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只想和你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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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布拉吉把日光分成一段一段(2)

那天在何峰的“知识派对”播客上聊分享经济,我们说到年轻一代的态度是要过“轻量化、无资产”的生活,只拥有,不占有。土地情结已经随着高频率的城市迁移而慢慢消失,那我又为什么非要在北京寸土寸金的地儿抢下个别别扭扭的小开间?工作两年,攒了点钱,可跟首付比起来,只能呵呵。父母倒是拿着存折等着,可我也算硬气一回,要么自个儿买,要么拉倒,不然下一步被逼婚就纯属自找的。十几岁起我妈就告诉我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我深深记着这句话,恨不得文胳膊上,一天看三回。拿人的手短,自己亲妈也一样。要自由,就要得彻底点。不只这样,房子慢慢变成了一个栖身之所,除了睡觉我每周待在里面的时间不超过14小时,我在哪儿,家就在哪儿。毕业之后我陆续换了5个房子,每次搬家都累得抽筋,可我热爱在新的地方建立生活的过程,认识新房子楼下修车的师傅,卖水果的小贩,在地图上重新设置“家”的位置,更改亚马逊收货地址。每次路过我住过的地方,都能想得起在那儿发生过的一切的一切,这是我自己的记忆地图。

前几天和一个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吃饭,她住在旧金山,来北京出差,借住在我朋友的朋友家沙发上。我们几个人坐在地板上吃比萨喝啤酒聊天,我们说起中国男生、美国男生和欧洲男生约会的不同表现,说起各自城市的创业环境,说起对Paul Graham的爱。一起大笑,开心得不行。她说:“等你来旧金山一定要住在我家,我带你认识最有意思的人,就像你带我认识北京一样。”

你看,我连在旧金山都会有地方住,又干吗担心在北京会无家可归?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婚姻对我来说也慢慢从必选项变成了可选项。我见过太多男女,千辛万苦结了婚,也没过上韩剧里你侬我侬的日子。恩爱指数像是正弦曲线,在结婚那一刻达到顶点,剩下的都是下坡路。以前恋爱中多一个人都觉得挤的小日子,婚后变成了两大家子的集体婚姻,任何一件事都要群体讨论3个小时,直到头昏脑涨头晕目眩。有一次和好友在鼓楼那边喝酒,我们聊起身边人的婚姻,让人羡慕的少,让人沮丧的多。好像结婚是一张网,婚前一切都是可以容忍的,现在再入不了眼,婚前所有遮掩的,全都跳出来兴风作浪。当然,不是所有人都不快乐,我只是慢慢认清了,童话里的美满结局在现实里不会发生,没有任何一条路能保证让人一直快乐下去,婚姻不能,爱情也不能。幸福是自己的事,做出的选择要有勇气去承担后果。人生没有什么规则,不是说二十几岁就非要去谈恋爱结婚,不是说30岁就一定要走在事业的康庄大道上,自己的故事就自己写剧情吧,不然还有什么乐趣?自己过得舒坦,真是比什么都重要。

我喜欢一个人去看电影,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在咖啡馆喝东西写东西,除了经常在起身接电话时没吃完的松饼被收走之外,没什么不好的。我不知道婚姻有没有那么大的容忍度,让我这样自私又自由地过日子。

上学那年我恋爱了,一点儿安全感都没有,一颗心扑在另一个人身上,24小时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对他好,让他更爱我一点。他过生日那天我起了个大早,先去朋友家取我藏在那儿的生日蛋糕,又急匆匆跑去他家,想第一个祝他生日快乐。我错过了早自习和第一节课,被罚站了一上午。那会儿离毕业就剩一个月,我一点儿都不在乎,我觉得我幸福。毕业时大家相互在同学录上写赠言,一个朋友在上面写:“我希望你以后能活出自我,别把精力都放在恋爱上,不然太可惜了。”9年过去了,我终于没有变成那样的女生。我学会了爱自己,就再也没办法变回过去的小女生。现在的我,不只幸福,更充满了安全感。因为我知道,我永远都会对自己好,我踏实得不得了。

廖一梅在《像我这样笨拙地生活》里写:“大多数人在谈论爱的时候,谈论的都是需要,自我的需要。你认为自己的爱是单纯的,无目的的,实际上大多数情况下你想的都是利益,这个利益可能是舒适感、安全感或者某种自我期许??而且这种爱,多半都是你权衡利弊之后作出的选择。”

爱对我来说是太过奢侈的东西,是我唯一的信仰。我无法忍受它变成权衡的结果,我要让它配得上我漂亮的裙摆,配得上我跋山涉水后拥有的眼界,配得上我的所有努力。而这种爱和婚姻,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广大男女青年被父母逼婚的主要原因大概就是老人寂寞了,想要个孩子让家里再热闹热闹。这一点我完全不能同意。孩子不是玩具,售出不退。我妈说我自私,没错,我不愿意付出时间和心血。可是难道生一个孩子出来填充无聊的时间和拯救将死的爱情不自私吗?养儿防老不自私吗?把自己的意愿加到孩子身上,让他们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不自私吗?

