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只想和你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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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城市欲望地图(4)

可是这小镇对我是不一样的,它保留我生命最初的东西。我在25岁的冬天又回到过小镇,我读过的小学被拆掉了,因为是冬天,街上也没有卖茄梨的小贩。那片记忆里最美的草场被一场大雪覆盖住,远方是高高的一排白桦树,像是小镇沉默的守护者。当年说要为我修路的男孩去澳洲学了飞行,那也是我看《舒克和贝塔》时的梦想。可他最终也没有变成飞行员,无法像我们一起幻想的那样冲上云霄。在我离开小镇时送我一颗石头心的玩伴,马上就要结婚,上次见到他胖了好多,我只有喝醉了才能从他脸上看到幼时清秀的模样。那年我们呼啦啦一群孩子疯跑在小镇上时在家做数学题的天才少年,读完大学就不知所终,我知道他没有去研究费马大定律,真可惜童年的理想那么容易就吹散。而我学会了把一个个幻梦死死抓在手里,小心不弄坏它,在长大的过程中,我已经弄坏够多的东西了。《一生所爱》里唱:“鲜花凋零了会再开,离开的人儿却不会再回来。”可是我更相信诗人阿多尼斯的话:“无论你走多远,都走不出童年的小村庄。”

十几年之后一个夏天的晚上,我化了一个小时的妆去嘉里中心参加晚宴。一屋子的俊男美女,推杯换盏,画面华美得像《了不起的盖茨比》。我穿着几千块的晚装和大使夫人聊天,酒杯晃得我心慌,我越过她精致的妆容看对面镜子里的自己,却好像看见了童年穿着红塑料凉鞋的小女孩在草场上用力奔跑,稚嫩的嗓音让歌声都散在风里:

“晚霞中的红蜻蜓,

请你告诉我,

童年时代遇到你,

那是哪一天??”

慢船到涪陵

不用早起的周末,窝在家看了一整天《江城》,写得有意思极了。在我印象里中国这样的小城镇比比皆是,也没有什么不同,小饭馆、洗浴中心、街边随便一摆的小摊、汽修店,仿佛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新建的千篇一律的楼房和低矮破旧的小平房交织在一起,又浑然天成。每次在旅途中穿过这种小城市,我都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可是何伟笔下的这座城如此鲜活,每一个场景都足够真实。我沉浸在书里,回到了20世纪90年代。

他写他和另一个美国人在操场上玩飞盘,学生们激动地冲出教室去看,并写进作文里:“??这两个运动员离得很远,拉开架势,扔着飞盘。多精彩呀!飞盘像一团红色的火焰,在他们两个人之间飞来飞去。外国人真是多才多艺呀!”他写学生们对他的好奇:“学生们记下我带着水杯上课的样子,我在上课时绕着教室踱步的样子,还有我在他们看来十分滑稽的笑声。他们记下了我那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的长而直的鹰钩鼻,好多人还描述了我的蓝眼睛。这也许是所有细节中最奇怪的一点,因为我的眼睛是淡褐色的——但学生们早就从书本上了解到,外国人的眼睛都是蓝色的。他们看到了他们想看到的东西。”

“在学校举办的各种比赛中,英语系从未获胜过。没有以长征为题材的英语歌曲。”“我让她看了我的红色工作证、浅绿色外国人居住证、深绿色外国专家证和蓝色的美国护照。那一摞花花绿绿的证件堆成了一堆。服务员慢慢地翻看着,既充满了敬畏,又有些受宠若惊。中国人对于官方文件具有一种痴迷之情。”

他写中国大兴土木的建设:“从我来到中国开始,这样的情景我每天都能见到。在很大程度上,我所看见的那些城市其实就是一个个大的建筑工地——就连陕北的古城榆林也莫不如此,满是脚手架和建筑工人们。无论在中国的什么地方,人们总在建筑。”

上世纪90年代末,我10岁左右,简直不敢相信我曾经活在他书里描述的世界。我清楚地记得我6岁时爸爸一个月赚500块钱工资,那是1994年;记得1998年妈妈带我第一次住五星级的宾馆,花了840块一个房间,我心疼得够呛,躺在大床上赖着不走,觉得多睡会儿才能把房钱赚回来。

