯问我:“你看出来这些衣服有什么特别吗?”我不懂设计,也不懂时尚,一句评论也不敢说。他说:“你摸摸这些衣服的材质,都是蚕丝做的,这些蚕来自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16岁在农场时,我哪里想得到,有一天我会去遥远的中国,到一个我名字都拼不出来的小村庄里寻找做衣服的材质。人生多么奇妙,它就这样发生了。”

冬天到来的那个周末我坐着火车回到更北的地方,在家里温暖的地板上看完了《绝命毒师》。从第一季唯唯诺诺的中学化学教师,到后面教父一样的人物,他一辈子过完了两个人生。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他哆嗦着手,无法相信这样的事情是自己做出来的。后来看着吸毒的女孩呕吐的时候,他没有施救,眼看着她呛死在自己的呕吐物里。开始是为了自保,到后面就很难说是不是爱上了做坏人的感觉,控制一切的感觉,我要你死你就死,我要你活你就活。给一个机遇,普通人变成恶魔也是容易的事。

我有时候也会想象我没有经历的那个人生是什么样子。如果大二那年家里没有变故,我会按计划去德国,考一个DAF高分对我没有难度,那年我已经能用德语讲述为什么北京人喜欢吃烤鸭,为什么要在薄饼里卷上黄瓜丝、葱丝,涂上甜面酱。然后我会去海德堡大学读书,两年后厌倦小镇,飞到另一个大陆读社会学硕士。中途我会爱上一个嬉皮士,辍学跟他开着四面漏风的汽车自驾66号公路,抽很多烟,脚踝文上刺青。然后他会离开我,我难过之下痛定思痛决定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如果运气好我会打一堆疫苗,去肯尼亚给格莱珉银行做一个12个月的志愿者项目,为当地妇女提供小额贷款,教她们用自己的双手改变生活。我会爱上一个健康又朴素的男人,也许留在当地,也许和他回到他的家乡创业,开一家小酒馆或者小书店,好好过日子。然后在30岁的时候,我可以说我度过了没有遗憾的青年时光。

但是我没有过上那样的日子,25岁已经过半,我在一家国企上班,7点钟起床,看一个TED演讲,运动20分钟再洗个冷水澡,挤一杯鲜橙汁,吃玉米片,8点10分上班。五点半下班和朋友们吃饭,或者骑车在胡同里瞎转,走哪儿算哪儿。偶尔会坐一个半小时地铁去海淀区和我的另一堆朋友玩一晚上星际争霸。每三个月我会在微软做一个活动,邀请北京所有好玩的人过来分享他们的经历或者有趣的点子。我的现实普通又无趣,像城里千千万万个男女一样,常常觉得疲惫和无力。我很难形容自己是什么样子的人,按部就班的人生过了二十几年,已经失去分辨的兴趣和改变的勇气。年少时读《萧十一郎》,最喜欢里面描述风四娘的句子:“喜欢骑最快的马,爬最高的山,吃最辣的菜,喝最烈的酒。”所谓生命力莫过于此。小的时候幻想的快意恩仇、义薄云天也许还在血液里,只是被日日夜夜的平淡生活销蚀到不见。

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就错过了精彩的一生时,我也会提醒自己,一切只有在想象中才是完美的。我很有可能在哪一个环节就堕落,从抽烟变成吸大麻,我有可能遇见一个人渣,骗光我所有的钱然后还要把我变成未婚妈妈,非洲更是说不准的地方,一次疟疾就能把我打垮,跑回中土从此再也不出家门。说不准在30岁的时候我还要靠家里的关系找一份国企的工作,然后7点钟起床,8点10分上班,5点半下班,最大的人生爱好是做饭和看美剧,对一切未知的都失去兴趣。

我们可以用一百种方式幻想理想人生的样子,但事实是没有一种人生可以满足我全部的想象。我不希望再有一次变故打破我原来的僵局,把我变回19岁站在马路中央无家可回的女生,把自己推向没有计划过的一切。已经过了6年了,我走了那么多路,磨破了十几双鞋子,我实在应该更强大一些。生活那层茧,如果要靠被剪破才冲得出来,也是件不自在的事。