谈恋爱的时候,我喜欢周末可以没有负担地自然醒来,在光线充足的屋子里和男朋友各自看书。我喜欢两个人通宵达旦地说话,聊一切跟生活一点儿都不沾边的东西,比如3D打印心脏或者穿戴式设备之类的。我喜欢有余地的生活,把多出来的精力变成精彩的活动,比如去探访胡同里快拆掉的老建筑,比如去上一节以色列防卫课,比如花一个下午学怎么做出像样的马卡龙。我享受恋爱,可并不想跟谁生个小孩。

我自认难以腾出精力培养一个孩子,我清楚自己见识短浅,不足以教给别人人生的道理,我也担心会变成一个宠溺的母亲,允许孩子在餐馆或电影院大声吵闹到处乱跑,我更担心没有耐心和时间给这个孩子足够的爱。这一切太沉重了,我担当不起。庆幸的是,这是我的个人选择,没人能指手画脚。我的基因,不想传递就可以不传递。为此我愿意每天赞扬自由意志。

朋友说我太自私,是的,我知道一个女人只有作为忠贞的妻子才会被歌颂,只有作为慈爱的母亲才会被赞扬。可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用自己的价值观强暴别人更无聊的事了。卢梭在《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里写:“我从来不认为人的自由在于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恰恰相反,我认为人的自由在于它可以不干他不想干的事。我所追求的和想保有的自由,是后一种自由。”我活在2字头年龄的后半段,精力无限,努力工作,喜欢的东西自己买,每年攒钱出去旅行,热爱粮食和蔬菜,一颗心还很软,还有一大堆梦想。我跟男友没有准备结婚,也没有打算理顺人生。可是我很快乐,就算没有早晨6点钟的吻,就算房东会半夜打电话骚扰,就算下雨的夜晚我会害怕得睡不着觉,在我看来这都是为了自由付出的代价,而我愿意做这个交换,矢志不渝。

植物生活哲学

有一天半夜我从梦中惊醒,再也睡不着,觉得很累。我睁开眼,房间里的一切都像是要向我涌过来,衣柜里的夏裙、冬衣、衬衫、短裤、围巾、披肩,散在地毯上的书,五斗橱上的相框、熏香、插着百合的花瓶,梳妆台上的化妆水、眼霜、眼线液、眉笔、腮红刷,30L的登山包、60L的登山包,夏天露营的防雨帐篷,冬天加羽绒的睡袋,朋友从约旦捡的石头,耶路撒冷带回来的烛台,富士山的罐装空气??我裹在被子里简直喘不上气,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拥有这么多东西的?

2009年我搬去杭州读书,领登机牌前妈妈匆忙给我拍了张照片,照片里我穿着一件素白棉质T恤,一条已经洗得过于柔软的牛仔裤,一双白色帆布鞋,拖了一只20英寸登机箱和一只26英寸行李箱。我就这样带着我的全部身家飞到了南方,这张照片现在可以拿出来当证据,证明5年前的我是多么潇洒自在,东西少,活得爽。同样是那一年,我经历了人生最冷的一个冬天。杭州从11月起绵绵地下了一个月的雨,我所有的鞋子都被雨泡湿了,又怎么都晾不干。江南氤氲湿冷的空气不动声色地渗进我的被子我的羊毛大衣里,让我整个冬天都无法逃开这股潮气和寒气。我买了无数件衣物御寒,让朋友从英国带了一双Hunter的花哨雨靴,还去青芝坞的手工店里做了一床厚厚的蚕丝被。只有在洗个长长的热水澡钻进被子里时,我的身体才能短暂地暖和过来,让我感觉尚在人间。再后来开始去校外教书赚钱,累了一天之后总会买点什么打赏自己,衣柜被一点点填满,再一点点溢出来,我浑然不觉。

研究生读到第三年,我突然意识到该找工作了,花了10分钟决定去北京,迅速把简历发给了那儿的朋友们。3天后一家美资咨询公司打电话过来叫我第二天去面试,我当即应下,迅速骑车从图书馆回到寝室,把所有的东西需要的不需要的一股脑儿打包扔进箱子里,打电话叫申通过来取件。我背着一个装着套裙和高跟鞋的登山包打车去了武林门,等了20分钟后坐机场大巴到了萧山机场,挑了最便宜的一班飞机在当晚飞到了北京。后来快递把东西送来时我才觉得头大,朋友借我住的房间被几个纸箱堆得满满的,我收拾了整整一夜。