每天都有无数外国人带着憧憬来到中国,从北京到南方小城,各种颜色的皮肤一夜之间就出现在一条条被雨洗旧的街道上。就像19世纪去加州淘金一样,如今东方的土地是财富是机遇是天堂,中国已经从“永远停滞的民族”变成了停不下来的民族。可对这些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而来,落地时带着恍惚的外国人来说,他们只能观察。

我曾一度痴迷北京的大小教堂,每个月都会找一个周末五点半起床去圣弥额尔堂听早祷。我不是信徒,但我喜欢天主教堂哥特式的尖顶和彩绘玻璃窗,看到人们的虔诚表情我也觉得踏实和宁静。中国的教堂里总是老人居多,他们不懂英文更不懂拉丁文,但是每当看到腿脚不灵便的老太太缓慢挪进来,颤颤悠悠地从布袋子里拿出一本翻得烂熟但依旧干净的《圣经》,我都相信,她祈祷的语言神一定听得懂。她们都是从苦难里走过来的人,天晓得这一辈子都经历了些什么,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出生,活了七八十年,人类能想到的坏事怕是她们都见着了,到老了实在没什么好相信的了。可人总得有个念想,有信仰也总是好的。好歹洋人们过去在旧城里建了大大小小的教会学校,教堂以前是可以保护人的地儿,发生的罪恶总比那皇宫里少多了。

我们是被60年代那一辈人养大的一代,拘谨和隐忍和遗传基因一样几乎写到每一个人的性格里,目睹过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经历过沧海桑田的骤变,留下的只是一句“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无论一个外国人有多熟悉中国的近代史,读过多少本哈金或冯客的书,他依然不能相信这个时代的年轻人依旧活得谨小慎微、瞻前顾后。在别人讲述迷茫和矛盾时,还是会脱口而出:“为什么不听从你的心呢?”他们到底还是不懂,中国人早已经进化到可以忽略个人感受的地步。家庭最重要,孝顺最重要,安稳最重要,个人喜恶可以忽略,情绪可以忽略,直觉可以忽略。

只有外国人可以这样冷静地记录中国,写下每一个被当地人忽略掉的细节,每一条被刷掉的标语,乞讨的盲人用粉笔写在地上的字,或者充满好奇地记下司机骂人时用的词语。因为无论他有多爱涪陵,他总是可以离开。他可以只在相片里回忆这座小城,而不会心痛。对我而言,外国人的好奇心实在是很残忍的事情。

都是异乡人

7月炎热的一天,我从北京飞了6小时去新加坡。出发前一周大概是我人生最忙碌的7天,每天三四个小时的睡眠让我精神无比恍惚,没有看攻略没有换钱,出发前3个小时匆匆捡了几件衣服扔到行李箱里就去了机场,当天下午护照还在日本大使馆里,我都没空去担心如果拿不出来怎么办。有一个阿根廷女孩告诉我她们家乡祈祷好运的办法是“boys grab their left balls and girls touch their left boobs”(当地俚语),说实话那一周我差不多每天都用这种办法换人品攒好运,祈祷一切顺利。

不管怎么说我在一团混乱中成功坐到了波音777里。新航的冷气直吹到骨头缝里,我盖了三层毯子还是冻得心慌。一路上忙着补觉,我昏昏沉沉地做了好多梦,一会儿梦见在追我的男孩子突然就结了婚,一会儿梦见高中运动会我没命地跑800米,一会儿梦见小时候姥姥家每天凌晨火车开过的声音??就这样半梦半醒间一路向南飞,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个平行时空正在发生这样的事。中间几次醒过来,看着周围的人一个都不认识。我总担心如果飞机出事了,我会和一群陌生人死在一起,没有人知道我要离开北京,没有人知道我去哪儿,没有人过来捡我的尸骨。我总是和自己自问自答,如果飞机坠毁前能打两个电话,除了给父母,第二个电话我会打给谁?