最近一年我经常焦虑,早晨四五点钟就醒过来,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停止恐慌。一直都不敢再翻那本《当我们旅行》,总是被迫安慰自己,我也只是比莫琳跟着托尼开车穿越欧亚大陆时大3岁而已,我还有机会去蓝色土耳其,去鞋带上的东南亚,去开一家自己的公司。我想我的压力更多来源于二十郎当岁依然一无所成的恐慌,而非看不到大千世界的遗憾。我其实知道,22岁没经历的地方间隔多年以后一样可以去,没有什么事情来不及。我49岁的妈妈开始在网易听沃顿商学院的公开课,我75岁的姥姥学会说网上的流行语,知道比特币,我给她买了本《穷时候,旧时候》,她也认真地说要口述一本书。16岁的汉斯不知道自己30岁的时候会在北京戴着口罩上下班,我也实在不应该花时间担忧自己10年后身在何处,会有怎样的境遇。

博尔赫斯在集子《诗人》里写:“有个人立志要描绘这个世界,随着时间流逝,他画出了王国、山川、港湾、岛屿、房屋、星辰、马匹和男女。临终前不久,他发现一辈子所勾勒出的世界,纵横交错的线条竟然汇成自己的模样。”我们当然可以借诗人的话安慰自己,或者套用一句谣传是杨绛先生说的话:“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毫无关系。”可这样的话,也要有见识和阅历的人说出来才有底气。毕竟我们这个岁数,是如此期盼外界的肯定,甚至渴望命运的波澜。我们最无法忍受的,不过是无聊而已。我们最害怕的,是自己的力量只够悄无声息地挣扎一下,剩下的光阴只是重复着不安地原地踏步。

英国伦敦的一个男人,在一个普通的星期五离开家,在离家两条街的地方租了一个房子,独自过了25年,没有给妻子写过一封信,没有再亲吻过他的儿子。他也曾化妆、戴着假发到自己家附近偷窥,可他再也没有走进原来的生活。25年后,他神态自若地敲开了家门,仿佛刚刚下班回来一样自然。

想要在原来的轨迹里活出个新的人生,心没有这么硬,原来的割舍不掉,怕是不成的。就连我的朋友汉斯也不止一次和我抱怨,每次看到北京的雾霾天,他都无比想念小时候乡村的好天气,而我大中华的美食,在他心里都比不过妈妈做的一颗烤土豆。我所羡慕的有趣人生,在他看来也只是随波逐流的一次偶然而已。

什么愿望都没有实现的夏天

前一阵儿很多人都去看了《致青春》,回来感慨自己“青春让狗吃了”。我倒是觉得我们这一辈人没资格说这话。青春的意义不是夜店泡吧,文身打架,不是《美国派》,除了穷、恋爱、迷茫、疯狂之外,这个词就没有别的意义了吗?就算是,大学里荒废的四年还不算吗?魔兽、挂科、失恋??有几个人没经历过?

我在回忆我的青春的时候,能想起来的除了那些慵懒的下午窝在寝室里看的美剧,一个人背着包在异乡漫无目的的旅行和毕业时一场一场醉过去的散伙饭,印象更清晰的是那些最朴素的日子,6点钟起来跑步,课间在安静的外院天台上背惠特曼的诗,走到哪儿身上都带着写满德语句子的小纸条,熬一整夜一遍遍把策划书改到完美。那会儿不知道累,不考虑后果,不害怕用力过猛,我觉得这股不怕输也不怕死的劲儿才叫青春。

很多人活在自己的二十几岁,靠父母养活,打游戏一夜不睡,白天到日上三竿都懒得起床,叫个外卖于是又是一天,然后在微博上写“青春就是用来挥霍的”。这种行为简直可耻。我也有过这样的日子,现在想起来,无比羞愧。

很多人在年轻的时候不懂怎么去爱,恨不得全世界都给他,一旦感情破裂就难以自持,割腕酗酒,堕落颓废,这还不算,还要煽动舆论谴责负心人。我从来不觉得一生一世永远爱一个人不离开就是美德,付出爱也要看看对方值不值得,就算他拼了命去爱你,把全世界都给你又能如何?他的全世界能有多大?栖身之地都没有,何谈全世界?人活一回,就算不能为社会创造贡献,起码要让身边的人觉得温暖和安全。