可这也没有阻止我培养出恋物癖。那年冬天我找到了工作,第二年春天在三里屯附近租了一个像样的房子,两个月后又搬到了胡同里,和认识了十多年的几个老友住在一起。终于有自己的家了,终于踏实下来。我不停往这个家里添东西,床、衣柜、书架、摇椅、绿植、抱枕、窗帘、落地穿衣镜、喝红酒的水晶杯、喝香槟的高脚杯??好多个周末我都千里迢迢奔向宜家,不辞辛苦地往家搬各种家居用品,我简直变成了勤劳的海狸。不到20平方米的带阳台卧室被我塞得满满的,如果发生灾难,我囤积的各种生活用品和食物足够让我存活个把月。

我的持有欲在2013年初上升到最高点。那个春节没回家,我在计划着买个房子。现在想想,那会儿心里大概太空了,想靠沉沉的物质把自己填满,好像填满了就能幸福了。在一次去看房的路上我清醒过来,下了地铁直接回了家。这不是我要的生活,我需要的也不是一个房子。

我在家里想了好久,想弄清楚这股持有欲到底从哪儿来,为什么不管新的旧的我都舍不得扔,为什么需要的不需要的都一定要买回家。后来读了山下英子写的《断舍离》,里面说大部分人储物的原因都是来自对过去的执念和对未来的不安。我开始追溯这份不安全感,从小我就一直搬家一直搬家,这个城市搬到另一个城市,新的口音,新的公交路线,新的学校,新的朋友,新的记忆。越是这样我越是想要拼命抓住以前的生活,我需要旧玩具、旧衣服、旧照片提醒我以前的日子不是假的,它们存在过,以前的温情也不是假的,就算今日不复相见。堆在房间里的根本不是旧物,是历史感情。它们曾经是美好的,现在只会拽着我让我一步三回头,让我无法往前走。

第二次看《阿甘正传》时,我记住了一句话:“我不觉得人的心智成熟是越来越宽容包涵,什么都可以接受。相反,我觉得那应该是一个逐渐剔除的过程,知道对自己最重要的是什么,知道不重要的东西是什么。而后,做一个纯简的人。”

我决定好好清扫一次我的房间。以前我收拾屋子的办法是整理,收纳盒、收纳桶、压缩袋、整理箱??一层套一层,先分类,再贴上标签,心里就踏实了。现在的办法是扔。两个月以上没吃过的维生素片,扔;用剩一半不想再用的眼霜,扔;堆在衣柜里永不见天日的衣服,扔;不想翻第二遍的书,扔;连毛绒玩具、朋友从各地带回来的手信和冰箱贴,我都通通包装好送去了五道营的交换商店里。美好的记忆我记得就够了,本来就是留也留不住的。

真觉得好笑,以前我有上千件东西,可真正需要的加起来就只有那么几十件。整整3个月我没有买任何新东西,聚会时的拍立得照片也让朋友们都分走了,我甚至不再注册新的账号。我的世界清静了。我开始像植物一样生活,只拿走自己需要的,只盼望水和阳光。

上一次有这样的感觉还是几年前的冬天。我和朋友去云南玩,两天的虎跳峡徒步变了四天的暴走香格里拉。我完全没有计划,所有的东西都扔在了丽江的客栈,登山包里只有牙刷、钱包和纸巾。到中甸住下时手机和相机都没电了,只好在青旅里到处借同型号的充电器。脸被晒伤,可小镇里居然找得到曼秀雷敦的薄荷膏,涂在脸上一会儿就不疼了。没有换洗的内衣和袜子,我就把它们洗干净靠电褥子的温度来烘干,青旅的义工姑娘还好心借了我一套干净的睡衣。第二晚干脆半个迪庆都停了电,我在火炉边上把一杯牛奶烤热,热水器里的水还够我洗个舒服的热水澡,我打着手电在纸巾上写了一会儿日记,突然感觉满足得不行了。整个小镇那么安静,没有灯光也没有声响,打开窗子就能看到满天的繁星。我穿上两层冲锋衣到院子里待了一会儿,耳边只听见呼呼的风声,星光下隐约看得见远处的山岚。气温降到了零摄氏度以下,冻得我无比清醒。我闭上眼,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是自然的一分子,感觉万物有灵且美。

后来我又重读了一次《瓦尔登湖》,梭罗写道:“我宁可坐在一只大南瓜上,由我一个人占有它,也不愿意挤在天鹅绒的垫子上。我宁可坐一辆牛车,自由自在来去,也不愿意坐什么花哨的游览车去天堂,一路上呼吸着污浊的空气。”我想能否逃离天鹅绒其实并不重要,你看我玻璃瓶里的绿萝,没有什么空气能玷污它,一点儿细碎的露水就能绿一整个冬天。它无须挣脱,已经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