虽然工作之后已经没有假期,可是越来越习惯这样飞来飞去脚不着地的生活。身边的人都是这样,Facebook上,微信朋友圈里,昨天见到的人今天就在土耳其,开普敦,苏梅岛,甚至亚的斯亚贝巴。地球越来越小,以前在地图上看过的国家,也许哪天就能遇到从这里来的活人。一切都越来越超现实,却又感觉无比真实。

我提着登机箱下了飞机,在免税店买了两瓶酒拿了张地图,换了500新币就出了大厅。很多人来机场接很多人,我快步走过人群,知道没有一个人是过来等我的,这感觉又轻松又遗憾。人活着大概就是这样,有时候太害怕责任,不敢与人发生交互,而更多时候,却厌弃长期疏离人群的孤独感。我总幻想哪一次下飞机时会有个人在另一边等着我,不告诉我也不问我的航班号,不在乎我的头发被长时间旅行弄得脏兮兮,不在乎我带着没睡醒的迷糊,不用带着鲜花也不用提着半打啤酒,就等着我就好了。我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也会这样,明知道没有人接,还是希望在穿过人海的时候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我喜欢给别人惊喜,我经常自己就跑到机场去接人。有一次在香港赤腊角机场,和当时的男友说我要去接机。我早早就到了机场,看到他从里面漫不经心地走出来,在每个银行柜台和问讯处停留,我的心一点一点灰下去,因为我记得以前他接我的时候我是怎样三步并作两步跑出来的。我转过身去,把眼泪憋回去,然后跑向他,给他一个大大的笑容和拥抱。真是奇怪,都已经过了那么久的事,我怎么就又想起来,一个人旅行大概就是这样子,没有人和我说话,只好胡思乱想。

我拖着行李箱,一路换了几次地铁,靠着不明的方向感居然很容易就找到了玛丽亚和安德里斯的家,这是我在新加坡要住的地方。出发前3天,我在Airbnb上选中了这间房子,选择的过程真是困难极了,那么多漂亮的小房子,每个房子背后都是不同的人,不一样的故事,这让我又紧张又期待。在老电影《当哈利遇见萨莉》里,哈利在相识12年3个月之后对萨莉说:“我喜欢你用一个半钟头点一个三明治。”我想现实里没有哪个男人会觉得这是件有魅力的事,我的一位男同事从看房到买房用了一周时间,而我纠结买哈瓦那什么颜色的凉拖就纠结了快两天。这次在Airbnb也是一样,不是处女座我也一样有多年久治不愈的强迫症,在我看来一个理想的旅行住宿应该符合:一、交通方便;二、能够认识有趣的人;三、有当地的味道;四、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房子大概是最能反映人品性的东西,饮食起居,所有细节,全都藏不住。Airbnb在新加坡站有700多个可以选的房子,它们散布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每一个看起来都那么精致,每一个都像在给我讲不同的故事。我一个一个打开看,简直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想要认识这些房子背后的人,想知道他们的故事。选住处的时候机智好色的好基友也在旁边,他指着一个头像看起来阳光帅气的男生跟我说:“要我我就住那儿,这房价绝对值!”我最终选了玛丽亚和安德里斯的家,他们房间的照片吸引了我,很大的落地窗,窗外像热带雨林一样茂密的丛林。等我真的站在这片落地窗前的时候,只觉得这片丛林比我想象的更让人沉醉。

我在早晨7点钟见到了安德里斯,他在门口给了我一个热情的拥抱,6小时的疲惫一下子被他准备的姜茶冲掉了。他说知道中国人喜欢早晨喝热的东西,也知道新航冷气有多足,于是初到异乡的我,就这样被小恩小惠深深打动了。我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客厅里静悄悄的,让我想起茨维塔耶娃那首美丽的诗,“有时候,在黄昏,自顶楼某个房间传来,笛声,吹笛者倚着窗帷,而窗口大朵郁金香。在房间中央,一个瓷砖砌成的炉子,每一块瓷砖上画着一幅画:一颗心,一艘帆船,一朵玫瑰。而自我们唯一的窗户张望,雪,雪,雪。”赤道没有雪,但是窗外茂密的热带丛林和屋里欢快的鸟叫让我感觉像回到童年的夏天,知了放肆地在窗前叫,树木疯长,阳光四溢。每个人的家都有不同的气味,这里一直散不去的是食物的味道,让我觉得踏实和放松。地板上摆了大大小小二十几个酒瓶改成的烛台,让我想象着他们和家人朋友或者客人一起度过的无数个夜晚。客厅墙上挂着一块大黑板,上面潦草地写着好多看不清楚的字,沙发上中国风的靠垫和茶几上的陶制茶壶让我觉得亲切不已。