很多人怀揣梦想,向往未来,觉得生活在别处,要永远在路上,永远热泪盈眶。可一年两年三年,除了变老,生活并无变化。一直活在幻想里,回到现实就什么也不是。明知道想要的东西现在就该去争取,等是等不来的,可始终迈不出那一步。没有人限制过我们的人身自由,父母、学校还有体制都只是借口,还是自己不够勇敢、不够努力。

这样的男女,就像你,就像我。

这样的青春,真的没什么好留恋,想想这些年平白辜负了好年华,实在不忍回忆。年轻,是一无所有,是输得起,可这是上天恩赐的,不是拿来喂狗的。不是错过了一场演唱会或一次表白就白过了。我们不会比昨天的自己更年轻,不管愿不愿意,时间都在马不停蹄地向前奔跑。准确的身份定位、精彩的生活、美好的家庭谁都想要,但这都意味着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地跳出自己的舒适圈才能找得到。遗憾的是,我很少听见谁骄傲地说自己在做喜欢的事,太多人都在抱怨,然后拿一堆借口搪塞自己。活到这把年纪,我对此已经失去耐心和同情心。有本事弄点动静出来,像个旧社会小怨妇似的天天扎小人,真让她像安娜一样出走,最后就来一句“臣妾做不到呀”,有什么劲?

《笑傲江湖》里有句话:“各有因缘莫羡人。”我有幸认识了一些真正优秀的年轻人,和我相仿甚至更小的年龄,同样不知道未来在哪里,但他们没有停止探索和尝试,日历里是满满的计划,每天读书,关心时事,精力充沛地参加各种活动,拿到名片后当晚回家必定会写邮件来作自我介绍。我常常收到半夜发过来的邮件,常常在加班到三更时发现好多人也还在工作。即使资质参差不齐,这份态度也让我动容。我渐渐明白,成功的道理很简单,付出时间和心血,努力再努力,坚持再坚持,只要天分和运气不是太差,结果就不会太糟。可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往往人都做不到。

梅格·杰伊在她的TED演讲《20岁一去不再来》里分享了3条重要的道理:“第一,我常告诉20来岁的年轻人,不要为你究竟是谁而烦恼,开始思考你可以是谁,并且去赚那些说明你是谁的资本。现在就是最好的尝试时机,不管是海外实习,还是创业,或者做公益。第二,社会中许多机会是从弱关系开始的,不要把自己封锁在小圈子里,走出去你才会对自己的经历有更多的认识。第三,记住你可以选择自己的家庭。你的婚姻就是未来几十年的家庭,就算你要到30岁结婚,现在选择和什么样的人交往也是至关重要的。简而言之,20岁是不能轻易挥霍的美好时光。”

拜读高中校友林小牧的大作《里海大决战——冲出死亡谷》时学到了一个经济学术语“路径依赖”,指人类社会中的技术演进或制度变迁均有类似于物理学中的惯性,即进入某一路径就可能对此产生依赖。一旦人们作了某种选择,就好比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惯性的力量会使这一选择不断自我强化,并让你轻易走不出去。翻译过来就是林少爷引用的王小波的话:“任何一种负面的生活都能产生很多乱七八糟的细节,使它变得蛮有趣的;人就在这种有趣中沉沦下去,从根本上忘记了这种生活需要改进。”

20岁时因为无聊而约会的人,可能就会变成30岁的枕边人;20岁时随便挑的工作,可能一辈子都再也没离开。青春的意义是给你机会在走到死胡同时走回来,不是让你在墙根下坐着等死。就算你在那儿搭个帐篷,摆个碗,逢人就讲个段子,给无聊的日子找到了乐子,也无法改变这是死路的事实。要知道无数个准备做一件轰轰烈烈大事的夏天,就这么变成了什么愿望都没有实现的夏天。

他是一棵树

我有一个朋友,我认识他快8年了。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大学的付费德语课上,他学汽车工程,高高瘦瘦,戴着黑框眼镜,穿格子衬衫,就像我认识的大部分工科男生一样,非常聪明。难得的是还有语言天分,而且我讲笑话他会笑。有一天他请我吃饭,说他保送了本校的博士生。至此,他在这个不是故乡的北方二线城市已经待了7年。四年本科,成绩优秀,以第一名的身份考上了本系研究生,现在要接着读博了。家里人很满意,他也挺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